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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这日天气晴朗,朱翊深带着若澄去沈家。周兰茵送他们出门,看见朱翊深先扶沈若澄上马车,然后自己再上去,不禁银牙暗咬。等到朱翊深看向她的时候,她又马上露出个笑容,躬身道:“王爷路上小心。”

朱翊深没有理她,径自坐进马车,下令启程。丫鬟和府兵跟在马车后面,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街的尽头。

周兰茵收起笑容,忍到自己的院子里才发作:“不过是那丫头认亲,居然要王爷亲自陪着去,多大的脸面?我在王府任劳任怨那么多年,还从未跟王爷一起出去过。我这才回家两个月,他跟那个丫头竟变得如此亲近!”

李妈妈端了茶水过来:“夫人消消气。那丫头不过是仗着在先太妃膝下养过,才被王爷高看了几分。等两年给那丫头议了亲,早早嫁出去就没事了。”

周兰茵气得推开她的茶水:“再过两年我都多大了?王爷就不会纳新人?都是你让我回家,结果没刺激王爷半分,反而给了他们相处的机会!”

李妈妈被骂得没话说。她原本以为男人都喜欢欲拒还迎,嘴上说不喜欢,心里其实离不得。哪想到夫人回家两个月,晋王不仅没有只言片语的书信,反而是不闻不问,吓得周兰茵自己灰溜溜地回来了。

香玲在旁边说道:“夫人有所不知。虽然咱们晋王府大不如前了,但王爷还是招人喜欢啊!前几日原本在留园伺候的丫鬟春桃,被李怀恩拖出去了,听说她趁王爷沐浴的时候进了内室,想爬王爷的床。那之后李怀恩对留园的丫鬟三令五申,不准存有非分之想,否则一律打发了。”

周兰茵挑了挑眉:“我怎么不知道此事?那小蹄子好大的胆子,处理了也好。”

香玲趁机说道:“王爷那个性子,从来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偏偏对沈姑娘格外不同。夫人不知道,下人们都在偷偷议论呢。”

“议论什么?”周兰茵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议论他们又不是真的兄妹,只怕王爷看上了那丫头,将来等她长大,会收归房中……”

周兰茵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王爷怎么会看上一个孩子?这话要是传到王爷的耳朵里去,我都保不了你!”

香玲连忙低头不敢再说了。

周兰茵虽然喝止了香玲,但她的心情还是受到了这番话的影响。她以前从没有觉得沈若澄是威胁,就算没有血缘关系,那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能翻出什么浪来。但谁知道王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周兰茵觉得沈若澄早晚会是个祸害。

***

沈家的人早早得到消息,都在府门前静候。老夫人身体不好,故而未出来迎接。

朱翊深先下马车,一袭玄色的火纹直身,身量高大,气势如山般压人。他一露面,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沈如锦。沈如锦没想到皇家还有如此出众的人物,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就神色如常地望向被朱翊深牵下来的沈若澄,心中暗暗生了几分羡慕。

被这样的男人当做妹妹一样爱护,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之前觉得沈若澄可怜,自小无父无母。可这一刻,她觉得这丫头其实是幸运的。她享受不到的那些东西,统统在这丫头唾手可得的地方。她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她呢?

朱翊深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沈如锦的身上略过。前世他也分不清沈如锦对他的感情,到底是喜欢,还是利用。在宫里呆久了,人的感情似乎都蒙着层纱,根本看不清真面目。此刻面对曾经的端妃,朱翊深心如止水。

沈若澄被朱翊深牵着,有点不自在,小声道:“我自己进去吧?”

