第47节(1 / 1)
回到小院,一桩香余下一丝袅袅的淡烟,时间分毫不差。谢离仍在院子里晒太阳,胡姬搁下吃食,给他喂了一杯水。
谢离这才睃了她一眼,“说。”
胡姬应道,“至外院的□□上碰上两人,一人怀中有丝帕一方,木梳一把,镶银环一对;另一个佩香囊,身上有铜三样,火镰,折刀一把,窃银二两三钱;街上一家米铺换成了胭脂铺,另外新开了一家卖杂货的,掌柜是外地人,北方口音;跑腿的乞儿赏了三十个子,余下的一成赏了门房,两成买了吃食,七成给了花楼的嬷嬷;花楼里的男客比前日少了七人,多是熟面孔,粉头三十人,有四个是新人,外头的护院有八个,里头的不清楚。”
几个月前她还是个万事茫然的傻丫头,如今已懂了不动声色的观察,有条不紊的办事。两人说话间,被门房放进来的花娘姗姗入了小院,对着谢离露出一个妖娆的笑,果然身段傲人。
谢离的眼珠子粘在花娘胸上,麻劲蹿得心头发痒,一切都抛在了脑后,“把我放回榻上,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谢离人虽然瘫了,爱好一点没减,隔三岔五就要折腾一回,不过到底不比从前,事情一完精神就差了,等把花娘打发出去,仆人收拾完床榻,胡姬按吩咐返回来,听他说话的声音都焉了三分,不免露出了一点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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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离当然看得出来,懒怏怏道,“老子两三天还断不了气,不用这么看,人生在世就图个及时行乐,不然还有什么意思。”
胡姬没出声,谢离说话向来百无禁忌,也不管对方是个少女,“也教你一着,要是哪个男的将来只图自己乐,不顾你的舒爽,定要让他滚远些,嘴上哄得再好都是假的,床笫之事最见人品。”
说到兴起,谢离又接道,“你要是长得丑倒也罢了,既然是个漂亮的胡姬,难免人人都想讨便宜,谁知道使哪些歪招,万一不留神给人算计了,报复不成就当被耗子舔过,没什么大不了;有看上的更不必拘束,男欢女爱各享其乐,管他来日如何,下九流虽然被世人看不起,也有下九流的快活。”
胡姬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这丫头的师父大约是个老头,把一棵好苗子教成了个蠢材,谢离自觉有所矫正,顿生愉悦,“我问你,做贼最要紧的是什么?”
胡姬迟疑道,“能偷到东西?”
“蠢!”谢离毫不意外,张口就训,“偷不到有什么打紧,下次再偷就得了,总有机会得手,但若看不出危险,不懂及时收手逃跑,那就彻底完蛋了,结果就是绑在刑场上万刀凌迟。特别是像你这般标致的丫头,剐起来全城围观,热闹非凡,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刽子手把你剥个精光,将细皮嫩肉一片片剜下来,割成一个血糊糊又软颤颤的肉块——”
阴森森的话语听得少女头发都要竖起来,小脸煞白,瞪着他一动不动。
前一阵让这丫头去看过凌迟,此刻的反应让谢离很满意,他继续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宝贝就搁在面前,多少老手都栽在了贪字上。老子能囫囵过来就是因为明白何时收手,你要是不懂这个道理,就多想想刽子手的刀。”
胡姬的目光不免一转,谢离瘫在床上四肢俱废的模样,实在不算囫囵。
“老子一时大意受了熟人坑害,可不是栽在偷东西上。”谢离清楚她在想什么,忿忿道,“懒得和你这蠢丫头费口舌,滚下去做你的事,要是敢出岔子,以后别再求我教东西!”
