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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泓道:“可朕伤害了你。”

冯凭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拓拔泓道:“朕说这个,不是想请你原谅,也不是要和好,只是告诉你,那件事,朕知道是自己的错,朕心里后悔过。”

冯凭道:“我知道。”

拓拔泓看着她:“你知道?”

她道:“我知道。”

他久久不语,她说:“皇上的心思我都明白。”

他道:“你都知道……看来真是解不开的结了。”

他叹道:“朕以为让你打一顿,退让一步,咱们的关系会和缓一些。朕再打你,也没能狠下心杀了你,你晓得朕对你是留了情的,否则你已经死了。”

第131章 诀词

不管他说什么, 她的回答都是:“我知道。”

“可是朕不知道。”

拓跋泓望着她眼睛,认真道:“朕想听你一句实话。”

她道:“皇上问任何话, 我都据实以答。”

拓跋泓问道:“你可曾对朕有过一分的真心吗?你想过咱们可能会长相厮守吗?哪怕只是一瞬间,也算。”

他注目, 她缄默。

空气静止了有那么片刻, 她轻轻开口:“有过。”

有过。

他心里细细回味这两个字, 渐渐的,心如刀绞了。原来两人的过往是真的, 那三年里, 日夜的恩爱厮磨也是真的, 那些感情也是真的, 不是他的幻觉。他时常想,那段日子,是不是他的幻觉, 他想自己并没有糊涂到那般地步, 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

“你跟他长的太像了。”

她道:“我无法爱你,可是咱们同病相怜。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我怕寂寞,你也怕寂寞。这宫里人情淡薄,有一点真感情不容易,我也想有个男人, 有个伴儿。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是皇上, 不跟你,我还能跟谁呢?”

拓跋泓道:“那你为什么还要为了他同我翻脸呢?你明知道我介意。”

她回答的很明白,很干脆,道:“你我之间,自始至终,缺乏信任。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一点风吹草动,咱们的感情就会濒临破灭,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怪只能怪你我的身份立场敌对。你我都是被各自身后的人驱赶着在走,在厮杀。这不是你愿意见的,也不是我愿意见的,可你我都没有办法。”

拓拔泓听完这句,就那么一动不动望着她。

许久,他收回目光,眼睛干涩,一点干涸的眼泪从中分泌出来。

他顾不上动,而冯凭发现了,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动作细致温柔。

拓拔泓再度握住她手。

他无法再说话了,胸中涌动,身体难受的厉害,腹中如绞。他感觉嗓子眼有点发痒,痒的厉害,干疼,他很想咳嗽。

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一下。

冯凭发现了他的不适,连忙低下身抱着他。她急了,一手当做枕,垫在他头下,一手替他掩着口,又轻轻替他抚平着胸膛。拓拔泓努力忍着痛楚,越来越多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湿润了他的面庞。

她不住替他拭着泪,口中无声地安慰道:“别怕,别怕……”

拓拔泓泪流不止,并非是哭,只是疼痛到极点,生理性的眼泪。他哑着嗓子和她说话,语气还是很平静:“不要碰我,我没事,一会就好了。”

她道:“忍一忍,别咳。”

拓拔泓道:“痒的难受……”

她道:“忍一忍。”

八岁的拓拔宏在帘外,听太后和父皇说话。从帘子的缝隙中可以看见,他们离的很近,特别亲热,几乎是手拉手偎依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地低,像是窃窃私语,语调缱绻温柔,有种特别地,撩动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太后背对外面,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只知道是低着头,而他父皇抬起来,面上的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含情脉脉了。他看到他们紧紧扣在一起的双手。

八岁的他,隐隐明白,太后和父皇的关系,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他们名分上是太后和皇帝,实际上,是那种关系。

年幼的他,已经窥见了这皇宫之中若隐若现的某种旖旎暧昧,是玫瑰花园的一角,浓郁的,神秘的味道。这是皇宫,是整个帝国最富有,最充满权力的地方。这里的男人,是天下最高贵的帝王,这里的女人,是帝王的女人。这里的男女关系,也比任何地方都神秘,永远吸引着人揣测,好奇,津津乐道。权力和富贵,给这座宫殿的男女身上,笼罩了一层靡丽的艳色,感染着懵懂无知的拓拔宏。

过了一会,他突然看见,父皇的表情痛苦起来,他满脸是泪。太后在不住地安抚着他,想减轻他的痛苦。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恐惧再次袭上心头,他远望着父亲,心紧紧揪在一起。他吓得再次走进殿中,跪在床边,拉他手:“父皇……”

他的手心湿润,被太后握着。

宏儿眼泪又出来了。

“父皇……”

