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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件事上,顾钧文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他四岁大罢了,能有什么和大人匹敌的城府,以他身体抱恙为由不来安喜堂,不是二爷本人的主意,就是惠姨娘想出来的办法,顾老太太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用完早膳以后,顾老太太叫人去惠姨娘的屋中送药膏。

惠姨娘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两个孩子连同二爷一起受罚了的消息。

等到顾云芝领着顾钧文回到文轩阁,惠姨娘看到两个孩子的掌心红肿一片,难过得如同打在自个儿的手心上。搂着两个孩子,拼命问他们疼不疼。

其实在半个时辰以前,她已知晓老太太在安喜堂内罚跪三人,并用家法伺候的消息。本想不顾身份,一鼓作气冲到安喜堂内向老太太求情,但愿老太太看在她为顾府添置了一双儿女的份上,饶过他们三人。却又在转念之间改了主意。

听来报的丫鬟说到,顾老太太本只想罚顾钧文一人,谁料到二爷要求情,才被一起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由罚了。而没有求情的大小姐,以“弃之不顾,罔若未闻”的理由也一并跟着罚了。惠姨娘分析出来,老太太连她可能坐不住的后着也想到了,正等着她去安喜堂求情呢,好以一个“照顾不周,教子无方”的理由罚她。

必须得沉住气。只是苦了她的两个孩子,平白无故受这样的罪。

惠姨娘想了想,又摸摸小儿子的手,从桌上取来一片糕点,塞进他嘴里:“文儿别怕,有娘在,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

至于顾老太太,已经是一条腿跨进棺材里的人了,根本不足为惧。

顾钧文是顾德珉唯一的儿子,从小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见到他娘如此关切他,一时间委屈和眼泪纷涌而至,直把他哭成了小泪人。

“疼,疼死了。娘,我的手感觉要断了,呜呜呜。”

“娘给你吹吹。”惠姨娘说着,当真一小口一小口在他手心上呼气。

顾钧文还是不舒服,一直呜呜的哭。

顾云芝被弟弟哭得心烦,她也很委屈,眼眶也渐渐地红了。要说今日之事,本和她还有弟弟顾钧文没有什么大干系,是老太太想要罚他们,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才有如此令人想想都后怕的安排。

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鲜少过问家中的事,但不是不问。

今次是打板子,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而且是没来由的就罚了他们,说好听些就是叫他们长点记性,说难听些不是自持老太太的身份,想罚谁便罚谁吗?

背靠在迎枕上,顾云芝在安喜堂内收敛起来的脾气于此刻终于发了出来:“我和弟弟做错了什么,父亲不来我们这处吃饭,难道还要去瞧那个病秧子么。”

对于老太太偏袒顾云瑶的样子,顾云芝深刻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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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人与人的差别真是奇怪,明明是同一个爹生的,凭什么要受到今日这种委屈。顾云芝轻咬红唇:“娘年轻时也是正经嫡出的官家小姐,哪点比已故的二太太差了,不过就是侯府家的千金罢了,到死了也要阴魂不散。”

好在只是闺房中说的话,没有多余的人在,若是被个把下人听见了,告到老太太那里可不得了。惠姨娘忍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好好地在顾府里面立足,没想到她的女儿平日受尽二爷的喜爱,真的有点恃宠而骄了。

“什么正经嫡出的官家小姐,娘的族亲早就不认你外祖父和娘了,往事休得再提。”惠姨娘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瞪了一眼顾云芝,把她看得头皮发麻。

惠姨娘有点动怒道:“姐儿可知方才说的那些话,若是叫老太太知晓了,连你爹都保不住你!”

