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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的白水营,也就和寻常田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般来说,现下这般天光大亮的时节,大伙人人都不闲着——有人下田,有人放牧,有人打铁,有人洒扫,壮丁们定时操练,以应付不时光顾的山匪强盗。

可今天不一样。一阵不寻常的寂静笼罩了全营。

王放很快找到了那寂静的源头,轻轻倒抽一口气,顺势把马缰一拽,挡在罗敷前头,转头轻声说:“别、别过来啊。”

只见正中的庭院门外,谯平负手而立,袍袖轻飘,身形沉稳,一如既往的玉树临风。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胸前顶着一把快刀刀尖,离他前襟半寸远。此时若来一阵大风,把那刀往前刮半寸,他就危乎哀哉。

持刀的是个满脸虬髯的壮士。罗敷十分确信,昨天在白水营没见过这人。

虬髯汉并非单身一个。他身后气势汹汹的,排着十几个戎装大汉,个个脸上写着“找麻烦”三个字。

当然此人也并非完全控制场面。刀疤脸颜美和矮胡子曾高,一高一矮两把刀,准确地指着他的左右两肋。只是碍于谯平被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倘若这人敢捅谯平,他自己也马上会被两把刀贯穿个透心凉——当然,谯平多半也活不成。

箭在弦上的僵局。四周围着十几个噤若寒蝉的白水营人众,谁也不敢动一动。

只有曾高身上那件主公所赠破皮袄,一阵阵往外散发着不太令人愉悦的气息,惹得那虬髯汉不时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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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王放手里牵着的两匹马,眼看马厩近在眼前,肥美的草料堆在里头,却停住不走了,大为失望,焦躁地喘粗气。

谯平倒不慌,色若平湖秋月,开口道:“淳于通,你远道而来,平本应为你接风洗尘。我已下令置办酒席……”

那叫淳于通的虬髯汉须发戟张,暴躁打断谯平的话:“谯子正!我们大老远从邺南赶来,不是来跟你喝酒的!你今日再不给个说法,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淳于通虽威猛,但那持刀的手青筋毕露,极其细微地轻轻颤抖着。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心虚过甚。

王放飞快四顾。倒没人注意他。

他忽然低声说:“阿姊,借支簪子。”

罗敷:“……借什么?”

没等她表态,他已瞄准她乌发里那枚云鹤纹漆木发簪,利落拔了出来。罗敷秀发丰厚,除发簪外,另有钗梳,发髻倒也没散。

她只是又惊又怒,护着头发,悄声斥道:“你干什么?”

王放拽下自己绑发的绳,长发往头顶一堆,挽了个状若鸟窝的髻,用她那簪子飞快一束。漆木簪低调简朴,男女通用。

然后他看着那虬髯汉,忽然展颜欢笑,蹦蹦跳跳的跑过去。

“淳于阿叔,好久不见!”

他冲过去嘻嘻哈哈:“你不是在带人在邺南屯田么?今儿怎么有时间过来?是不是想我了?——我知道了,去年我跟你打赌,赌我今年长得比你高,你别不服气,你让大伙儿看看,我是不是比你高了?”

淳于通吃一惊,虬髯颤一颤,转头喝道:“十九郎,这儿没你事!”

王放假装没听见,信步走入几柄刀中间的空隙里,跟淳于通并排站,旁若无人的挺胸抬头。

淳于通高大威猛,铁塔一般俯视众人。王放站他身边,犹如铁塔脚下的青松翠柳,稚而不弱。

然而淳于通头发硬,乱糟糟的束不住,只好披着;王放偏偏顶了个盛气凌云的发髻,生生把自己拔高了两三寸,乍一看,居然胜之不武。

王放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单方面宣布胜利:“比你高了!……”

淳于通彻底无奈,伸出大掌,把这熊孩子扒拉一边去。

但他既有所分心,右手的刀便拿得不稳。周围几人眼疾手快,齐齐一声喊,蓦地把他推开,抢掉了手中的刀,牢牢按住

围观众人终于松口气。这才有人想起来斥责:“十九郎!小孩子乱跑什么跑!不知道刀子危险!快退下!”

