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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清怡骤然泪湿,忙用被子掩住了脸。

第二天,严清怡起床时便觉得头有些沉,身体也倦怠得很。

薛氏端来一碗澄黄色的汤汁,“你有些发热,让阿昊往郎中那里要了点大青根和玄参参须,我加了勺蜂蜜在里头,趁热喝。”

严清怡情知自己病不得,赶紧喝了,又用了半碗白粥,发了身汗,到正午时候身子已经轻快许多,遂穿好衣裳下了床。

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晾了好几件褙子、罗裙,被风吹着,摇动不停。

薛氏道:“有两件事我以前穿过的,有两件是成亲时候做的,都没机会穿。本打算等你大大再给你,又想越放越旧,花色也不时兴,倒不如这会儿就改了给你。”

衣裳都是好料子,有潞绸、府绸还有杭绸。

可见薛氏没成亲前是过过好日子的,只可惜……严清怡瞧瞧薛氏身上靛青色的粗布衫子,眼眶发酸。

这些衣料,在严家确实没机会穿。

只是,严清怡眼下身量未开,穿着既肥又大,倘若重新改过,费时费力不说还糟蹋东西,

严清怡笑着推辞,“娘收起来吧,好好的衣裳剪去一截,多可惜,等我长高点再说。”

薛氏却很坚持,“能穿就不可惜,白收着才是糟蹋,箱子里还留了两件等你以后穿。”

严清怡能猜出薛氏的心思。

定然是昨晚看到柳条箱子里少得可怜的衣物,才临时起意。

其实,她本来还有几件的,因是男装,就都给了严青昊,所以才显得格外少。

可薛氏既然打定了主意,严清怡不便拂其意,笑盈盈地挑了件水红色绣着绿梅的褙子穿上了,“这件套棉袄正合适,就是有点长,留着过年穿怎么样?配那条姜黄色的裙子,裙子把腰身收一收,长短不用改,上次到文庙街我看有人裙子下摆带一截襕边,正好我在下面加道褶,就不显得长了。”

薛氏眸中带笑,温柔地看着她,“你主意多,自己看着改。”

严清怡便依从自己的想法,将褙子下摆剪掉两寸,重新收了边。剪下来的绸布并不浪费,衬上白色细棉布,可以做几只荷包。

中午,只严青旻回来了,严其华却不见身影。

薛氏将昨晚留出来的大骨汤加上白菜与粉条,炖了一大锅汤,三人就着杂粮窝头吃了个饱。

饭后,严青旻支支吾吾地开口,“夫子说我写得字不好看,让换支笔多练练。”

多练,就意味着多费纸墨。

想必昨夜严其华闹腾这一出,他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不好出口。

严清怡掏出荷包,将里面铜钱尽数倒出来,数了数差不多十几文,笑道:“正好够一支笔,下午我便给你买来,你先蘸着水在饭桌上练,等阿昊回来把这些绢花卖掉,就去买纸。”

严青旻面无表情地答应着进了北屋。

薛氏看着他的背影,不无担忧地说:“阿旻这性子随你爹,真怕他跟着不学好。”

严清怡宽慰道:“娘先别担心,弟弟还小,现下跟着袁秀才读书,肯定要学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读书多了,自然明事理。”

薛氏点点头,“这话不错,袁秀才仕途多舛,可人品学问都没得挑。他日阿旻要有了出息,头一个谢的就该是你。”

严清怡莞尔一笑,“阿昊也说呢,以后要多多谢我,我就等着享他们的福。”

说笑过,却是正了脸色,压低声音,“爹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我听阿昊说,后街田家那个小寡妇经常往铺子里去。”

薛氏脸色白了白,过了会儿,淡淡开口,“以前还没有阿昊时,他们就不清不楚,后来先后有了阿昊阿旻,倒是收敛许多。现在竟是不避人了吗?”

能不避讳严青昊,想来也不在乎别人知道了。

严清怡无言以对,吸口气,续道:“瓦沿子那里有两处耍钱的馆子,阿昊有次巡街见过爹。”

薛氏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喃喃自语,“难怪这几个月一直说生意不好没有进项,前几天还跟我要去一百文。”

说着说着,目光开始发直,脸上显出绝望的神情,“这日子没法过了,人沾了赌就没有肯回头的,他是要逼死我!”

严清怡突然跪在她膝前,仰头望着她,“阿昊跟阿旻都知道上进,如果爹非要在烂泥坑里打滚,是不是我们也要陪着在泥塘里等死?”

薛氏愕然地盯着她,“阿清,昨晚你……”

是问她是不是有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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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清怡不承认,却也没否认,只坦然地承接着薛氏的目光,“咱们一家和和美美地多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做些让人生气的事儿?”

“谁知道呢,他就是个没心的,”薛氏伸手拉起她,“地上凉,膝盖受了寒,以后一辈子腿疼……你以后可不能鲁莽了,他再浑也是你爹,你这是大逆不道。”

严清怡低声嘟哝着,“我倒是宁愿没有这个爹”,咬咬唇,开口道:“我过生日那天做了个梦,梦见周岁时候,爹往我嘴里塞了几粒炒豆子,还问我怎么不去死……”

第15章 偶遇

“是哪个在你面前胡吣?”薛氏情急,竟然脱口说出粗言。

严清怡追问:“是真的吗,爹真给我喂了炒黄豆?”

