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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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多少是出于地域观念,排异排外。

因为从小就听说,她在澜沧江畔长大。

澜沧江起源于青海杂多地区,这里海拔高、苦寒,银细的水流如爬虫样蠕蠕流过地面,但神奇的是,居然越流越是深广,流出了好几条举世曙目的浩瀚江河。

一为长江,二为黄河,三为澜沧江。

于是有人把杂多附近称为“三江源”,寓意三江同源。

长江黄河,分属亚洲第一第二长河,流经区域都是中国腹地,算是内陆河,沿岸人口密集、城镇居多,无数人靠水吃水,大河文化几乎等同于中华文化,所以在国内知名度极高,怕是没有人不知道的。

相形之下,澜沧江的名气就要小多了,虽然它也是“三江”之一、亚洲第三长河。

因为它并没有东流去缠裹华夏主流文明,相反,它一路南切,流经的地带,大部分是人烟稀少、瘴气弥漫的峡谷丛林,古代叫蛮夷之地,除了流放罪犯,一般人想不起它来。

地图上看,澜沧江出了三江源之后的走向,颇像撇开一条腿,刻意跟人保持距离:流经滇藏的那一段,离国境线只米粒远近,而它也终将流出国境——它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勐腊县出境,出去了之后就不叫澜沧江了,改了个名字。

湄公河。

所以亚洲第三条长河的全称,叫“澜沧江湄公河”,中间加个连接号,首尾都不能落。

丁碛长在黄河边,活在最正统古老的文化习俗里,看西南边地关山万重,隔阂也万重关山,更何况,易飒后来还去了东南亚长住。

这让他觉得水鬼三姓中沿澜沧江畔讨生活的“易”姓,也跟地图上的澜沧江一样,冷漠、疏离,叫人热络不起来。

乌鬼忽然从距离小船不远的湖面处窜出,脑袋摆锤样一甩,把一条鱼稳稳甩进船舱。

那条鱼在舱底垂死挣扎,带腥味的水点洒得到处都是。

易飒拿鞋尖把那条鱼拨到角落里:“乌鬼今天表现不错,我们有鱼吃了。”

丁碛盯着乌鬼看:“我听说,你们养的乌鬼,出生后只吃血鳝,满六十天的时候要喂一对死人眼珠子,这样,下了水之后,活的死的,它都能看见。”

易飒眼皮都没抬:“封建迷信,这你也信?”

丁碛觉得她说话极其刁滑,三言两语筑成铜墙铁壁,让你没法拆招。

只好岔开话题:“你每天就干这些事?”

易飒说:“是啊,过日子嘛,日复一日,谁还整天变着法子画花?是不是很无聊?无聊你就回国去吧。”

……

易飒这人倒是不矫饰,每时每刻都不忘提醒他:你不受欢迎,你早点滚吧,你在这我不自在。

丁碛垂下眼皮,灌了口水漱口,然后蹲下身子,省得吐水时脏水溅到身上。

一遍漱完,正要漱第二遍,忽然注意到,刚刚吐水的地方,浮尘脏沫间,粼粼水光下,似乎有个怪异的形状……

他想低头去看,就在这个时候,哗啦一声,水下骤然伸出两条青白色手臂,瞬间缠住他脖颈,紧接着大力涌来,看情形是要拖他下水。

丁碛心叫糟糕,腰臀处猛然发力,想借着下半身的力量把身形顿住,但坏就坏在他站得离边沿太近,力使出来没支点,上半身眼看就要下倾……

电光石火间,他双手拼命扒住平台的木板边沿,两腿后滑,成功改蹲为趴,但那东西力气奇大,丁碛直觉身子还在被往下拖移,骇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牙关死咬,腾出一只手来,快速摸到掉在地上的牙刷,用力一屈,拗断刷头,然后不管不顾,向着那东西狠狠插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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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来回几次,耳边忽然传来水盆跌落的震响和黎真香的尖叫,那股大力倏地脱去,咕噜噜泛着水泡隐入水中,丁碛仰身跌坐到露台上,大口喘着粗气,脖颈间一片血污。

***

易飒收到消息过来的时候,陈秃已经帮丁碛做了简单处理,这头天热,又湿,不建议包扎得严实,所以只在脖子那一圈涂了很多紫药水,乍看跟包了块紫色围脖似的。

黎真香吓得不轻,一张脸煞白煞白,跟易飒说是水里有个女的,要把丁碛拖下去,而且,比起丁碛,她更担心那个女的,因为她看得明明白白,丁碛那根断了的牙刷柄,有两次好像插进那女人头里去了。

言下之意是,那女的怕是有性命之忧,又絮絮叨叨说应该找几个水性好的汉子下去看看,指不定尸体现在就在大家脚底下。

易飒凑近了,看丁碛脖子上的伤痕。

一道一道,明显是用指甲狠抓出来的,有几道见肉,血里混着药水,看得她有点恶心。

陈秃也满心纳闷,他没看到现场,没那么大视觉震撼,听描述,只觉得是有人要对付丁碛:“他这刚来,不至于得罪什么人吧?”

