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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曦道:“就看往后的十年里,你决定怎么过。起来吧,你也有你的尊贵,别糟蹋了。”
言至此,元曦已没什么可再说,命人传话给玄烨,要他早些回景仁宫念书,自己则带着石榴,离开宁寿宫,沿着熟悉的路,一路走向慈宁宫。
到如今,她依然宁愿绕远路,也不从乾清宫门前过,即便从今往后在那里坐的,将是她的儿子。
这是她的本分,从前是,将来也不能改变。
但物是人非,寂静无人的东西六宫,连风也变得格外冷。
走过翊坤宫,一阵风过,将宫门前的灯笼吹落,边上的小太监们赶紧上去,怕灯笼再吹过来,挡着太后的道儿。
元曦怔怔地看了眼,转回身,看向长长的宫道,她的记忆,终于点点滴滴的回来,她想起来,福临曾为了她,点亮东六宫所有路上的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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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被爱过。
“小姐?”石榴轻声道,“这里风太大,我们走吧。”
“石榴……”元曦的眼眶突然湿润,“他走了。”
慈宁宫中,玉儿从堆成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看见元曦走向自己,看着她仪态端正地行礼,可是这孩子,跪下,就起不来了。
玉儿离了座椅,来搀扶元曦:“怎么了?”
“我对他说了很多狠心的话,很多……”元曦说,“他走得那么痛苦,可我却不能在他的身边,如果、如果再对他好一些,该多好……”
“你每天给他送素斋,他吃得很满足。”玉儿道,“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是你陪在他身边,福临是有福气的。”
元曦摇头,眼泪终于落下:“我对他不好,对他不好……”
“孩子。”玉儿道,“可是,他对你好吗?”
元曦怔然,凝望着玉儿,说不出话。
玉儿搀扶她起身,婆媳俩一道坐去暖炕上,她把儿媳妇的冰冷的手捂在怀里,温和地说:“福临配不上你,可他却拥有你,这已经是他最大的福气。就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有你,愿意成全他顺着他,为他做素斋,填饱他的肚子。”
“太后……”元曦已经分不清,自己的眼泪到底为谁而流。
“现在的太后,是你,你该叫我太皇太后。”玉儿道,“自然,你一直不敢称我为额娘,但往后,你可以和母后皇太后一起,称我为额娘。”
元曦摇头,泣不成声:“玄烨还那么小。”
玉儿说:“其实玄烨和福临之间,并没什么父子感情,所谓的天,所谓的庇护,不过是你给玄烨编织的理想。玄烨的伤心难过,也是你想象出来的,在我看来,比起失去父亲的痛苦,玄烨更在乎你。”
元曦点头,渐渐收敛哭泣:“您说的是。”
玉儿道:“额娘不会阻拦你的悲伤和悼念,你可以哭泣,可以难受。但是要答应我,绝不能丢下玄烨,不能糟践自己的身体。”
“是。”
“朝廷大事,有我,而往后宫里的事,也比从前简单的多。”玉儿道,“在玄烨立后成家之前,你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但有一日,我的孙媳妇,你的儿媳妇们进了宫,若干年后,额娘希望你能成为好婆婆,为玄烨守护他的妻儿。”
元曦气息微弱地看着婆婆,她知道太皇太后的痛苦悲伤,该是比自己深千倍、重万倍,到底是什么,能支撑她如此冷静?
这么多年,送走一个又一个,连儿子都走在她前头,太皇太后的人生,何时才能过上真正安逸舒坦的日子?
“玄烨的路,不比福临好走,甚至更艰难。”玉儿说,“元曦,我已经没有时间来为福临落泪,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安慰你呵护你,希望你冷静下来后,能好好想想将来的人生,该如何度过。”
话音才落,苏麻喇就进门,有大臣,等待觐见太后了。
玉儿对元曦道:“你看,我们婆媳说说贴心话的时间都没有。回去吧,你的母亲兄弟们,一定很担心你,紫禁城解禁了,他们若不忌讳,可以进宫来探望你。回去好好歇着,额娘眼下对你没别的要求,把身体保重,比什么都强。”
而这一天,元曦回到景仁宫后,小泉子便从前头打听来,说是京中传言,先帝曾另有遗诏,要立安亲王岳乐为帝。
已有人密谋行动,要逼太皇太后出面对质,几位大臣才火速进宫与太后商议对策。
小泉子紧张地说:“一旦有人逼宫,必定大乱,主子,您赶紧宣召二位舅爷,进宫商议才是。”
元曦这才意识到,时局多紧张多艰难,而她和玄烨,不过是躲在太皇太后的羽翼之下,才觉得太平无事。
可这世上,还有人能护着太皇太后吗?
