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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menu.090 远月祭(八)

“喵喵喵~喵喵喵~”

清晨六点十分, 漫天星光尚未散尽, 东京还笼罩在层层薄雾中,床头挂着金色铃铛的白猫闹钟就准时打破了安宁。

“啪嗒——”

一只白皙的手从温热的被窝里伸了出来, 摸索几下之后按掉闹铃又迅速钻了回去。但已被惊扰的朦胧睡意,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寻回了。

“啊……好困……”把棉被像瑞士卷一样裹在身上的幸平纯,声音里夹着还没睡醒的丝丝慵懒。她闭着眼睛在床上努力蠕动了几下, 身上堆叠的被子就像蜗牛的壳一样轻微晃了晃, 然后干脆利落地认输,“起……起不来啊……”

睡是睡不着了,但却又不想起。清冷的空气将被窝内外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这种天气下还能闹钟一响就起床的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超人吧。

“真暖和啊……”缩进被子的幸平纯蜷在一块儿, 只露出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跟趴在暖炉上的猫一模一样。

不过一直这样拖着也不太好,事情放在那里可不会自己完成。幸平纯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才挣扎着起身坐了起来。她揉了揉睡乱的长发, 慢吞吞地换好了衣服走到床边,属于秋天的风暴般的冷风在窗外呼呼刮着,弯弯的月牙散出浅薄的光,空气中的晨景也随风一同摇摆。闭上眼, 似乎可以听见电线杆前电缆的晃动,还未苏醒的街市潜伏在暗色中,仿佛是游离于现实与梦幻之间的世界。

“得赶紧过去才行,不然赶不上第一趟车了。”

今天是远月祭的最后一天, 各家店铺的销售总额将会在这天发布,幸平纯的摊位在回廊区一直高居榜首,但最后的总排名究竟如何,还得看完今天的结果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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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灯,披上外套,刷牙洗脸,因为要赶时间的缘故,所以早餐很简易。烤好吐司片,往上抹些果酱,烤得脆香的面包片就着热牛奶缓慢地温暖着肠胃,质朴的美味将清晨的味蕾悄然唤醒,这一天,或许是从此刻才正式开始的。

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又将洗好的带着水珠的盘子放回橱柜里,幸平纯踩着门口的踏垫出了门,而房间里残余的淡淡焦香气味,还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熠熠闪光。

她一步一步顺着楼梯走到公寓外,汽车在昏暗的晨光中一掠而过,宛如一条光带,而在这样的映照下,身后的房屋就像只深厚而沉默的怪兽,默默屹立于黑暗中。

幸平纯在猫屋不远的公交车站与小狐狸会合的时候,时间恰好处于六点半,开往远月学园的早班车从这里路过,两人匆匆忙忙地上了车,手指间的硬币落入钱箱之中,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店长今天过来得好晚啊!差点就没赶上了!”小狐狸坐在座位上庆幸道,再晚个两分钟,他们就得打车过去了。

浅茶色发丝的小男生穿着黑白分明的制服,瞳仁明净,笑容浅清,他与幸平纯一样,因为长期在猫屋工作而染上了淡淡的香辛料的气息,但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散发着某种森林中的木质气息,像是深藏于骨髓般无法掩去。

“嗯,还好赶上了啊……”没好意思说自己起晚了的幸平纯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对了,小狐,今天忙完之后给你放两天假吧?”

她之前就在思考这件事情,远月祭这几天一直这么辛苦的小狐狸,也该享受一下难得的假期才是。

“放假?”小狐狸偏头望着她。

“是啊,在店里工作这么久了,也是时候休息两天了吧。”

“可是没有我的话,店长会很忙的吧……”小狐狸不无顾虑地说着。

幸平纯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而且小狐来到这边的世界之后,还没好好地转一转吧?”