“我牵着你不好么?”朱翊深低头问道。

若澄的眼睛一下变得很亮,脸颊发红,似乎有点害羞了,但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指,往他身边靠了一点。明明有点怕生,却要装作很坚强。朱翊深早就看穿她了。

若澄只觉得那只牵着自己的大手很温柔,很厚实,很有安全感。

她从前在宫中听到宫人私底下非议嘲讽她的时候,从来不曾在意。因为她有个像母亲一样好的宸妃娘娘,陪她睡觉,给她讲好听的故事,总是温柔地呵护她。宸妃娘娘不在了以后,她以为自己在世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但朱翊深又接过了娘娘的担子,继续给予她庇护。

王爷其实也是个很温暖的人呢。

朱翊深柔和地看了她一眼,握紧她的小手,望向沈家众人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沈雍上前拱手行礼,朱翊深道:“沈先生不用多礼,这个就是若澄。”他将若澄带到面前,低头对她说:“叫伯父。”

若澄乖巧地行了个礼,叫道:“伯父,初次见面,我是若澄。”

“乖。”沈雍看到眼前胖胖的小女孩,一双明眸,五官轮廓像极了自己的弟弟,心中感慨万千。他转身介绍道:“这个是你大哥沈安庭,这个是你二哥沈安序,还有你姐姐沈如锦,你应该见过的。”

若澄一一见礼。沈安庭是个儒雅的男子,大概二十几岁,他对若澄露出一个友好温和的笑容。沈安序跟沈安庭长得有点像,大概刚刚及冠,目光中还透露着几分桀骜不驯,看着她的目光多为审视。沈如锦则向她挥了挥手,但父兄在前,也不敢说话。

“我们进去说吧。”沈雍对朱翊深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行人便进了沈家的祖屋。

沈家的祖屋十分大,但园子显然有些破旧,几处墙壁坍圮,屋顶的瓦片脱落,花园也因无力经营显得有些荒芜。沈雍恭敬地请朱翊深去前堂说话,朱翊深不好再带着团子,就俯身对她说:“你先跟你姐姐去府里四处走走。”

若澄点头,知道朱翊深想让她熟悉沈家的环境,就向沈雍和两个哥哥行礼,退到后面去了。

等男人们都走了,沈如锦才走到若澄的身边说话:“澄儿,你能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以后就跟我住在一起吧?走,我带你熟悉一下沈家。”

若澄对沈家十分陌生,她还是想住在王府。但朱翊深不在那里,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而且沈如锦看上去真的待她很友好,她就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沈如锦愣了一下,随即高兴地挽着她的手臂,好像立刻当她是亲妹妹了一样。

沈如锦住的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但一方小天地被她装点得十分雅致。有小桥流水,环绕着一片凤尾竹,廊下摆放着一整排的兰花。屋檐下挂着玉片,人走过之后,玉片会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姐姐这里好别致。”若澄由衷地说道。

沈如锦笑了笑:“我胡乱折腾的,哪里比得上你住的王府?进去喝口我泡的茶吧。”若澄跟着她进去,素云和碧云都留在门外。她们觉得这个沈家小姐还蛮好相处的,对自家的姑娘也好,原本悬着的心有些放下了。

屋中的摆设多为红木所制,紫色的纱幔,墙上挂满了字画,还有琴案和棋桌,随手可见一本书,有很浓郁的墨香气。早先听到沈如锦能够鉴定字画,若澄便觉得她很了不起。这样的本事,必定是从小下过一番苦功的。

沈如锦让若澄坐下,自己去泡了壶茶过来:“我这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是加了五月的茉莉,你喝喝看。”

若澄起身接过,喝了一口,的确是芳香沁鼻。

“这是奉英教我的法子。你坐呀,别拘束,往后我们姐妹俩就住在一起了。”沈如锦陪着若澄坐下,叹了口气,“今天要不是你来,我还被父亲关着禁闭呢。”

若澄便询问她何事,她说道:“别提了,原本奉英要我陪她去宫中选妃,此事被父亲知道,以为我要当皇子妃,将我狠狠臭骂一顿,还将我关了起来。其实我就是看奉英心情不好,想要陪陪她。”

若澄想不出以苏奉英的才貌和家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苏小姐为何心情不好?”

