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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薛氏在院子里洗衣裳,见她回来,忙舀出一盆清水,“看热出这满头的汗,洗把脸凉快凉快。”

“不用,还得出去。”严清怡将猪头肉跟猪耳朵放到桌子上,“天气热,娘少炒一个菜,我去看看郭大叔,回来时候顺便给爹打上二两酒。”

薛氏嗔道:“不用管他,有得吃就行了,还天天酒肉伺候着……你赚的银子攒起来当私房,家里再穷也没得让姑娘养家的道理。”

严清怡笑笑:“看娘说的,我就买点吃食,哪里就谈到养家了?”进屋,拎个蓝底白花的粗布包裹出来,招呼一声,“娘,我去了。”

郭大叔是外乡人,七八年前流落至此,借住在二郎庙。

时近正午,周遭人家已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充满了饭菜的香味。往常这个时辰,郭大叔已经在庙外高台上生火做饭了,今天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严清怡心头一紧,加快步子登上台阶。

郭大叔沉默地坐在门槛上,蓬松的络腮胡子后面藏着浅浅笑意,“丫头来得巧,再晚会儿就错过了。”

严清怡递过荷叶包,盯着他脚前破旧的褡裢,“大叔要出门?”

“回家,”郭大叔打开荷叶包,抓起酱肘子苦笑声,“家中还有一儿一女,闺女跟你差不多年纪,儿子要大些。离家好几年了……也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话语里几多的惆怅与惦念!

她没有料错,郭大叔果然要走!

净心楼里来了京都贵人,郭大叔就该回乡了。

严清怡默了默,抖开蓝布包裹里包的衣裳,“昨儿才做好,正好路上穿……大叔的家离得很远?”

郭大叔扫一眼。

是身裋褐,细棉布的料子,上衣是土黄色,裤子是藏青色,针脚匀称而细密。

一边啃着肘子,一边道:“又让你费心了。”

严清怡两三岁时跟着薛氏来上香,一个趔趄没站稳从高台上滚落下去,他见机快,赶在她着地之前捞了起来。

严清怡小小年纪却仁义,一直记着他的救命之恩,没断着送衣物吃食,将他当长辈孝顺着。

郭大叔极快地啃完肘子,掏帕子擦擦手和嘴,“我家在京都,骑马两三天,要是坐车就得五六天,”从袖袋掏出把牛皮鞘的短匕,“这几年没少得你孝顺,以后未必能再见面,这物件跟着我有年岁了,给你当个念想。”

“谢谢大叔,”严清怡眉眼弯弯,接过短匕,用力拔出。

“刀刃锋利,当心别伤了手。”郭大叔笑着嘱咐一句,“你回吧,时候久了怕你娘惦记,我也要走了,你替我跟你爹娘告个别。”顿一顿,又道:“丫头,要是有机会到京都,往槐花胡同找姓郭的,我单名一个鹏字。”

严清怡应着,与郭大叔一道走下高台,望着他魁梧的身影渐渐远去。

她当然知道郭大叔名叫郭鹏,也知道他住在槐花胡同尽西头的三进宅院。

甚至,她还知道郭鹏的妻子儿女并不愿意他回去。

再甚至,她也知道即便自己有朝一日能去京都,也见不到他。

因为郭鹏回京后,只住了半年就被派往辽东,再后来听说辽王谋逆,他不知所踪。

郭鹏性情爽直耿介,如果可以,严清怡并不愿让他回京卷进那些是非中。

可她却无能为力。

毕竟,她示好郭鹏,不过是偿还前世那点微薄的恩情,再者也是存着私心,郭鹏是有能力的大人物,能结交总比不相识要好。

对郭鹏来说,她只是个稍有情分的晚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回去看望妻儿老小?

再者,净心楼那个病弱男子“七爷”,看似不起眼,可他身上那件真青色长袍是怀素纱。

怀素纱穿在身上如水之波如木之理,在京都素有“一两黄金一寸纱”之说。

能穿得起怀素纱,怎可能是寻常人?

若非如此,郭鹏未必能这般痛快地跟他们回去。

只是,七爷到底是哪家勋贵的公子呢?

严清怡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七爷的任何印象。

踯躅着,已经到了福德巷,严清怡打了三两酒,借用店家的锡壶提着回家。

幼弟严青旻在门口张望,见到她,欢快地奔上前唤一声,“长姐”,接了她手中酒壶,兴高采烈地说:“娘擀了面条”,又压低声音,耳语般道:“还有猪头肉拌黄瓜和葱拌猪耳朵。”边说边咽了口口水。

家里贫寒,并不能经常吃肉。

严清怡忍俊不禁。

进了院门绕过影壁,就看到杏树下约莫两尺高的柳木饭桌,父亲严其华坐在板凳上,手里攥一根嫩黄瓜,“咔嚓咔嚓”地嚼‘

瞧见严清怡,严其华微微点下头。

严清怡本能地警惕起来,面上却不露,恭敬地问候声,“爹回来了。”将酒壶呈上,“卖杏子得了些钱,掌柜说这是今年才酿好头一茬的梨花白,爹尝尝。”

严其华接过酒壶,先对着壶口闻了闻,倒出半盅来,细细品一口,“吧嗒吧嗒”嘴,“不错,味正劲足。”

严清怡脸上适时地漾起渴求赞赏的笑,“爹要喝着合口,明儿我再去打一壶……今儿运气好,贵人抓给我一把铜钱,足足三十五文。”