“石榴,给哥哥传话。”元曦振作起来,吩咐道,“让他立刻进宫见我,还有,你们安排人手,往后日夜守护玄烨,到哪儿都跟着他,绝不要让他落单。”
第688章 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他死了
紫禁城爆发天花以来,佟家人就一直记挂着元曦母子俩,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染病不治,英年早逝。
如此全家人更担心元曦,熬了一天又一天,今日终于得到消息能进宫,佟国纲很快就出现在了神武门外。
再入内宫,凄凉冷清,纵然往日进宫也不敢抬头张望,可走在路上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宫闱内气氛的不同。
小泉子一路轻声说:“到今日,才见了娘娘几滴眼泪,娘娘一直不哭,怕是憋在心里,把奴才们都急坏了。”
佟国纲神情凝重,握紧拳头,闷声跟在后面。
小泉子又道:“大人,夫人们若是得闲,请常常进宫陪伴娘娘吧,巴尔娅福晋去世后,娘娘就郁郁寡欢,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说着话,已到景仁宫门外,佟国纲深吸一口气,走进门来。
只见妹妹披着银灰风衣,不饰珠钗,立于宫檐下,朝着西边凝望,她的气息安宁且平和,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痛苦。
果然,这样的情形下,这样的情绪,更叫人担心。
“臣佟国纲……”佟国纲叩首行礼,亦是肝胆俱碎,喊了声,“叩见太后娘娘。”
元曦收回目光,怔怔地看着兄长:“哥……”
佟国纲起身几步上前,元曦向哥哥伸出手,泪如雨下。
眼看着妹妹孱弱的身子往下坠,佟国纲猛地抱起元曦,大步进门,在石榴的指引下,将妹妹安置在暖炕上。
“曦儿,要保重身体,玄烨还那么小。”佟国纲说,眼中忍着泪,憋得眼眸猩红,又悲怆地说,“但是哥不逼你,你想做什么,哥都会支持你,哪怕你撒手人寰追随皇帝而去,哥也会好好照顾玄烨,绝不叫你有后顾之忧。”
这世上待她最好的,始终还是家人,太皇太后问她福临对她好吗,元曦说不出半个好字。
这几年来,他们不断地争吵,没有夫妻之实,她一次次地为了福临周全,为了董鄂葭音周全。
然而,他们的欢喜里没有她,他们的悲伤里也没有她,如今双双而去,更与她再无瓜葛。
只有家人,始终如一地挺立在自己的身后,太皇太后一早就对她说,女人这辈子,还有很多人很多事,比爱情比男人更值得期待和珍惜。
元曦缓过情绪后,便与哥哥说起宫外的情形,佟国纲说谁也没亲眼见过那道禅位圣旨,不过是以讹传讹,跟风起哄,何况安亲王自身早已竭力否认此事。
“那他们闹什么呢?”元曦问,“凭什么逼太皇太后出面解释?”
“仗着他们身体里,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佟国纲说,“他们心里明白,真想要推翻太皇太后的权力和新君,基本没指望,可若是闹一闹,能从太皇太后手里捞到些好处,那就是一本万利的事。”
“他们实在鼠目寸光,眼下玄烨年幼,太皇太后为了稳住朝纲和人心,难免要退让。”元曦冷色道,“可玄烨总会长大,今日的账,将来必然是要算的。”
佟国纲则冷静地说:“话虽如此,但能不能拥护玄烨顺利长大,长长久久的年月里,一时一刻都不得松懈,太皇太后、你,还有我们和其他大臣,从遗诏颁布那天起,就注定没有安生日子。若能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地吸引更多的人来支持玄烨,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若反过来,一个个从玄烨身边离去……”
“哥哥的意思是?”
