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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珠微微含笑,她也明白,大限怕是到了。

人都有一死,早一些晚一些,她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遗腹子被堕胎时,被逼着嫁到盛京跳进河里时,在皇陵的炸药下,在苏赫巴的凌辱下……

可是皇太极,抹去了她二十六年的人生,连带着曾经的痛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齐齐格,那些觉得我可怜又可悲的人,也许不曾勇敢地爱过,至于曾经给予我伤害的人,他们实在没有资格与爱我的你们相提并论。我没念过书,不懂经世治国的大道理,可也许我比很多人都活得明白。这一生,我了无遗憾。”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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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珠喘了口气,含笑道:“我知道,其实你想问我,对玉儿如何交代,但这些话,我决定带走了。”

关雎宫门前,赶回来的苏麻喇,和大玉儿一同听见了这番话,大玉儿问她:“苏麻喇,其实我和姐姐的性情,是一模一样的对不对?”

苏麻喇豁然释怀,灿烂而笑:“你们可是亲姐妹。”

第259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自皇太极奔赴松山,稳定军心,与多尔衮、豪格等众将士潜心研究战略,派兵分驻王宝山、壮镇台、寨儿山、长岭山等,就地挖壕,紧紧包围在松山一带,断绝松山要路。

因多尔衮亲自带兵拼死夺取烧毁了明军粮草,致明军食不果腹,无力为继,议回宁远寻粮。

他们本该分成两路突围南逃,结果各路将帅争先恐后,黑夜中兵马散乱,自相践踏冲撞,溃不成军。

总兵吴三桂、王朴等逃入杏山,马科、李辅明等奔入塔山,奈何洪承畴未能突围成功,困守松山城,誓死与清军对峙。

清军从败势中扳回一城,困住了此番明军主力猛将洪承畴,而明朝境内,李自成正带兵第三次围困开封,搅得崇祯帝内外夹击,焦头烂额。

想那闯王果然是落井下石的宵小,不懂何为民族大义,竟然在朝廷对外危难之际,发动内战,而这对皇太极和大清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机遇。

且说吴三桂等人趁黑夜突围后,松山周边一片狼藉,皇太极命人前往扫荡,不仅捡拾回无数刀剑弓矢,更将受伤残留,不得前行的士兵带回大营。

皇太极下旨不能以俘虏对待,也不得逼迫投降,只为他们疗伤供给食物,待其中一批人伤愈后,便将他们放回明军阵地。

谁知洪承畴竟命士兵从城上将他们射杀,视为走狗叛徒,一些士兵再次负伤逃回清军阵地,眼看着兄弟们死在自家人的弓箭下,他们心灰意冷,决心投降大清。

这件事上,皇太极也不过是收了百十来个明朝士兵,且伤残居多,不足以成军,可此举大大动摇了明朝军心,洪承畴麾下已分战降两派,加之松山城很快将弹尽粮绝,攻城决战,只在朝夕。

秋风萧瑟,九月匆匆而来。

北寒之地,入冬极早,没有粮食果腹的明朝军队,即便能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也将耗尽气数。

皇太极眼下考虑的,便是主动攻城,还是将洪承畴及其部下活活耗死。

然前者有冒进吃败仗的风险,后者则恐损了自家士气错过天时地利,一时犹豫不决。

这日他与多尔衮策马到阵前,远望松山城,问多尔衮:“打不打?”

多尔衮抱拳:“打!”

可一旁的济尔哈朗忙道:“皇上,洪承畴狡诈多谋,只怕他真正唱一出空城计,但空城不空。”

皇太极一笑,跳下马来,众人也跟着纷纷下马。

他仿佛自言自语:“朕曾在书房里,与庄妃一同听范文程讲空城计。彼时庄妃嗤之以鼻,说司马懿那个老奸巨猾,麾下十几万大军,就算提防城中埋伏,不敢冒进,他们只管围着不动,困也把诸葛亮困死了,何必掉头就走?她说这段传说,只怕是有失偏颇。”

多尔衮听得发怔,心中羡慕玉儿竟然能和皇太极谈论这些事,但皇太极心中则正惋惜,那段安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雅图早嫁一事,他真正伤了玉儿的心。

济尔哈朗则附和道:“庄妃娘娘明见。”