沈如锦凑到她面前说道:“苏家的族学很出名,你知道吧?很多达官贵人的子弟挤破头都想进去。近来,苏大人请了今年落榜的一个举子在那里讲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呢。那举子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学富五车,风度翩翩,苏姐姐好像喜欢他,常常溜去族学听他讲课。”

若澄有些意外,苏奉英可是内定的皇长子妃啊。她听朱翊深说,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沈如锦伸手托着下巴:“我也不知道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子是怎么想的。到手边的泼天富贵不屑一顾,偏偏对一个穷酸书生倾心。苏家那样的家世,怎么会让她一个嫡出的小姐下嫁呢?澄儿,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嫁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若澄当真没有想过,对于她来说,嫁人好像是很远的事情。但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对我好就行了。”

沈如锦笑她:“真是个傻丫头。你现在住在王府,什么都不缺,自然觉得阿堵物不入眼。可真到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就会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

若澄没有考虑过这些,她真的觉得帝王家没什么好。像娘娘,像朱翊深,都过得不快乐。那些寻常人家的伦常之乐,他们好像都享受不到。她向往寻常人家的生活,夫妻相敬如宾,平淡相守,不用担心这个妾,那个妃,那样的日子才过得舒心。

“对了,你现在有在上课吗?等你住过来以后,我去苏家的女学问问,让你也去旁听吧。”

苏家的女学跟族学一样,可是京中名门闺秀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好像嫁人的时候,说了在苏家女学读过书,对方就会高看一等。

若澄自然是想去的,但听说女学入学要求极其严格,除非经过考试或者有苏濂的特许,否则是很难进去的。因此沈如锦这么说的时候,若澄也就当做听一听了。

……

朱翊深在前堂跟沈雍父子说了会儿话,就请沈雍到书房,单独一叙。

进了书房以后,朱翊深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桌子上,请沈雍过目。

沈雍看到是一个有烧焦痕迹的红色锦盒,疑惑地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对羊脂白玉的貔貅。他震惊,将貔貅拿起来仔细看,发现底下刻着“厚德载福”,“积健为雄”的楷书,正是年少时,他跟沈赟一人一个,模仿父亲的字迹雕刻出来的。

“这对貔貅失踪已久,怎么会在殿下这里?”沈雍声音略微颤抖。

朱翊深说道:“这对貔貅沈赟传给了若澄。那日大火,若澄的乳母带着若澄和这对貔貅逃出来,后来一并交给了我的母妃,一直由她保管。这是沈家之物,也是若澄之物。今日我将这对貔貅交给沈先生,请你看在同宗同脉的份上,善待若澄。”

沈雍看着那对貔貅,心中五味杂陈。对弟弟的愧疚,对侄女的亏欠,一下都涌了上来。他们是至亲之人,他却明哲保身,丢弃了这个孩子。这对貔貅他以为早在大火中毁掉了,没想到失而复得。他对朱翊深弯腰一礼:“殿下请放心,若澄乃我沈家之女,沈雍定当善待,不负殿下所托。”

第21章

清明过后,朱翊深准备前往瓦剌。此去山高路远,困难重重,朝臣多不看好,几乎无人前来送行。

萧祐和郭茂等十人到晋王府前迎接朱翊深,等待的空隙,郭茂叹了口气说道:“当时司里抽签,我求天告地,千万别抽到我,结果还是抽到了。你倒好,怎么还自告奋勇加进来?原本我爹想为我花银子打点,推了这苦差事。可听说没人愿意替我,真是倒霉啊!”

萧祐看着自己的靴子,没有作声。

那日晋王等在他回家的路上,亲口对他说,想选他一起去瓦剌。

他不知道从无交集的晋王为何会选他,问及原因。晋王回答:“在锦衣卫里头做事,若是家中毫无背景,可能一辈子就是个总旗,永远都爬不上去。我翻过你的官籍,你从开平卫爬到锦衣卫的总旗不过用了五年时间,那之后一直没再有机会晋升。此行的确凶险,但你若肯忠心追随于我,我将来必不会亏待你。”

“以晋王今时今日的地位,许下这样的诺言,我凭什么相信?”他直言不讳地问道。这是拿性命相搏的事,他也想知道对方值不值得。

那人淡淡地扯了下嘴角,不以为忤:“曾几何时,我也想不到自己会从云端摔落。但人生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就看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次了。”