东海先生失踪时,十九郎年纪尚幼,是白水营中人人头疼的熊孩子;眼下数年过去,大伙也还把他当成一个长高了的熊孩子。

王放轻轻一吐舌头,乖乖退了下去,觑个空隙,对罗敷调皮一笑,算是回答了她那句“你干什么”。

罗敷笑不出来。这个淳于通……是什么来头!

第15章 账本

淳于通手中没刀,双肩上各按着一双手,居然一点不消停,梗着脖子叫道:“我今日是来通知你……我的队伍我做主!要是你再假惺惺的敷衍使绊子,我……哼,我……”

谯平直视淳于通的双眼,慢慢说道:“你也是明事理之人,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还是白水营的不是?既然你点头,想必没有忘记,当年是如何恳求追随主公,许誓与他福祸共担当的?如今你却想一走了之,岂是君子所为?——主公的印绶在我手里,我今日怎么处置你都不过分。但我也不愿强人所难,只要你想好了,等主公回来,你如何向他交代,我自然不会拦你……”

淳于通胡须抖三抖,怒视谯平:“你一口一个主公的压人,你倒是把主公请回来啊!光一个印绶算什么!这句话我不是第一次对你说!只要主公亲口一句话,让我赴汤蹈火,我眉头不皱一皱!但三年来都是你在发号施令,就算我服,我手底下的人也不服!”

谯平尚未开口,他旁边的颜美、曾高双双急了:“说多少次了,主公外出未归!你耳朵聋了?”

淳于通暴躁大吼,甩得周围人齐齐一震。

“你们能不能换个说辞?每次都是……”

他突然冷笑,粗眉毛底下两道精光,仿佛单凭那眼神,就能把谯平刺个对穿。

“……还是……主公已然不幸?莫不是你们隐瞒了主公的死讯?不然,你们为何每次都是躲躲闪闪?”

谯平这才倏然变色,“这话是谁告诉你的?我们找了三年,都没听过这等消息!”

淳于通竖着眉毛不答,“你且说是也不是!若主公真的不幸,只要你一句准话,我淳于通就此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务农,终身不侍奉别家!但若你稍有欺瞒,把我们全营上下当傻子,我……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一席话铿锵有力,打在地板上能弹起来。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句脆生生的柔亮音色:“淳于君子勿要妄言,东海先生眼下一切安好,你所谓的死讯,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淳于通憋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来一句慷慨激昂,一转头,眼睛一亮,吃一大惊。

哪儿来的美貌女郎,自己却没见过!

忽然便有点恍惚:“你……你是谁?”

罗敷竭力镇定,没立刻回答,而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大致听明白了这场冲突的根源。转头看,王放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大着胆子就挺身而出了。就算是冒名顶替的木偶,也得做个有觉悟的木偶。毕竟有许多人撑腰,白水营有危机,不能站在一旁干看着。

谯平听到她声音,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后立刻掩饰住,语气如常,跟她作揖打招呼:“主母,为何出来了?”

罗敷心中暗自佩服这人的城府。当着淳于通的面,他一点也没表现出对她“去而复返”的惊讶,更没有盘问一句,而是跟她自来熟,一点也不像刚认识一天。

她的紧张情绪也慢慢消退了,深吸口气,对淳于通施礼,微笑道:“东海先生曾对我说起过淳于君,今日一见,真壮士也。妾这厢有礼了。”

淳于通张大了嘴,有点反应不过来。谯平管她叫“主母”?

她心里通通跳,微笑着补充:“哦,对了,淳于壮士没见过我。我是……”

不用她自我介绍。周边围观众人已经七嘴八舌的喊起来:“是主公的新妇!姓秦,邯郸人!这几日刚刚归营!她说主公有事未归!……”

还不是太习惯秦夫人的加入。不少人直到目睹她出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救星。秦夫人不是亲口说过,主公“念着大伙,但此刻身有要事,不便回来”?