“好,闺女比爹强,爹守了半天铺子,什么也没卖出去。”严其华盯着她,脸上神情晦涩不明。

严其华会做木匠活,因家里五口人只住着两间房实在太过逼仄,就在胡同口赁了间破屋,略略收拾了下,权作店铺。

平常接活计做,没活计的时候就做些长条凳或者桌椅等物摆在那里卖。

一天没有生意是很平常的事儿。

这话岔,严清怡不好接,便笑笑,“爹歇着,我去厨房。”

薛氏刚掀开锅往外捞面条。

面是用白面混着杂粮面擀的,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严清怡忙将盛了冷水的铜盆端过来。

煮熟的面条在冷水里过一下会更加滑爽不粘连。

过完水,再依次盛到碗里,浇上卤子。

卤子是长豆角切成碎,下油锅炒熟,加水,等水开打上鸡蛋花,再撒一把青葱末即可。

待五碗面都浇好卤子,薛氏用木托盘将面端到了院子里。

严其华已经喝完那半盅酒。

严青旻跟二弟严青昊则直勾勾地盯着盛肉的盘子,默默地咽口水。

“看你们俩这出息,” 薛氏又好气又好笑,端起盘子往两人碗里各拨了两块大的,又挑两块给严清怡。

严清怡伸手遮住碗口,“我不要,不喜欢吃猪头肉。”

“那你吃猪耳朵,那个没放蒜泥。”薛氏转手将盘子摆在了严其华面前。

严其华最爱的就是猪头肉当下酒菜,剩下的大半盘子显然都是他的。

鲁地人爱吃生葱生蒜,有时候没有炒菜,用生葱蘸着黄豆酱也能当菜。

严清怡不喜欢嘴里那股子蒜味,便往碗里夹了两筷子猪耳朵,顺势将盘子往两个弟弟跟前推了推。

严青昊感激地看她一眼,大口大口地扒拉着面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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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正吃得香甜,从隔壁院子传来尖利的女子怒骂声,“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有本事也去卖杏子,一篮卖个十几文,咱也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真是胳膊肘往外拐,自己家正经长辈不孝顺,倒是往个外人那里跑得勤快。”

隔壁住得是严家长房。

严家祖上曾经富足过,盖了一溜七间青砖瓦房。后来家境中落,青砖瓦房也逐渐破旧了。

五年前,严家老爷子过世,严家兄弟便分了家,长子一家与老母亲占了中间三间,西边两间给老三一家,严其华行二,则住在东边两间。

这会儿指桑骂槐的就是长房的大伯母孙氏。

严清怡默默地低下头。

也不知谁眼尖瞧见她买了肉,又跑到孙氏跟前挑唆事儿。

前天她卖杏子得了十几文,就已经拿出一大半买了五斤肋排送到长房,长房家的肉香飘了一整天,祖母吃没吃到她不清楚,反正堂姐跟堂弟们都是满嘴油汪汪的。

严其华也听到孙氏的叫骂,脸色一沉,用力“啪”拍下桌子,“快点吃,吃完了一起摘杏子,下午再卖上二十文,夜饭还买肉。”

严青昊跟严青旻都极机灵,大声答应着,一个说要吃红烧肉,一个说想吃酱牛肉。

严其华道:“行,今儿吃酱牛肉,明儿吃红烧肉。”

隔壁便传来“哇哇”的哭声。

薛氏嗔怪地盯着严其华,“说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招惹她干什么?”

严其华扫一眼面前的三个孩子,低声嘟哝着,“分家时,她借着老娘的名头没少往自个家里搜刮东西,还因为院子里有这棵杏树,白白让她三两银子。现在看阿清会赚钱,又开始眼热……腰身跟水桶似的,恨不得横着长,也不撒泡尿照照。她又不是没闺女,有本事让阿芬和阿芳也去卖杏子。”说罢“滋溜滋溜”地喝着小酒。

严清怡只是冷笑。

当年,严其华跟孙氏可是搂着睡过的,也曾心肝肉地叫过……

第3章 重生

只晃这一会儿神,严其华已经喝完酒,拿筷子挑着碗里面条,稀里哗啦吃了个底儿朝天。

严清怡也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问:“爹爹什么时候得空,能不能再编几只篮子?不一定用竹篾,用柳条也使得。”

这顿饭严其华吃得舒心,话回答得便痛快,“行,铺子里还剩下些竹篾,我先编两只,再泡些柳条子,柳条去掉皮才好看。”

严清怡赔笑道:“辛苦爹了,爹还是照着以前那种样式编,不用太大,能盛下七八只杏子就成。”顿一顿,又讨好地说:“今儿得的钱,想给阿旻买点写字的纸,再给阿昊做件衣裳。”

严青昊今年九岁,已经开始跟着严其华学木匠,严青旻八岁,严清怡做主,去年送了他到府学胡同的老秀才家中学认字。

读书才能知事明理,分辩善恶,不至于结交损友被人哄骗了去。

严清怡眼窝一酸,又想起净心楼那人揶揄又不失爽朗的声音,“七爷不赏,小爷我赏。”

以前他就是这样的性子,经常捏着她的脸颊道:“阿梅,你想要什么尽管吱声,娘不给你买,哥给你买。”

她前世的名字叫做罗雁梅。

他是她一母同胞的二哥,叫做罗雁回。

他说到做到,但凡市面上有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只要他看上眼,就会买了送到她房里。

对她出手大方,对朋友也掏心掏肺。

可就是曾经跟他称兄道弟的所谓朋友,害得他们罗家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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