也许是那人谈吐之间的风采令人心折,或者是他眼中极盛的光芒吸引了他,他竟鬼使神差地成为这十个护卫当中唯一一个自愿的人。

郭茂还在旁边喋喋不休,萧祐的眼睛却看着晋王府的牌匾。

不妨陪这个人赌一次,输了不过是一条命。人生若碌碌无为地度过,就太没有意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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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深从留园出来,看到若澄和周兰茵都在等他。四月已是春浓之时,她们皆穿着春衫,站在繁花旁边。

周兰茵给朱翊深准备了很多东西,毛帽貂裘,贴身的衣物,果腹的干粮,还有消遣用的书。她听说从这里到达瓦剌的都城,大概就要花上五六个月的时间,如果遇上天气不好,可能还需要更久,那时候蒙古高原上已经冷如冰窟了。她本来想把东西直接给朱翊深,但看到朱翊深的面色,又不敢上前,只一股脑地塞给了李怀恩,反复叮嘱了几句。

若澄虽然不舍朱翊深,但也不敢说多余的话让他分心。

等到了门口,府兵把马牵来,十人的护卫队也已经整装待发。朱翊深看了若澄一眼,对她微微点头,然后走下台阶。

若澄忽然叫了他一声“哥哥!”,他微愣,站在台阶上回头。若澄追下来,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绳子,塞在他的手里:“这是我从小戴的护身符,能够护你平安。哥哥,我一直等你回来。”

她的眼眶红红的,泪水还在眼中打转,仍是对他绽开笑脸。朱翊深握紧还带着她体温的护身符,俯下身抱了抱她:“我会给你写信,好好照顾自己。”然后退开两步,看向素云和碧云。

她们已被朱翊深叫去交代过。素云连忙说道:“王爷放心,奴婢都记得。”

朱翊深这才走下台阶,翻身上马,下令所有人出发,再也没回头。

若澄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边擦眼泪,一边对远去的队伍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心里好像突然空出了一块。那年他离开王府去守陵的时候,她并没有来送他,更没有依依不舍之情。这次却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孩子,这样就可以伴在他身边,一起去面对那些艰难险阻了。

周兰茵在旁边气得咬牙切齿,王爷看都不看她一眼,竟然当众抱了这个丫头?但她不敢发作,因为昨夜王爷特地叫她去留园,告诫她,若敢对沈若澄做出不利的事情,就以善妒的罪名,将她逐出王府。

这丫头都要住到沈家去了,她还能怎么对她不利?她先前的担心逐渐得到证实,王爷实在太看重这个丫头了,肯定还安排了眼线在府里盯着她,所以她不能行差踏错。

周兰茵甩袖进了府,一路气势汹汹,下人纷纷避让。

素云上前扶着若澄的肩膀说道:“姑娘,咱们也进去收拾东西吧?今日就要去沈家了。”

若澄点了点头,又望了长街的尽头一眼,垂着头跟两个丫鬟进去了。

***

朱翊深行到城外,忽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他本没有在意,却听到有人在喊:“九叔!”

他下令队伍停住,朱正熙策马追了上来,停在他的身边:“还好赶上了!”

朱翊深有点意外,没想到朱正熙会来送他。这个时候,他应该呆在宫里选妃才是。

朱正熙跳下马,从腰上解下一把剑,举给朱翊深。朱翊深也立刻下了马,问道:“这是……?”

“这是祖父赠给我的飞鱼剑,剑身薄如蝉翼,削铁如泥,是把好剑。我的本事也就停留在骑射上,这宝剑跟着我浪费了。此行凶险,我赠给九叔。”朱正熙笑着说道。

朱翊深知道这把飞鱼剑,当初朝鲜国王进献给父皇,父皇本来要赠给他,恰好朱正熙进京,吵着想要,朱翊深便让出去了。没想到时隔多年,朱正熙又把这剑转赠给他。

他迟疑着没收,朱正熙又把剑往前递了递:“九叔,你就收下吧。你到瓦剌若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带回来再赠给我就是了。到时候我已经成亲了,可以喝酒,我们定要好好喝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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