子狐的本体是一只狐狸精,这件事幸平纯自然是知道的。猫屋的门会在客人进出的时候在时空中放下锚标,从哪个世界过来的,穿过这扇门就会回到那个世界中去,只有通过某种方式消去标记才能融入到猫屋所在的世界中来,与猫屋签订契约,就是其中的一种。

“那……好吧……”小狐狸答应道,难得有了夏目送给他的手环,其实他也很想在人类的城镇里转一转,那毕竟是与森林里截然不同的风景。

穿越林立高楼的街道,都会的流光溢彩从窗外流泻而过,车内的暖气与外面的冷空气隔着玻璃接触,造出一片水气氤氲,幸平纯望着如镜子般反射的映像,在模糊的黑暗中,是垂于肩下的浅栗色长发与清亮的琥珀色眼眸。

“小纯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啊……”

“不,是像爸爸才对!”

幸平纯凝视着自己的模样,尚在孩稚时常常会听到的话语,不知怎的又在脑海中出现,而眼前的少女则飞速缩水,直至变成一个小豆丁,嘟着小嘴奶声奶气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那是……”

在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停止跳动,仿佛与过去的自己四目相对了。

但在紧接着的下一秒,世界又恢复平静,时间的齿轮开始运转,幸平纯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另一辆公交车,看着趴在车窗前与她刚刚对视的小女孩,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现在会跟爸爸妈妈长得很像吗?”这样的疑问无法抑制地攀援上了她的心房,紧紧地扣住了心脉,她尝试着回想那对年轻夫妇的定格于时光中的相貌,却只在记忆的海洋里捞了个空。

在她刻意的遗忘下,深潜于脑海深处的那两道身影已经难以浮出水面了。

“怎么了?店长?”小狐狸瞧见她眼角一闪而过的晶莹,语气有些急切,“你不舒服吗?”

“没事……”幸平纯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无奈,她略微转过头,掩住了嘴角的苦笑,“我可以开一点窗户吗?”

“当然!”

秋分之后的白昼逐渐变短,连朝阳也开始迟到了起来,幸平纯将车窗拉开一条缝,让渗透着海水气息的冷风从外面涌了进来。她倚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已从霓虹转变为旷野的景色,随风飘动的发丝挂在脸颊上微微有些瘙痒,远处的风车则来回翻动着。

天空破开了一道小口子,就像白色的汪洋涌出了浅黄色的水流,淡淡的薄雾开始消融,山丘重回日光的怀抱,群山的黑影俯视着高速车道,就像用铅笔绘成的自带阴影的风景画,寒意却依旧明显,从指尖直窜到头顶。

“店长觉得冷吗?”

“不,还好……”幸平纯搓了搓手,鼻尖有些泛红,“快到了吧。”

果然,话音未落,机械的女声响起:“终点站远月学园已经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走吧,小狐。”

他们俩在冷清的车站前下了车,乌央乌央的人群暂未抵达,校园里只有三三两两如幸平纯一样,为了开业而提早过来的学生。

“咔嚓——”

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着,幸平纯去了厨房里开始准备关东煮的高汤,在拉亮日光灯之后,就像沙滩上的砂砾一样,玻璃杯闪闪发着光,餐具也凝聚着色彩,像是早就在期待着出场了一样。伴随着高汤袅袅升起的轻烟,幸平纯确认了一下备长炭的数目与食材的存货,开始跟供货商打着电话。

产自北海道的昆布有着清爽的香气,而鲣鱼片则饱含着来自海洋的鲜美,与味道辛香的香辛料正好相配,这正是幸平纯为远月祭准备的秋冬暖身型关东煮,再与加入的鲣鱼片融合之后,汤底逐渐变成融入了玛瑙红的深琥珀色。

“小狐,外面准备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刚擦完桌子的小狐狸应声道,打过蜡的地板明晃晃的,而窗边放着的绿植上水珠透着明绿的色彩,四周都是崭新的。

就像不看乐谱随意拉出美妙奏曲的小提琴家一样,在那一方小小的厨房里,身着灰白色围裙的幸平纯凭着心底的直觉准备着料理。她用手指触碰食材的表皮,用鼻息感受它们的气味,用耳朵听闻它们的声音,在她的手中,那些食材如同跃动着的小小生命一般,告诉她如何料理才能做到最为极致的美味。

“每次都觉得……看店长做菜真是种享受啊……”站在门口的小狐狸喃喃道,“店长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做料理的啊?”