顾云芝终于知道怕了,收敛了一些,声音稍低:“可今日家法,弟弟还小,祖母说罚就罚,口口声声说我们都是她的乖孙儿乖孙女,其实她心里只有二妹妹一个人。”

“那又如何?”惠姨娘柳眉一皱,“她是老祖宗,老祖宗想罚谁便可以罚谁。”

突然语气软了,要说一双儿女被打成现在的模样,她哪里不心疼。一边替顾钧文抹药膏,一边道:“老太太还知道送药膏来,足以证明她的心里还有你们。”

一听是老太太送来的药膏,顾云芝又闹了脾气:“我才不涂呢。”

“芝儿!”惠姨娘看了看她。

顾云芝终于又软了,眼眶红红的。

惠姨娘叹道:“娘说的话,你还是不懂。一直以来嫡庶有别,你是庶出的孩子,自然会低人一等。你纵有再多不服气,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顾云芝静静地不说话,只那双眼一直发红,有泪光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惠姨娘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老太太偏帮瑶姐儿多一些,是没错,她是正经嫡出的小姐,也是没错,但是姐儿也不想想,老太太还有多少年岁活?能保她到什么时候?若是太太还在,也便罢了,可惜的是,那孩子,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养下来左不过三年,太太就去世了。老太太喜欢她,又能如何,老爷喜欢的是你,只要谨记韬光养晦的道理,在你父亲面前表现好一些,装柔弱一些,到时候你父亲会向着谁?”

惠姨娘的算盘打得好,日后也算进去了:“只要你父亲不续弦,你和文哥儿不会记在其他人名下,你有你爹宠,待文哥儿长大,日后又有文哥儿做靠山,还怕嫁不了好人家?”

顾云芝只觉豁然开朗了,果然还是她娘想的透彻。立即动手,主动地抹起药膏来。

惠姨娘抱着顾钧文,哄了半日,顾钧文还是惨白着一张小脸,只哇哇哭个不停。顾云芝帮着惠姨娘一起哄她的小弟弟,笑得可甜,也不恼了。

……

晚上,估计是打板子的印象深刻,顾德珉规规矩矩地出现在老太太的安喜堂。

谁料到,不等他来,老太太和顾云瑶已经用过膳了。

薛妈妈正在替顾云瑶擦净小嘴,见到父亲大人尴尬地立在门边,顾云瑶回味了一下今天吃的膳食的好味道,觉得有必要帮忙增加她爹的尴尬,于是主动笑呵呵地和顾德珉说道:“爹,你怎么来了?”

第9章

桃枝端上来一份糖蒸酥酪来,小碗里盛上有凝如膏的小酪,上面一层酥皮,撒了糖霜,还有杏仁片,闻之有绵软浓厚的奶香味,只有在顾老太太的安喜堂才能吃到的特色甜品。

顾德珉尚未开口说话,赵妈妈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太太也进来了。

“母亲。”顾德珉殷勤地前去搀扶老太太。

老太太的胳膊动了动,与他的身子错开。

顾德珉从头到脚的那层尴尬蔓延得更加厉害,此刻连动也是不敢动了。

老太太无视他,走了几步,顾云瑶抬头瞧见她的祖母已到身边,屋内镂空雕银熏袅袅生出好闻的檀香味道,为老太太平添了一份清雅淡然的色彩。

顾云瑶正在细嚼慢咽地食用那份糖蒸酥酪,酥皮下的奶味与糖分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入口即化,只那酥皮吃进嘴里,还有些脆。

屋内气氛一片和谐,若不是云瑶先前与二爷说了一声话,顾德珉还以为此刻没有身处在安喜堂中。

白天,老太太罚了他们三个人,顾德珉的认错态度诚恳,原以为老太太会念在他是她嫡出孩子的份上,气应该消得差不多了,如今一见,分明还在气头之上。老太太的身子一向不好,前段日子为了医治好顾云瑶,倾尽家产都要找到能人异士来,为此老太太急火攻心,险些积郁成疾。最近的气色,因为顾云瑶病情的好转,好不容易才好了一些,顾德珉又担心又惶恐,生怕老太太因他又气出什么病来。

若是当真因他的不孝有了什么不测,那边大房,他也没有脸面去交代。

噗通一声,顾德珉依法炮制,和白天一样,又重重地跪在地上,如此大的动作,惊了顾云瑶老大一跳。

祖母分析的没错,她爹能在官场里横行长达十年之久,官拜四品,没有一点手段是不可能的。大丈夫要做到能屈能伸,顾德珉在老太太的面前,是既能伸又能屈,也管不了目前的情形是不是还有顾府的其他下人在。

顾德珉上前挪了两步,地砖冷硬,他无怨言,只用膝盖跪行着。

边挪边对老太太说道:“母亲,您当真不愿意理我这个儿子了吗?”