他顾不上想那么许多,只是担忧恐惧不安地落泪。

拓拔泓目光仍是看着冯凭,他抢过她的手帕,自己捂着嘴。他忍着咳,忍到战栗,他的手剧烈抖动起来:“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冯凭抱着他,闭上眼睛,脸贴在他头顶。她不爱他,可是同样的痛苦,仍然感同身受,她努力不如回忆往事,然而往事仍然一幕幕纷至沓来,在她脑子里重现。拓拔叡临终时的情景,她知道这有多痛。

她平抚着他胸膛道,自言自语:“我还真是菩萨心肠,连你这样狠毒的人都要怜悯,见不得人疼痛受苦。我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本就是不相干了。”

拓拔泓道:“我要死了……”

她道:“我心太软了……你和他有什么两样,你还不如他呢……他好歹还舍不得我死。”

拓拔泓连续咳嗽了两声。

她抚摸着他的脸,声音平静道:“不要怕,忍一忍就过去了。你死了,我早晚也会下去见你们的,天理循环,有因有报,今日是你,明日就是我。你不用遗憾,不用不甘,你没活够的,我会替你活,你恨我的仇,有人会替你报。”

她看着他眼睛:“说不定那一天我会比你更痛苦,更凄惨,你不是早说过的吗,我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说的是对的。”

她鼻尖微微发红,目光专注道:“我不会比你更幸福,你可以瞑目。老天是公道的,不会让你白白受苦。你杀不了我,老天会收我,菩萨佛祖会收我,不会让我恶人逍遥。”

她问道:“你想二十年后我会是什么下场?你至少还有我陪你呢,谁知道到时候谁替我送终。我可不想死的时候,只有太监在旁替我送终,可是我还有谁呢?这就是我的报应,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幸福了。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担忧和烦恼,一直耗到死那一天,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黄泉路上冷啊,你们都尚是青丝红颜,只有我换了白发。”

拓拔泓抬起手,颤颤地抚了一下她脸,坚持不住,又要落下去,被她一只手握住了。

他听到这话,迸出泪来。

他哑声道:“别这样,别这样……”

她道:“你不是盼着我这样吗?盼着我落不到好,盼我下场越惨越好。”

他抚着她脸道:“我不是说的气话吗……你怎么连气话都听不懂。你气急了不也说难听话吗……话说的再狠再难听,真到了那时候,还是难过的。怎么能不难过,我本希望咱们两个都能好好的,你不伤心,我也不伤心。”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哎,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想的多么好,未来要怎么样,要怎么跟你好,只是想法跟不上变化。”

他道:“我当初真不该像那样打你的,咱们的孩子没了。原本还心心念念盼着的。真后悔,你别恨我。”

她道:“这都是命,我早已经看开了。”

拓拔泓道:“虽然我恨你,可我还是盼你好着,别像我一样,不得好死。还是少受一点苦吧,你半辈子吃的苦,也够多了,比我多。有机会了享享福,听你说的,怪不忍心的。”

她道:“你也知道心疼人了。”

她嘲讽道:“我还以为你只心疼自己呢。”

拓拔泓欲再说话,然而终究是力不能支了。他控制不住,猛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都直坐起来。冯凭随着他身体也连忙站起来,他手帕掩着嘴,猛咳了好几下,像山崩地裂一般,鲜血呛了出来。那薄薄的丝帕子,很快就被乌红的血浸透了。血从口中出来,洒在被子上,红色的锦被上开出黑色的花。

她抱着他,转头叫道:“来人,传御医!”

“来人!”

她叫的那样慌张,好像真不知道他的病因似的。侍从连忙碎步跑进来,很快,御医也被召来了。她放下他,一身风雨站起身,衣服袖子上也被沾染了点点鲜血。她站在一旁,拓拔泓的咳嗽始终不停,伴随着咳喘,血往外涌。她感到头皮发麻,浑身肌肉僵硬,汗毛似乎也竖了起来。她一刻也无法在这地方多呆,空气腥甜,是浓重的血腥味。她杀死过很多人,但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几个死人。他们都不死在她眼皮底下,死的远远的,所以她不害怕。但她其实害怕流血,害怕死人,她不能看。

她身体轻飘飘的,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就失去知觉。

她直坠了下去。

左右一看太后昏倒了,七嘴八舌地齐叫一声,连忙搀扶住她:“太后!”