罗敷点点头,附和:“正是。夫君此刻平安无事,君不必惦念。”

她也渐渐入戏,这话带着七分真心诚意。听闻王放讲述的一席往事,她不由得对这位没见过面的东海先生心生敬仰,真真切切的盼望他好人有好报。

甚至,“夫君”两个字也说得没什么障碍。她年纪轻轻,甚少感情上的经历,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介意嫁给这样的人。

王放十分欣慰,躲在一个角落里,朝她挤眉弄眼,口型夸出个“好”字——再接再厉,就这么装!

淳于通茫然四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像是大伙集体跟他开玩笑。

主公的……新妇?他们叫她夫人?主母?

东海先生这个万年单身汉,娶……娶亲了?

磕磕绊绊问出来:“夫人……是……何时见到主公的?”

罗敷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胡子上,沉着冷静地答:“最后一次见,是半年前。当时先生正在云游四方,有一位新相识的挚友遭逢危难,他于是出发去救人,让我先回亲戚家住。具体细节,他没告诉我……”

结合王放所叙的往事,以及在白水营里的一场闹剧,她已经零零碎碎地参透了东海先生的点滴性格:淡泊名利,乐于助人,做事容易冲动,喜欢说走就走的旅行。

于是编出这么个故事来。她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瞟着王放的眼色。他眨眼,脑海中飞快地掂量,不时极其轻微地点头,表明她编得还可以。

淳于通立刻深信不疑,络腮胡子颤了又颤,想说什么,喉咙却堵住了,一双牛眼中闪出些泪光。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在邺南却听说……听说主公……”

罗敷微微板起脸,问道:“听谁说的?”

淳于通的反应比她慢半拍,这才察觉,自己大概是被骗了。

咬牙切齿,叫道:“冀州牧……方继……的手下!”

由于积年战乱,人口锐减,荒出不少无主之地。官府也无力监管。为了鼓励农事民生,朝廷实行土地改革,规定谁在上面耕作,这地就算谁的。

淳于通便是奉主公之命,在邺南一带屯田劳作,一直安稳和平的过日子。

可近来州牧方继无视朝廷条令,推行“新政”,将大批土地收归公有。邺城是冀州州治,官府管控得严,落得淳于通的手下,连带一群老幼妇孺的家眷,生活上愈发捉襟见肘,一天能吃一顿饱饭算是运气。

淳于通是个耿直一根筋,看身边人喝西北风,比让他自己受罪还难过。

他想,若是主公还在,他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饿死?

再被冀州牧派人一挑拨,说其实东海先生已死,白水营怕是被小人劫持——这就头脑一热,到邯郸大本营来讨说法了。

淳于通听闻主公健在,尴尬万分,喃喃道:“那、那我是不该来了?”

谯平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微笑道:“我倒是怕你不来呢。我听说,那方继正在大举收编各类民间武装。你手下不乏上过战场的老兵老将,他定然眼红已久。”

淳于通啐一口:“呸,怎么会!方继那傲慢武夫,怎么配和主公比!”

他忽然转向罗敷,满眼希望:“主公走时,没提到白水营?没有嘱咐一句,我们邺南的人众怎么办……”

罗敷道:“主公让你们尽力坚持……”

想必淳于通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可她话刚出口,忽然看到,王放的微笑消失了,丢给她一个小小的眼色。

她心里一跳,忽然听到谯平唤她:“主母,平有事禀报。”

声音轻柔,然而威严不减。

她立刻有些冷汗出来。点点头,随着谯平走出几步。

谯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温文尔雅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严厉之色。

罗敷一下子心里发毛。

他极轻极轻地说:“营中各事,平自有安排,毋须主母操心。”

罗敷马上微微脸红。她不是唱戏的,头一次扮演陌生人,极度的谨小慎微之下,头脑居然转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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