顾老太太本在询问顾云瑶,糖蒸酥酪做得还合不合口味,见他这种丢人的样子,怒上眉梢:“二爷,你在丫鬟婆子的面前,唐突下跪,像个什么样子!”

老太太终于愿意回他的话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顾德珉又向她重重磕了磕头:“母亲,这都是儿子欠您的,儿子跪的也都是您。”

顾云瑶在旁静静地看着,仿佛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有她比谁的心里都要明镜似的透亮。顾德珉在朝为官十余年,向来官运亨通,四平八稳。除了能做到能屈能伸之外,官场之中生存的最重要的几点他也记住了,一是尽可能明哲保身,不亲自参与投机之事;二是注意与皇帝身边的近侍保持一定的距离;三来切勿叫其他人轻易捉了把柄去。

顾德珉对为官之道向来游刃有余,然而上辈子,他还是被毁在第三点上——被人捉到了一个险些能置他与死地的把柄。

那件事事关顾德珉的性命,也事关顾府的命运,最终老皇帝陛下念在顾德珉曾经是他作为太子时期侍读的份上,只判了一个削为地方官的结果。

从官拜四品的朝中大员,到后来沦为笑柄的地方芝麻小官,顾府上下老小被赶出了京城。远离曾经生她育她的土地,顾云瑶跟着顾府所剩不多的人,来到了一处穷乡僻壤里。——因为顾德珉被降了官职,大房那边也受到了牵连,一同受罚,迁离京城,千里迢迢去到另外一个县衙里做知县。当时愿意跟着他们一起离开的下人不多,大丫鬟桃枝算一个,剩下的还有从小跟在她身边的薛妈妈、赵妈妈等人。相比之下另外一个头等大丫鬟夏柳就没有那么忠心耿耿了,找了一个由头,和不少人一样,离开了顾府。

后来等到顾府重新在京城立足,夏柳还有一些曾经弃顾府远去的下人又回来,希望他们念在多年主仆的情分上,再次容他们留下来伺候。

多年的主仆情分?想到这里,顾云瑶心内不由得冷笑一声,顾府落难的时候,也未必见到有些人念在多年主仆的情分上,选择留下来。

若是当年他们知晓了顾府之后会惹上灭门惨案,是否还愿意拥有这份多年主仆的情分?

世间人情冷暖,她早在前世就看了许多,本应该要更看淡一切处世章法,但也只有真的喉间沾过刀锋的滋味,才明白有些事的可贵。

比如为她事事力争的祖母,比如她的哥哥顾峥……

顾老太太的眼神示意下,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地下去了。屋中不知不觉间,仅剩他们三个人。

顾老太太叹了口气,她已经老了,也不想总在二爷的身上置气,只想着要在她还能作为云瑶的依靠时,替她多拿些主意,好为她以后铺路。

顾老太太道:“这件事,你且得问问瑶姐儿如何看。”

顾老太太的话音刚落,顾德珉便抬起脸,目光落向坐在扶椅上的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

只见她如今眉眼已渐渐长开,巴掌大的脸上,乌黑澄净的眼睛也正水灵灵地凝视着这边,和她的亲生母亲蔺氏出落得一般无二,是一双会说江南绵绵故事的灵动双眸,灵翘秀气的鼻子下面,嵌着一张同样精致小巧的樱桃唇。唇色不点自红,显出莹白的脸容微微有点好气色。

怕她再次病了,这几日老太太都喜欢叫丫鬟给她戴上特设备置的狐皮围脖。原先围脖是大人用的那种,如今也找人重新做了一个,她坐在那儿,乌溜溜的双目不时会被白色的,被风揉了一把就会微浮的狐毛所吸引,再也不会因围脖太大而只能露出眼睛来。