“四大辅臣中,索尼为首辅,可他也是年纪最大最老的那一个,再有太后的几位心腹大臣,如范文程之辈,也都白发苍苍。”佟国纲道,“曦儿,更艰难的,还在后面。”
董鄂葭音快死的时候,太皇太后对元曦说了一样的话,也怪不得,婆婆今天对她说,她没有时间,分不出半点多余的精力在朝政以外的任何事上。
“哥哥,太皇太后她,到底有多坚强?”元曦眼眶湿润,“我从没见过她的屈服、退缩和彷徨,从没见过。”
“不错,所以我们更不能成为太皇太后的负累。”佟国纲说,“曦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好好看看身边活着的人。”
元曦颔首:“我会好,我就当……他出家做和尚去了,就当他和董鄂葭音在琼华岛上。”
佟国纲摇头,严肃地说:“你必须接受先帝不在了的现实,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死了。我相信,太皇太后心里,从没给过自己幻想或假设,从没想过太宗或是孝端文皇后他们,还活在世间哪个角落。”
“我知道了。”元曦答应后,紧抿双唇,含泪点头,“哥,我知道了。”
“对不起。”佟国纲道,“哥哥太残忍。”
元曦说:“不,残忍的那个,是福临。”
佟国纲叹了叹,不愿再提起先帝惹妹妹伤心,便继续道:“对朝廷和皇权而言,外戚干政是大忌,除非君主已然年盛,能威服四海,那么他重用谁,都不必看人脸色。眼下,玄烨年幼,人人都会盯着我们佟家,我与额娘商议过,往后若无大事,于公于私,我们都避免再进宫见你,以免惹人非议。”
元曦问:“额娘可安康?”
佟国纲微笑:“额娘一切安好,她向来坚强冷静,再有,国维的妻子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仲春时节,你又要做姑姑了。”
元曦感慨万千:“不可思议,国维那小子,也要做阿玛了?他们夫妻和睦吗,他待弟妹好吗,我总觉得,他不能如哥哥体贴温柔。”
佟国纲道:“成了家,还是很像样子,何况他一心一意要闯一番仕途,弟妹出身赫舍里一族,如今索尼位列首辅,他可不得上赶着巴结亲家。”
“国维那孩子,太精明了。”元曦道,“而哥哥你忠厚宽仁,只怕将来你们哥儿俩,不能一条心。”
佟国纲道:“你放心,不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
元曦欣慰不已:“我还有额娘和哥哥弟弟在身边,时不时能相见,更何况,我的儿子做了皇帝。只是我这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大挫折,比起太皇太后,不及她一根毫毛。我这个太后,将来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
她话音才落,小泉子从门前赶来,道:“大人,太皇太后得知您进宫,派人来请,请您到慈宁宫一见。”
佟国纲不敢怠慢,立刻辞了妹妹,赶往慈宁宫来。
第689章 额娘,我回来了
玉儿见佟国纲,除了交代他几件事之外,便是关于外戚权重,遭人忌惮,提醒佟国纲,佟家人在这个节骨眼下,该如何行事。
眼下最值得信任的,毫无疑问是佟家人,玉儿没理由为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将他们逐出朝堂。只要佟家人行的正,便是那些爱找茬的宗亲,也无话可说。
“皇上释服后,就要升朝听政,暂定于武英殿,待来年玄烨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后,再迁回乾清宫升朝。”玉儿对佟国纲道,“每日朝会,你必列席,任何国事,自然有四大辅臣商议决策,你什么都不用说,光是站在那里,保护着玄烨,就足够了。”
“是。”佟国纲朗声答应。
“把你当个侍卫用,必然是委屈你的。”玉儿道,“你就想着,你是在凭一己之力,捍卫整个大清。”
佟国纲忙道:“臣不敢,但保护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臣万死不辞。”
玉儿叹:“不要万死不辞,年纪轻轻,别把死挂在嘴边。”
如此,见过佟国纲,又等岳乐进宫,玉儿忙得只喝了一口茶,而今日,病得瘦弱不堪的七福晋,陪着她儿子一道来了。
玉儿命苏麻喇将七福晋送到自己的卧榻上,七福晋无论如何都不肯,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岳乐绝无做皇帝的心,恳求玉儿能相信他。
妯娌之间几十年的交情,就算七福晋远不如齐齐格那样能为自己出谋划策,能知自己的心思,多多少少也慰藉了玉儿寂寞的心。
她亲手搀扶起七福晋,温和地说:“岳乐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和福临没什么差别,我怎么会不信她?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今日就把话撂明白,只要岳乐不做错事,我绝不让任何人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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