幸平纯手上的动作不停,想了想之后答道:“从很小的时候吧,毕竟爷爷就是位厨师啊。”

她曾听爷爷讲过,在他年轻气盛的时候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事,就比如她脚下的这片土地,统治如今日本美食界的远月学园的最初奠基者之一,就有幸平知树的名字。

“最开始学习烹调的时候,知道这么小小的一碗清澈的高汤里面,竟然包含着柴鱼、葱姜、木鱼花、昆布等许多东西的时候,真的很吃惊呢……”幸平纯笑道,“不过我学起来倒很快,不像妈妈,每次进厨房都忙手忙脚的摔坏东西……”

她的话到此就戛然而止,只是怔怔地看着墙壁。

“店长?”

“我没事。”幸平纯咬唇,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她嘴角的笑容凄凉又灿烂,像是在越来越深的夜里远去消逝的汽车尾灯一样。

母亲向来是不会做料理的,不管爷爷怎么教都不会,所以对此满怀执念,以至于后来碰见很会做料理的父亲,就像咬住鱼饵的青花鱼一样跃上了水面。

如果,自己能回到过去的话,会做些什么呢?

那想必一定是告诉他们,千万,千万不要搭上那趟航班吧。

在那一天,刚刚放学回家的听见了死别噩耗的她,究竟是什么心情呢?似乎想不起来了,只是当时觉得生命啊,生活啊,都仿佛被山崩海啸般摧毁,撕扯成了碎片。每天都精神耗尽般地硬撑着,那般幼小的自己,却撑过了最难熬的时期,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

然后,她开始与爷爷一同住在离猫屋不远的一栋老房子里,过着虽不奢侈,但足以称得上是安宁的生活。

偶尔会去猫屋里帮忙的幸平纯,从那时起,才算是真正踏上了料理之路吧。

在静心烹调食材的时候,看上去似乎是她改变了食物,实际上,食物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她自己。

身为厨师的当时的心情,此刻的情绪,几乎都事无巨细地能从他手中烹饪出的料理中表现出来,简单而直接。当客人们品味到那绝佳的料理时,也一并感受到的厨师想要奉献出来的事物,那一瞬间的感动就是厨师存在的意义。

幸平纯忽然想起了爷爷在将猫屋转交给她的时候问的话:“小纯,你想把这里变成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是大家明明第一次来,却能体会到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的地方,在这里,每个人都能安心地品尝着美食,可以尽情地放松自己。”

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她,能看见客人们幸福的表情,就是唯一的安慰了。

料理,不仅是治愈客人的事物,也是支撑着她从悲伤的泥沼中逐渐爬出的那一根支柱。

人的一生中,坏事,总比好事会多很多,但为了那一点点的美好,仍值得努力地,认真地去度过一生吧。

第91章 menu.091 远月祭(完)

幸平纯自小长大的故乡深居内陆, 秋冬两季大多寒冷而干燥, 而东京则是湿冷中夹杂着狂风,像是置身于地湿阴冷的地窖。刚来的那两年里她还因为不能适应这样的天气而常常感冒, 现在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只是偶尔会怀念爷爷在她感冒的时候为她熬煮的白米粥与嫩豆腐。

那凸显着青色血管的手背,用力压着豆腐而蜷曲的腰杆, 在弥漫的米粥香气中模糊的侧脸, 总会在她的记忆中时隐时现。

猫屋在远月祭上的关东煮店位于十字路口,店铺虽小,不像中华料理研究会那样富丽堂皇, 但也贴上了墙纸与瓷砖,小屋向外突出的角落则用作后厨。厨房的窗户正好面朝着广场中央的喷泉, 倾泻的水柱坠落在布满青苔的湿滑岩石上, 传来哗哗的水流声,若是在夜晚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映照而来的光会将其染成鸡尾酒般的迷醉色彩, 此时却是见不到的。