薛氏道:“怎能可能是你爹?你那天倒是真吃了豆子,也不知哪个缺德的喂给你,好在你命大,眼看着没气了又给缓了过来。”

严清怡平静地说:“可我在梦里看见的就是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穿件绣着大红鲤鱼的衫子,裹着鹅黄色包被,躺在现在大伯母的东屋,爹穿一身靛蓝色裋褐,前襟上绣了道绿色的水草纹……会不会神仙托梦?”

薛氏如遭雷殛。

严清怡抓周那天穿的衫子,是她刚得知有孕之后费了两三个月的工夫才绣成的。为了鲤鱼身上深深浅浅的红色,她花了十几文钱特地到文庙街选的丝线,惹得张氏好一个不快。

严其华那件裋褐,是他摘杏子不小心被枝桠划破一道口子,为做掩盖,她才绣的水草纹。

当初怕张氏知道,严其华拦着她不许把严清怡噎着的事情说出去,知道的人并不多。

时过境迁,薛氏再没提过此事,严其华也绝无可能告诉严清怡。

而严清怡才刚一岁,还没断奶的娃娃能记得住什么?

可她竟说得真真切切丝毫不差。

难道真是神仙托梦?

这世间又哪里来的神仙?

严清怡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因为我是个闺女,身体不好时常生病,祖母嫌弃我请郎中花费大,虽然都是娘的私房银子,爹仍然生出这个念头……我还梦见三岁那年冬天,爹带我去升仙桥,趁人多拥挤,丢下我走了。”

这事儿也是有的。

薛氏在家除尘照看严青昊,严其华到小仓置办年货,带了严清芬和严清怡两人同去,归来时却只有严清芬一人。

严其华说,严清怡不听话四处乱走,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提着东西又领着严清芬不方便,先把严清芬送回来再去找。

不等严其华出门,严清怡被二郎庙的郭大叔送回家来。

薛氏还记得郭大叔的话,“小丫头老老实实地站在升仙桥桥墩子旁边,不哭也不闹……这孩子,别看不爱说话,心里都明白着。”

尘封已久的往事猛地被揭出来,薛氏不敢相信,又消除不了心底的疑惑。

严清怡自小就乖巧,只要出门总不离她左右,要说严清芬乱跑还有可能,严清怡是绝对不会的。

可严其华毕竟是亲生的父亲。

虎毒不食子啊!

严清怡见薛氏沉吟,轻轻说声,“我先去给阿旻买笔。”

出得门口,没走近路,而是特意绕了个弯儿,从胡同另一头出去。

自家的木匠铺子门上挂着锁,可见严其华并不在,也不知他得了那几百文银钱去了哪里。

隔壁吴家的炒货铺子倒开着门,吴大叔拿把大铲子正炒南瓜子。

严清怡稍站片刻,待吴大叔停手,上前买了二两南瓜子,问道:“吴叔可知我爹往哪里去了?今儿天冷,我娘惦记着,让我爹早点回家暖和暖和。”

“你爹一早跟黄任贵出去了,”吴大叔看着面前俏生生如桃花般娇美的小姑娘,眸中露出些许怜悯,“孩子,你长点心吧,你爹最近没少往黄任贵跟前凑……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人。”

黄任贵?

严清怡迟疑着问:“就是儿子在监牢当狱卒的那个?”

“就是他,把闺女送给李老爷之后就发达起来了,整天耀武扬威的。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你爹也不知咋想的,跟他们搅和到一起干啥?”

严清怡想起严其华平素盯着自己那副假装和蔼的面目,无端地生起一种猜测,又问道:“李老爷在府衙任什么官职,今年多大年纪了?”

吴大叔摇摇头,“什么官职我不知道,反正见过的都说他年岁不小了,头发都白了大半。也是造孽啊,十四五岁的闺女往老头子身边送。”

严清怡顿时想起东坡居士写给子野的名句——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枝梨花压海棠。

可张子野总算是才高八斗的名士,这位李老爷……

不由讽刺一笑,“兴许李老爷气度高华风流倜傥,两人各取所需,也挺好的。”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个清冷的声音,“李丰显,年五十有二,司狱司的司狱,从八品。”

严清怡蓦然回头。

面前站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穿身靛蓝色裋褐,身材高且瘦,脸庞也瘦,显得那双眼眸格外明亮幽深,这幽深里分明还含着丝轻视,“司狱是个肥缺,掌管着好几处监牢。”

难怪黄任贵的儿子能当上狱卒。

原来李老爷就是主管的头头。

狱中被羁押的犯人怕被苛待,少不了花费银钱去打点,倒真是个肥缺。

黄任贵这女儿卖得值,卖得值啊!

严清怡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谢告知。”

跟吴大叔告别,复往前行。

林栝情不自禁地看向她的背影,身姿笔挺,肩膀平直,步伐不紧不慢轻盈舒缓,虽然穿着粗布厚棉袄,却格外地显出纤细的腰身来。

下~身穿着湖水绿的八幅罗裙,裙摆间或被风扬起,她脚上墨绿色鞋子时隐时现,像花丛中翻飞的蝴蝶。

在大街上,极少见到这般端庄而不失优雅的姿态,也极少见到八幅罗裙。

这好像还是十几年前时兴的样式。

印象里,他的娘亲就有条颜色样子都差不多的裙子。

那年冬天,扬州好像格外冷,娘亲穿杏子红的袄子披灰鼠皮斗篷,牵着他的手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小径湿滑,娘亲却走得从容淡定,一边指着路旁翠竹轻声细语地说:“雪霜徒自白,柯叶不改绿,竹凌冬不凋虚空有节,所以又叫冬生草。”

娘亲爱竹,学其刚直的气节,也死在名节上。

距今已有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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