姣好的面貌,隐约可见在将来之日,定能胜过当年豆蔻年华的蔺氏风貌。

一直以来,顾德珉都没能好好正视这个嫡长女。只从她生出来的眉眼,能瞧出一些当年蔺氏的模样。

可又不是完全那么像的。

顾德珉明白,云瑶是云瑶,蔺氏是蔺氏。

可他就是……

没有继续留二爷吃饭,两人又聊了会儿,顾德珉告辞了老母亲,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赵妈妈和薛妈妈从屋外进来,一个忙着伺候老太太,一个忙着服侍顾云瑶。

薛妈妈惯是个话多的,替云瑶脱衣服的时候,总喜欢问出些什么。顾云瑶在老太太隔壁的次房里居住,往常老太太喜静、又喜吃素,安喜堂内总有点冷落萧条的样子,自从她病好以后,顾老太太也不知上哪儿听来的说法,说是屋中得用点明亮的颜色,方能显得喜庆一些。

且顾云瑶如今的身份才只是个孩子,她睡的次间里如今用上了亮黄,日头一出时,照得满屋都亮堂堂的。

顾云瑶郁闷了一下,这个明黄色,总觉得是为了让她没法睡懒觉才摆设的。当然身为顾府嫡长孙女的她也睡不了多少懒觉,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薛妈妈替她擦净了脚,正待再换条巾子擦她的脸,薛妈妈终于忍不住,问上了:“二爷和姐儿,有说什么没有?”

顾云瑶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爹临行前的态度,只摇摇头:“爹爹他……什么都没有说。”

薛妈妈还想问什么,看到顾云瑶应是乏了,勉强地用手掌托着腮,已被养得有些圆润的脸颊,因被托着的举动而挤出一些饱满的肉来。她的肌肤赛雪,看上去可爱极了。

薛妈妈笑了笑,道:“姐儿困了,一会儿我就伺候姐儿睡下。过几日老太太还要带姐儿去山上烧香拜佛,得好好休息才是。这么久了没能出府,可把姐儿闷坏了吧?”

顾云瑶点点头。还真的是闷坏了。

顾及她大病初愈不久,平日里老太太派人将她看得极紧,连府内的池塘边都不让她去,说什么冬天池子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瞧。顾云瑶知道,这是怕她不小心摔进水里呢。

薛妈妈见她眼睛里好像放了点光,忍不住笑她道:“一听到能出府玩,就把姐儿乐的,况且也不是真的出府玩儿,是去见佛祖。姐儿可得记着在庙里,万不能得罪了佛祖。”

顾云瑶老实地应了一声。其实对她来说,比佛祖还可怕的,明明是她的祖母啊。

让人又敬重,又生畏。她的祖母,可是带大了一个从六品官员,一个正四品官员的厉害人物。

望着薛妈妈忙碌的背影,顾云瑶依旧撑住下巴,小脑袋一会儿点一下,一会儿点一下,也不是真的想装困,只是薛妈妈方才一个劲地问些触及她爹内心底线的事,隔壁祖母的主屋与她的次屋只隔了一个雕花木门。若是叫隔壁的祖母听见了之前的对话,对薛妈妈总归是不好的。

第10章

过了几天相安无事的日子,顾德珉都比较规矩,每日早晨领着几个儿女来安喜堂向老太太请安,傍晚便到老太太的屋中与她一起用膳,大房那边大太太肖氏与大爷顾德彬也会每日前来,只是快到了用晚膳时,总是有事先行离开。

顾云瑶也要开始重新佩服起她的大伯母来了。

大伯顾德彬是一个饱受科举摧残的读书人,除了会写出一些酸腐的文章来,处世变通的能力不如她的父亲灵活。为官多年,在从六品的官位上不上不下,才干平庸。若不是有老太爷在世时奠定的根基,还有她父亲的照应,怕是大伯在官场上的位置,很轻易就能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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