破晓的天空中,如洋葱皮般透明的云层渐渐在天蓝色的背景布中铺开,远远望去,就像是浸入了蓝莓果酱的瓶子里。稍稍带着点寒意的晨风透过窗外吹进来, 幸平纯一边欣赏着窗外的景致,一边以斜刀切着案板上芦笋的嫩尖。

“店长,这是刚刚那三位客人的点餐。”小狐狸进了后厨,将一张写满字的薄纸放在了门口的小桌上, 然后转身取出两个杯子倒茶,“我就放这儿了啊。”

“好的。”幸平纯细细查看了一番,在心底盘算了一下接下来的步骤,先处理什么,再烹调什么,在她的眼睛轻轻扫过的一瞬就已经明了。

在她最开始做厨师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活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厨房里团团转着。即使在上菜之后,也会靠在布帘边上,从缝隙里战战兢兢地观察食客的反应,唯恐客人品尝后会皱起眉头。这世上的万事总会有个从难到易的过程,熬过了最苦的那一段,剩下的也就简单了。

就像现在,即使只有她独自一人处理着厨房里的各项事务,也显得如此游刃有余。

因为是用高级的备长炭的缘故,即使是烤鸡腿烤鱼排也不会生起满屋子的青烟。厨房里的用具大部分都是从猫屋带过来的,用起来非常顺手。刚煮好的秋田米白得耀眼,统统装在桧木饭桶里只等人来盛,仔细擦拭干净的梅菜干罐子放在架子上,前段时日刚买的棉布围裙围在身上,生日时爷爷送的德国压力锅,还有大老远从京都的刀具专卖店买回来的薄刃菜刀……

从准备食材开始,再到烹饪的过程,所有细碎的,渺小的,闪亮的碎片,如汇入流年长河的水流一般,点点滴滴融入料理中,让食物散发着它们本来的魅力,再进入客人们的五脏六腑中,转化成让他们成长与生存下去的动力。

不论是老者或是孩童,亦或是来远月祭上游览的年轻人,不管他们在踏入这间小店之前的心情或面容是怎样的,在走出这家店铺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带着温和而心满意足的笑容。此时此刻,裹着毛衣与外套的他们,在寒冷的秋风中,连同身心一并保持着某种怡人的温度。

没有哀伤,没有悲痛,对于幸平纯来说,这样的生活就像清净的水面,绝望感与失落感如漂浮的泥土、树枝逐渐沉淀,身体则轻得仿佛要跃上高空。睡觉、起床、吃饭、烹饪,每天如游鱼一样自由自在,却又波澜不惊地活着,心情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看似日复一日,但又在不经意间多多少少留下了些什么。

她也渐渐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终有尽头的,不论是谁,都不会知道此次相聚究竟是否是诀别。有缘自会相逢,无缘则不复再见,当熟悉的印记从身旁消失时,那只是今生的缘分已尽而已。

或许来生,还会再见的吧。

暮色渐深,晚霞不住地翻滚着,夕阳所在的天边残留着些酒熏的酡红,而幸平纯的面色在晚风的吹拂中显得格外的红润。

“客人,请慢走……”小狐狸在摊位的门口送走了店内的最后一位客人,然后对外面说道,“对不起啊,我们现在已经打烊了!”

“哎?这么早吗?”

“亏我特地赶过来啊……”

看着金发的小狐狸将打烊的牌子挂在门前,在门口逡巡不前的人群一边抱怨着,一边渐渐消散了。

“店长,我们去看花火大会吧!”小狐狸兴奋地喊着,尽管远月祭是秋天的祭典,但也和夏日祭一样拥有着盛大的焰火表演,幸平纯他们会提前关店,便是因为如此。

“等会吧,七点才开始呢。”幸平纯抬头望着屋外的高音喇叭,温柔地笑道,“先听听今天的营业额排名吧。”

远月祭各家摊位的营业额统计总排行将在这一天的傍晚六点发布,离那个时间点已经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没过多一会儿,就有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远月祭五天以来的营业额已经全部核算完毕了,接下来将公布排名的前十名店铺,排名奖励将在一周内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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