谢离要她做的事,自然是窃盗。
每隔几日就有一次任务,从院内偷到院外,从市井小户到高门深宅,任务越来越难,东西的价值也越来越重,不过也会给两三日供她察探地形,谋划准备。
这次谢离说了十一个字,字字嵌入心底。
永宜坊,秋鱼园,紫金玉脂瓶。
第71章 番外—琢器
星月俱淡,万物无声,永宜坊的夜巷传来了四更的梆子。
秋鱼园是一方古园,数年前被一位离乡多年的富绅买下做了归老之所,据说富绅家资巨万,异常豪阔,府内有无数珍品。夜深时,高墙外抛进了几块香肉,护院的恶犬追至,兴奋的啃咬,一种特殊的麻药随之被吞入,表面看恶犬依然奔跑如常,实则已变得嗅觉麻痹,反应迟钝。
一个影子静悄悄潜入了园内,沿着踩好的路径避过巡哨,直奔后院一幢不起眼的石屋。屋外有八名守卫,打着呵欠在闲聊,完全没发现石屋侧墙的高窗旁附了一个影子。
高窗不大,镶有数重铁枝,十分坚牢,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半柱香后铁枝无声的断了,影子轻烟般化入了屋内。
石屋不大,内置一些不起眼的杂物,穿夜行衣的胡姬摸出一颗夜明珠,借着微光打开一枚方盒一吹,无数细小的粉末飞散,附在地上显出了痕迹,前人留下的脚印和手印清晰可辨,让胡姬寻到了一块石板,掀开正是一方暗道。
她顺着暗道潜下去,行了十余丈又一道铁门,上有数重铁锁紧封。胡姬小心的逐一解开,剪断锁后勾连的铜丝,避过所有引发警讯的机关,终于踏入了藏宝的秘室。
然而翻过所有搁架与锦盒,她仍然寻不到目标,心底不免急起来,她捺住心焦重新细察,直至扭动壁上一盏铜灯,石壁机关牵动,赫然现出了一方壁函,内里的物件被明珠一映,现出宝光,正是她寻索而不得的紫金玉脂瓶。
宝物已现,却不可轻得,壁函被精钢栅严封,扣着一把无匙锁。这种锁少见而奇特,锁身并无锁孔,必须以拇指、食指、中指的运力相适方能开启,极是玄妙。
时辰一分分流逝,胡姬额上渗出了汗,稳住情绪拔弄了许久,指下终于传来一震,秘锁弹开的同时,外间一声轻响,几乎冻住了她的骨髓。
她一把抓住玉脂瓶揣入怀中,飞快的向外冲去。
铁门已经在闭合,仅余拳头宽的余缝,她全力撞上去,门后的人猝不及防,被劲力震退,给她冲出通道,正碰上石室内的数名守卫,亮晃晃的刀迎面砍来。
石室狭小,刀光横砍直斫,夹着怒骂令人心惊,她的窃行已经暴露,更不知外面是何等情形,心慌意乱之下,拼着左臂受创,寻得隙缝夺身冲出,一出屋外就受到了更多围攻。
秋鱼园的护卫武功出人意料的强劲,一人当头劈出两掌.另一名滚身飞斩下盘,同时后背也有人袭来,胡姬失空一跌,以毫厘之差避过了攻势,她的短匕即将划过一人颈脉,却迟疑了一瞬,冷不防给背后的敌人扑近,一拳击在肩头,生出裂骨般的剧痛。
她强忍着疼踢开来袭的钢刀,短匕闪电般翻削,逼出空隙飞身而逃,一口气提到极至,甩得后方追兵落了数丈,眼看要纵出园外,突然一张大网兜头而来,将她裹在了网内。她拼命挣扎,然而粗绳绞着铁丝,短匕根本斩不开,数个护卫围上来,一脚窝心踹来,她痛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带着绞网摔落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被递送官府,绑上刑场当众凌迟,然而秋鱼园的人没有这样做,而是动用了私刑。
蛇一般的皮鞭,湿巾覆脸的水刑,错骨分筋的剧痛,人们用各种严刑逼问她的来处,等昏过去又用冰水浇淋,威胁要用铁锯磨掉她的手脚,用烙铁烫尽她身上的皮肉,嘲笑她的笨拙和狼狈。