她已经昏过去了。

第132章 雷雨

太初十一年冬, 腊月十四日,太上皇驾崩。

他是夜里去世的, 临终前召见了拓跋宏。宦官立在帘外,先是听到殿内在说话。拓跋泓说了好些, 声音低, 听得不甚清, 拓跋宏只是应,间或回答一句。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 约摸寅时一刻, 里面传出了皇上的哭泣声。不久, 拓跋宏从殿内走出, 锦衣华服颓在肩上,垂着袖,白皙秀丽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向众人宣道:“父皇晏驾了。”

“去告诉太后, 父皇晏驾了。”

消息经过殿中宦官之口,传到太后宫中。拓跋宏也没有在太华殿继续待下去,而是立刻去了崇政殿,跪在冯凭榻前:“太后,父皇晏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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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凭那时犯了旧疾,躺在榻上休养,也已经三日未临朝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不得不强撑着坐起来。拓跋宏悲伤哭泣, 冯凭搂着他身体,将他抱在怀里,安慰道:“皇上别怕,有我在呢。”

拓跋宏抱住她:“太后……”

冯凭带着拓跋宏回到太华殿,开始处理后事。

先是宫中御医,然后召见了几位族中有地位的拓跋氏宗王,召见辅政大臣,宣布太上皇晏驾的消息。御医当着众人的面,验明太上皇的遗体,告知众人死因,是因病而死。完了太后拭泪说:“诸位若是没有什么疑问,咱们便齐心协力,共同办理后事吧。”

宗王、众臣心里打鼓,太上皇好端端的,突然暴病,又突然驾崩,谁心里不提着悬着,然而哪敢有疑问。而今太后把持朝政,生杀大权都掌在她手里,太后如此说,众人也就齐跪在地上,放声哭起来。一时满殿都是哭声。外围的宫女宦官听见了,也都跟着下跪哭。

等到天亮,太后正式召集众臣,宣布太上皇的死讯。

拓跋泓死的突然,确实让人吃惊,然而宗王和主要辅政大臣们都不说话,朝臣们自然就更没什么可问的了。毕竟是太上皇,这里皇帝坐着,皇太后坐着,太上皇的死,对朝堂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众人挥袖洒泪一番,便共同准备办理太上皇的后事。

太后宣布罢朝一月,为太上皇治丧。

一日之间,平城宫覆上了一层素缟,宫女宦官,宫中一应妃嫔仕宦,俱换上了白色的丧服,各宫殿门上也戴上了白绸。拓跋宏换上了衰服,太后的鬓发间,也簪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整个宫中忙碌起来。

冯凭不是第一次经历大丧了。

先前拓跋叡驾崩,形势比而今烦难多了,所以这次反倒没什么可慌乱的,一切驾轻就熟。尽管身体仍是不太好,然她病恹恹躺在榻上,召见大臣,发布诏令,熟练地吩咐安排着一切,丧事进行的有条不紊。大殓之后,停灵七日,出殡,移梓宫至太庙暂居。拓跋泓死的突然,陵墓正在修建,等新陵建成,再移陵。大致已经结束了。

拓跋泓死后,次年,改元太和。

自此,整个帝国,一应权力,俱为太后掌握。拓跋宏年幼,朝廷一切事,皆听太后的吩咐。太后怎么说,他怎么做,不敢有丝毫违逆。自太和三年,太后又陆续清除了一大批异己反对者,冯氏的权力达到鼎盛。冯氏兄弟在朝中,获得一众阿谀奉承者,身边团聚了大批党羽,上至中书令、大将军,各部尚书,宗室诸王,下至普通官员,府寺小吏,无人不争相巴结。宫中更是太后的地盘,三府六局,宫女宦官,无不是太后的亲信。太后信重宦官爪牙,加强监察,罗网密布天下,宫中朝中,无处不是她的耳目。

冯氏兄弟,为拓拔宏伴读。拓拔宏自幼聪颖好学,冯仁冯诞兄弟却很不成才,整日不读书,在宫中嬉戏遨游,追鹰逐犬,书没念到两本,纨绔子弟的习气沾了一身。那冯诞是冯朗的幼子,他母亲常夫人宠儿子,自小护的跟个脓包似的,碰也不让碰一下。冯仁是冯曦所生,冯曦对儿子则是不闻不问,加之又是个庶出,一直缺乏管教,而今长到十一二岁,模样倒是漂亮可爱的很,内里却是两草包。太后因为他们年纪和拓跋宏相当,所以才挑他们入宫,同拓跋宏一起读书,指着他们能有出息,来日立身朝廷,为国建功,也承担家业,哪晓得他们是这等蠢材。太后对此十分头痛。

冯家的几个男孩子,都不成器,已经长大的那几个,太后看着是不可指望了,这两个小的,又是这德行。而今冯家权势鼎盛,太后的心思却非常忧虑。冯家权焰熏天,全是靠着太后一人的威望在独撑,如果子孙后辈不成材,不能承担起这份家业,她很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冯家会招致大祸。尤其是跟拓跋家几个孩子相比。拓跋宏就不说了,出了名的聪明颖悟,能文能武。提笔能写文章,上马能拉弓射箭。他的几个兄弟,始平郡王勰,长乐郡王嘉,也都个性沉稳老道,低调谦退,眼瞧着前途不可限量。太后不喜二侄子,隔三差五将他们叫到跟前教训,有时叱骂,有时苦口婆心,这两小子听了,只当耳旁风,两三天就忘没了。气的太后直想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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