皇太极摆摆手:“明见的并非在此,而是她说,诸葛亮足智多谋,司马懿又岂是泛泛之辈。曹魏对蜀汉,司马懿对诸葛亮,诸葛亮死,蜀汉将亡,不打仗了,他司马懿也就无用武之地。他不急着杀诸葛亮,是给自己留时间铺后路,你们想想最后结果怎么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想象,区区一个后宫妇人,竟然能有这般见解,不信的人,都觉得那是范文程的话语,叫庄妃学了去,在皇帝面前讨巧邀宠。

多尔衮则道:“司马懿对诸葛亮,或是有此一说,那洪承畴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皇太极笑:“他自然不配,可朕也不想他死,他能让你们吃败仗,这样的将才若为我大清所用,我八旗军队必定如虎添翼。但那样的人,气节极高,轻易难劝降,朕已经想好了,怕是只能为他收尸。不过你们且记着,洪承畴就算死了,也不能让他死,朕一定要他‘降’。”

是攻是围,一时没有结果,众人从阵前归来,各自回营休息。

多尔衮刚到营帐,便接到齐齐格的家信,他半生戎马,齐齐格甚少主动来信,若来信,必有急事,多尔衮立时看了信,不禁眉头紧蹙。

“福晋如何说?”多尔衮问送信之人。

“福晋不等您的回复,福晋只说,请您自行斟酌。”信使应道。

多尔衮将信攒在手心,把人打发了。他在帐中闷坐许久,一时无法决断。

皇太极若为海兰珠奔回盛京,军中士气必然动摇,将士们舍命作战,皇帝却只想着他的女人,如何服众?

即便多尔衮有心让皇太极赶回去,也不能不以大局为重,可偏偏……若是齐齐格求他,这件事他宁可装作不知道,但眼下,是玉儿求齐齐格来求他,是玉儿……

盛京皇宫里,海兰珠的身体虽无起色,可她安宁平静,有想要活下去的信念,体内元气缓缓地养着,没有被迅速抽走。

虽然生命明眼可见地每一天都在消失,但也每一天,都能在她的脸上看见笑容。

淑妃过去得海兰珠姐妹善待,心中感恩,如今没有别的事能帮忙,便是每日带着她的小格格,在皇宫摘一束花草,说是想让海兰珠也看看秋日光景。

今日淑妃又将鲜花送来,大玉儿接过,进门来换花瓶,桂花香熏得满室香甜,海兰珠从梦中醒来,笑道:“闻着香气,馋了,想吃蘸了桂花蜜的粘豆包。”

“那敢情好,这就让苏麻喇去做。”大玉儿欣然,到门前吩咐苏麻喇去做点心,转身,便见姐姐凝望着瓶中的桂花枝。

桂花娇小,不能簪发,大玉儿便走上前,折下一整支花枝,笑着走到炕边,轻轻为姐姐簪在发髻上。

海兰珠虽然久病,每日晨起,依然会让宝清为她梳头,即便不戴翠玉,也是整整齐齐,衣衫洁净。

“做好了送去给福临吃些,也别叫他多吃,怕顶住了。”海兰珠道。

“你就怕我饿着福临,难道我是继母后娘吗?”大玉儿嗔怪,“皇上可是说了,书房里不许吃点心,他们还缺一口吃的吗?”

海兰珠不依:“福临长身体呢。”

大玉儿只能答应,说等福临下了学,带他来关雎宫吃,让姐姐亲眼看着吃,免得回头说她虐待孩子。

海兰珠则问:“福临上书房大半年了,学了什么吗?他还那么小,笔杆子也拿不利索。”

玉儿道:“眼下不图学什么,学规矩学收心,背的诗词也都是不懂意思的,学个模样罢了。”

“哦……”海兰珠欲言又止,休息片刻,喝了汤药后,还是忍不住问,“玉儿,上回你教我在皇上面前说的话,明朝那个福王,是个什么人?也是皇子吗?”