她恐惧得发抖,死死咬着嘴,被尖锐的痛楚凌虐得几度昏厥。
可怕的折磨仿佛是上天在惩诫她的大意,她千万次的后悔,千万次的恨自己犯错,害怕下一刻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更怕牵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可以死,她要照顾师父,世上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晓的存在。
极度苦痛的时候,她的意识变得模糊,恍惚看到师父在微笑,温和的唤着阿落,她踉跄扑上去,想抱住师父的腿,留住世上唯一会对她笑的人——
师父、师父、师父——
一声声默念似乎能给她带来勇气,支撑着她艰难的苦熬,三天比三年更漫长,她又饿又冷,气息奄奄,用刑的人终于累了,室中只剩她一个人。
她聚起最后的力气,颤抖的手指尝试解开枷锁,或许是师父的护佑,她成功了,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护卫刚踏进来,被她疾扑过去,用铁链圈住来人的咽喉,扼得对方昏死过去,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呼号。
这人后方隔了十余步还有几名守卫,没想到前头已经生变,被刑拷了几日的囚徒脱逃而出,她一撞一顶,像一只发狠的小狼掀翻了两个,余下的人猝不及防没能拦住,被她冲出了地牢。
亮晃晃的光刺入胡姬的双瞳,宛如绝地逢见了希望,身后响起了尖哨,前方的守卫抄堵上来,不得不换了方向逃蹿。
她受了数日折磨,气力已将不继,身法也慢了许多,背后追袭者的掌风急起,她半空一翻,借力一蹿,勉强躲了过去,前方两人来袭,她右掌穿出,架住一击滚身避过,刚跃起又逢疾风贯耳,她勉强避过,已经被敌人近了身,一名大汉抓住她的后颈,毫不留情的掼在地上,砸得她脑袋嗡的一响,意识险些飘起来。
一只脚提起来,就要向胡姬背心睬下,忽然一声响起。
“够了。”
谢离倚在软椅上,看着几近昏厥的少女。
胡姬衣衫破碎,湿淋淋的发披在脸上,臂腿上伤痕累累,身上滚满了泥尘,一双瞳眸虚无的张着,嘴唇颤动,仿佛在无声的唤着谁。
谢离在石屋外等了三天,以为会听到惨叫或哭声,却什么也没有。
几种刑法是他选的,鞭子挑过,加上拷问的老手,不会造成狰狞的外伤,然而绝对能让人痛不欲生,留下足够鲜明的教训。没想到捱过三日的刑求和饥饿,她竟然还能冲出来。
谢离吩咐仆人将椅子抬近,声音少有的严肃。
“为什么没收手,看见无匙锁的一刻你就该放弃。”
胡姬被人拖起来,她像是已经麻木了,呆呆的看着他。
谢离冷冷道,“因为你觉得能打开,结果浪费了太久,投注了太多心神,足够别人将你锁死在秘室里。”
她稚嫩的脸颊上还有石子擦破的血口,谢离选择视而不见,冷苛得毫无宽容,“我已经提醒过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宝物。”
她的神情恍惚,依然没有回答。
“因为我要求你必须完成。”谢离又替她答了,浓黑的眉梢带着不屑,“可你忘了命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死了,我大可以再换一个人。”
她晃了一下,不可控制的颤抖起来。
“这是我教你最重要的一点,永远不要忘记。”谢离盯着她,一字比一字沉,“你的命,必须握在自己手中,永远不要为急于求成而冒险,你没有失败的资格!”