易飒垂下眼,丁碛恰抬头看她,两人的目光中途交汇,像过了一回太极推手,互掂轻重之后旋即收回,各自心领神会。

她回答:“我去看看,他这伤,你再给打个狂犬疫苗吧,保险。”

***

易飒一手打大手电,一手拎着合金钢的细棒球棍,在平台边沿且走且看。

这棒球棍中空,分量不算重,但因为金属材质,击打出去很有斤两,再兼细长好看,基本不占地方,很适合女人防身。

易飒的这根,白天扔船里,晚上倚床头。

那个摸进她房里的男人,一条腿落下残疾,就是拜这根棒球棍所赐。

黎真香远远跟在后头,尽量远离靠水的边沿,胆战心惊提醒她:“伊萨,你离水远一点,万一有人再冒出来……”

黎真香开始念念有词,她信奉越南本土宗教高台教,这教派兼容并包,东西方诸神共处,供奉释迦牟尼、耶稣,也供李白、莎士比亚、牛顿,她每次心悸求神保佑,都要念叨七八个名字。

易飒在丁碛出事的地方蹲下,手电光扫过他用力时掰劈裂的木板,也扫过露台下微微晃动的、并无异样的水面。

不远处,乌鬼肃然直立,羽翅紧收,只两只绿莹莹的眼睛里煞气弥漫。

易飒关掉手电,回头看黎真香:“香姐,我送你吧。”

黎真香住的离这有段距离,以往都是晚饭过后收拾完了搭船走,今天被丁碛这事一搅,误了时候了。

***

送完黎真香回来,浮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经灭了灯,船屋一旦没了光亮,就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

大湖悄静,小船的马达声又闷又低,搅着水花,七拐八绕,又绕回陈秃的船屋前。

陈秃已经睡下了,船屋黑了大半,只杂物房敞着门,亮一盏晕黄孤灯。

门口近水的边沿处,乌鬼和丁碛肩并肩蹲着,丁碛在抽烟,烟灰弹进脚下的水里。

易飒把船靠过去:“牙刷柄给我。”

丁碛像是早等着这句,抬手就递过来。

“洗过吗?”

“没有。”

易飒把断口尖锐的牙刷柄拿到眼前细看:“捅到肉的,有几次?”

“十三次。”

“十三次都没血?”

她边说,边把牙刷柄送到鼻端。

这一次,她眉头拧起,过了几秒才开口:“有点臭。”

丁碛笑笑:“是死人的腐臭吧?”

易飒没看他,把牙刷柄托到乌鬼面前:“别乱说,这大湖一向干净。”

“干净”这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乌鬼垂下头,带锐钩的薄喙反复推拱那根牙刷柄,然后挪动脚蹼,不慌不忙,从边沿处下了水,很快向远处游去。

易飒想问丁碛要不要一道,如果心里害怕,她可以一个人去跟,话还没开口,他已经上船了。

乌鬼一路游向外围,有时头埋进水下,背脊在湖面上划出白亮的水线,船就缀在线尾,一直紧跟。

中途经过了自己的船屋,易飒停船进去拿东西,出来时,左手拎工具包,右手拎了桶柴油。

看来这行程不短。

事实也的确如此,快到大湖深处时,油箱见底,推进器歇了工。

马达声一停,大湖上就静得可怕,易飒起身给推进器加油,乌鬼像是通人性,停在不远处等,等她加好了,才又继续带路。

又走了一段,乌鬼忽然停下。

第20章

丁碛还以为是到地方了,看四下都是水,觉得这形势于己不利,后背不觉爬上寒意,易飒拉开包链,从里头拿了把军铲递给他。

但很久都没异样,乌鬼像是被困住,又像遭了鬼打墙,只在那一处狂躁地团团乱转,翅膀在水面上拍出凌乱的水声。

丁碛皱眉:“这是当地的禽种吧,会不会不顶事?”

易飒说:“怎么会是当地的,国内送过来的。”

“国内?”

丁碛记得,生鲜活禽都不能过海关,国家有自己的考量,怕带入异国致病菌,又怕进来了破坏本国动植物生态平衡,一般都会被检验检疫部门扣留销毁。

易飒嗯了一声,掌心扣住棒球棍的尾梢:“偷渡来的。”

当时老家那头给她打电话,说是托人给她带了点东西,她还以为是吃穿用品,漫不经心去取,结果铁笼盖布一掀,是只满六十天的小乌鬼。

据说交了双人份的钱,先去的缅甸,然后到老挝,最后曲里拐弯到的柬埔寨,算得上偷渡老手了。

不过眼前这情形,确实有点不对劲,易飒想挨近去看,就在这当儿,乌鬼似乎突然又理顺了,昂了昂脖子,向着近岸的方向游去。

易飒吁了口气,转向跟上。

黑魆魆的水岸越来越近,岸边是团团树林,洞里萨湖岸不住人的地方,偶尔会有这种景观,又叫泥炭沼泽森林——因为土壤长期浸水,堆积的枯枝败叶一直浸泡,没法分解,最后形成泥煤,也会释放到大气中,所以这里除了遍布沼泽外,还极其容易燃烧。

觑着距离差不多了,易飒关掉发动机,借着水流漂船,同时拧亮手电,光柱在水岸逡巡了一回之后,陡然停住。

那道惨白的光里,照见一个女人。

她面朝下,趴在岸边长满细小绿色浮藻的浅水里,穿白色裹胸,下头是彩色纱笼裙,裸露的皮肤在光柱里泛淡青色的煞白,凌乱的头发漂在水里,随着水势一漾一晃。

易飒把棒球棍拄进水里,把船身稳在安全距离。

两人在船上坐了会,看乌鬼摇摇晃晃上岸,绕着那女人走了一圈,拿嘴喙在她身周不断推拱。

那女人毫无动静。

丁碛低声问了句:“死了吗?”

易飒注意看乌鬼的反应,然后点头:“死了。”

某些事上,动物的反应要比人准。

丁碛起身,握着军铲下水,水只到膝盖下,越往外越浅,刚走了两步,易飒叫住他:“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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