大玉儿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对这号人物来了兴致,便随口应道:“那福王朱常洵,是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儿子,如今的崇祯皇帝是他的侄儿。”

海兰珠认真地听着,玉儿见她真的有兴致,便坐在姐姐身旁,继续道:“说来,这位福王的生母皇贵妃郑氏,可是万历帝后宫的风云人物,赫赫有名的宠妃,朱翊钧活着的时候要封她做皇后没成,死了遗诏封她做皇后也没成。崇祯的老爹是朱翊钧的长子,但其实是宫女所生,被王皇后抚养,王皇后一生无子,而明朝立储君讲究立长立嫡,郑皇贵妃的儿子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嫡子,左右都差一口气。”

海兰珠听得出神,汉家几千年的朝代兴替,文臣武将、后宫佳丽、王公子孙,玉儿如今都能随口就说来,那么多那么多,她全记在脑子里。

想来,玉儿这样的女人,才真正有资格站在皇太极的身旁,与他一同指点江山。

大玉儿感慨:“那位王皇后名声极好,传说品德高尚性情温和,又聪慧过人。不过我想,郑氏那样的风头,也没能盖过她,且最终还是她抚养的长子继承了皇位,她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的。而那位郑氏,未必就如传说中的妖艳刁钻,不过是左右朝权的男人们不容她,崇祯和他老爹都要给自己的皇位正名,才编排人家吧。”

海兰珠细细算着,问:“我若没记错,我们俩都出生在万历年间,现在是崇祯,那怎么万历皇帝,又是崇祯的祖父?”

玉儿啧啧:“崇祯的老爹,那个宫女生的皇长子,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死啦。”

海兰珠傲然道:“只怕活着,也要被咱们皇上吓死了。”

大玉儿安抚姐姐:“前线传捷报呢,皇上马上就回来了。”

海兰珠虚弱地一笑:“我不着急,皇上还要去北京呢。”

可这话,却叫玉儿心中一沉,生怕姐姐看出自己的情绪,便背过身离开,去侍弄桂花。

她希望皇太极别急着去北京,一则明朝内部混乱,李自成正杀红了眼,大清军队硬闯进去,眼下绝不是最好的时候。再则,她希望皇太极回来,回来陪伴姐姐,让她的身体赶紧好起来。”

“玉儿?”海兰珠轻轻喊她。

“嗯?”大玉儿背对着姐姐,没有回头。

“我,我想……”海兰珠犹犹豫豫。

大玉儿怕姐姐太费心神,便回过来问:“想吃什么吗?”

海兰珠抿了抿唇:“玉儿,关雎宫的关雎,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玉儿怔然。

海兰珠垂下眼帘,轻声道:“你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有在河之什么的……”

她局促而不安,她本不想问的,怕被人笑话自己无知不认字,那些外命妇来恭维贺喜的时候,她只是笑着应对,心里头实则一无所知。

她甚至不想问玉儿,甚至不想让玉儿笑话她,因为这是皇太极给她的荣耀。

可是……

“玉儿,因为我当初跳河吗?”海兰珠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在河里吗?”

大玉儿忍不住笑了。

海兰珠抓着她的衣袖,虚弱地央求:“玉儿,别笑我。”

“我念给你听。”玉儿盘腿坐在姐姐的对面,摆开架势,清了清嗓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海兰珠痴痴地听着,虽然一大半听不懂,可眼中也有神往,仿佛能感受到诗句中的意境。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大玉儿念完了,含笑看着姐姐,“好听吗?”

“真好听。”海兰珠柔和的眼眉里,透着幸福,又赧然一笑,“可惜,我听不大懂。”

大玉儿娓娓道来:“史记里说,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皆是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而毛诗序里也说,关雎之义,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风之始,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乃后妃之德。”

海兰珠叹气,嗔道:“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就爱欺负人。”

大玉儿莞尔:“就说啊,关雎是后妃品德的庄重,夫妻伦常之道。”

夫妻?

海兰珠怔怔地看着妹妹。

玉儿不以为然地说:“姐姐的封号,正好是宸,而宸,是帝王之妻。”

海兰珠不禁猛地挺起了身子:“可是姑姑才是……”

大玉儿忙按住她:“你可别激动啊。”

果然,海兰珠一下子觉得脱力,虚弱地看着妹妹,摇头道:“不是的,玉儿,皇上他……”

大玉儿早就不在意了,笑悠悠道:“我也觉得不是,皇上不过是找了个比贵妃更尊贵些的字号,皇上不会无视姑姑,咱们别乱猜,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海兰珠安宁了几分,而妹妹又笑:“至于关雎呀,我觉着也没那么复杂,什么夫妇人伦的,我觉着,皇上就是想告诉天下人,他有多喜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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