从秋鱼园回来,她休养了两天,再度站在了谢离面前。
本来就小的脸又瘦了一圈,只余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所有浮在水面的情绪都被深浪卷下去,如今的她成了一方石头,看不出任何隙缝。
谢离还是老样子,懒散的指派了两件活,自己晒太阳去了。
他没有多看,也不必再看,这块顽石的心窍已经开了,学会用自己的头脑思索,而不是被动的依从指令,任对方将自己连血带肉盘剥干净。将来她要与狐狼共事,少不了碰上各种算计与背叛,没人能提醒她,不如让她提前感受。
不过凿器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毕竟是个才十四五的小丫头,暖洋洋的太阳烘得谢离身上发热,心头不知怎的有点梗,渐渐的呼吸顺不过来,他的面色越来越紫,激烈的呛咳起来,脱力的肢体带翻了杯盏,碎裂声惊动仆役,院子里骤然乱起来。
谢离在天牢里捱了数年,身骨早就毁了,此番发作不算意外,请来名医号脉,也道大限已至,只能施针暂时止了呛咳,连药方都不必再开。
文思渊也不再费神关注,将院内的仆人都撤了,只余胡姬还守在谢离身边。
谢离吐了半盆血痰,终于缓过了气,哑着嗓子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胡姬没说话,替他按捏穴位,输些真气,让他稍稍好过一些。
谢离看起来像已经睡过去了,隔了半晌忽道,“你拼了命想救的人,是你师父?”
胡姬的手明显僵了一下。
谢离叹了一口气,“老子都要死了,还怕我泄露什么,不外是教了一场,不想你个蠢丫头被小狐狸玩死,趁着还没断气,看能不能帮你出点主意。”
屋子一片安静,胡姬的眼睛里没有光,她的细指抠住边榻,仿佛几句话耗尽了全身力气,“我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英雄,他受人陷害,中了毒,神医说要救他,必须要几种最珍稀的灵药。”
“狗屁的英雄……”谢离翻了个白眼,含糊的低哝了一句,道了正题,“什么毒,你确定方子没问题?既然是个人物,一定亲友不少,还需要你个没长开的丫头替他奔走?”
“那个毒,让师父发疯,伤了很多人,人人都想师父死。”胡姬说得很涩,断断续续道,“师父掉进了湖里,我偷偷救起来,大夫诊不出原因,只有一个脾气很坏的神医,说师父中了西域异毒,解毒的药很难找,再过一阵,师父的武功就要恢复,我——不知道怎么办——”
随着她的话语,谢离的眼睛越瞪越大,待要开口却呛在喉间,撕心裂肺的咳了一阵才缓过来,“你师父——叫什么?那毒叫什么?”
胡姬迟疑了一刻,伏在榻边凑近他的耳,几个字如风掠过。
谢离定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没了气息,方听到一声低喃,“我的——天——”
屋内的烛火亮了通夜,第二日谢离去了,没人意外,也没人知道他最后与胡姬说了什么。
七日后,文思渊的书案上多了一个盒子。
他看了一眼案前的胡姬,启开木盒,瞥见一枚核桃般大小的玉珠。珠生七孔,光华往返折复,璀灿无穷,如一枚小小的日魄,他惊异的立起,脱口而出。“如意玉?哪来的?”
胡姬像换了一个人,话语少有的流畅清晰,“巨富孙家的秘库,我只取了一枚,算是答谢你的相救与栽养。谢离教的我都会了,如果你肯,今后我来窃宝,你出消息和销货,所得五五分成。”
文思渊大出意外。
胡姬是他偶然所遇,救人是因有利可图,本打算□□得当后送给王侯亲贵,谁知她竟有了自己的主张。文思渊一边思索,一边显出蔑视之色,“跟他学了几个月就想谈条件?也不掂一掂自己有几分能耐。”
胡姬迎视着他,“掮客很多,你不肯,我去寻别人。”
文思渊眼皮一跳,明明是个单纯好摆弄的丫头,此刻却一句比一句紧,他故作冷笑道,“你是不是给谢离教傻了,以为窃贼是好当的,没见他是什么下场?一旦失手,不仅弄不到金子,还要受凌迟的酷刑,就算你不知死活,我也不想替一个生手担风险。”
胡姬的情绪毫无波动,只问了两个字,“不肯?”
文思渊一肚子说辞还未道出,她抬脚就走,人已经到了门口,生生迫得文思渊半路改口,“站住!”
胡姬步子停了,言语更硬,“我不做侍姬、暗间,大不了把脸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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