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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累了,她夙兴夜寐批改公文的时候不觉得累,转战敌阵浑身浴血的时候不觉得累,此时此刻,却只觉得从骨子里泛起一股消解不去的疲意来。

累并且狼狈。

“姓孟的。”林可轻声道:“我有些后悔。”

孟昶青停住了脚步。月光穿过丛云投下银灰色的暗影,风拂过脚边的草叶发出一波又一波的飒飒声,愈发显得万籁俱寂。

“阿可,人这一辈子有两件事不能太执着,一是善恶,二是生死。要攀上那个至尊之位,你本就要踩着无数人的血肉前行,但承托你的不光是他们的血肉,还有他们的希望。”

在一片寂静中,他开口缓缓地说道:“我本想带兵来救你,但向秀拦在我面前,拼死阻止我将卫所剩下的最后一点兵力带出来,并非他不在乎你,只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理想与未来都押在了你一手创立的云阳之上。谢中奇在海上来回几趟,他几乎瘦了一圈,拖着病躯却仍旧坚持亲自跟船,他本是身负残疾之人,终生于仕途无望,因你以国士待之,他便以国士报之。还有十一、许三、李飞、明晨,他们敬你,信你,将你当作天。而我,我找了那么久,才终于找到了你。”

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孟昶青停顿了一下,方才轻声道:“阿可,给了别人的希望,不要轻易收回去。”

“……”

林可的目光微微垂下,看着孟昶青袍袖上的污渍。在战场上找人并不容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跪在泥泞的尘土之中,一具具地翻过尸首来看?又是如何艰辛才能寻到蛛丝马迹,走过那么多的路,才跟着马蹄印找到了她?

她无端穿越到这个世界,本来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但不知不觉间已在世间留下痕迹。许多人为她而死,更多的人却因她而活。挽苍天于将倾之际,拦狂澜于将倒之时,这不仅仅是她的期望,更是云阳无数人的信念。

曾有人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而来,只因慕名想要投入她的麾下;曾有人在肠穿肚破之际,高喊着她的名字,扭住身边敌人一起同归于尽;曾有人在见到貔貅旗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在绝对的劣势下怀着必胜的信念再度投入拼杀。

他们能战,他们敢战,因为他们的主将叫做林可!他们坚信,自己的主将将会带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击破北齐,攻下京城,彻底改变这个世道!

垂下眼睫,林可将嘴唇抿成一条线。

“不会了。”她开口道:“我的伤口没事,即便骑马应该也不至于裂开。姓孟的,把我放下来吧。”

抬眸,她的眼中重新燃起熊熊火光:“我们回云阳。”

☆、第132章 逆臣

窗外天光渐亮, 皇帝却拉了帘子,如惊弓之鸟一般缩在房间里。

虽然没有直面战场, 但那肃杀之气还是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即便被人带着逃到了云阳, 他脑子中仍是一片空白。什么威仪、什么自由、什么权势, 通通被他抛到脑后, 只要能好好活着, 这位从前高高在上的天子几乎什么都愿意去做。

然而当房门从外面被打开的时候, 他全身还是猛地一颤。

由于逆光,所以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那瘦削挺拔的身影却令皇帝想到了一个人:“林、林爱卿!”

林可迈步而入,光影勾勒出她英挺俊秀的容貌。随意地朝皇帝点了点头,她开口道:“我这里有份诏书, 印是盖好了,为了堵住天下人、尤其是京城那群士大夫的嘴,还需要你在上面签个名字。”

她的语气淡淡的,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皇帝脸色大变, 腿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去:“你、你……你莫不是要行操莽之事,篡位自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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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还不至于。”

林可看了他一会,微微一笑:“我不过是打算拿回自己的身份而已。”

皇帝微微瞪大了眼睛:“你、你是何意?”

“我乃光宗之后, 认真算起来, 还是陛下你的叔叔。”

林可回答道:“光宗一脉流落在外多年, 如今终于可以认祖归宗。等昭告天下之后, 你大可以叫我一声皇叔。”

北齐已经不足为虑, 而大楚剩下的几支强军, 除了木家军之外,也已将近覆灭。她当然可以用武力压服别人,但即便是大楚也仍旧不乏忠臣义士,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这个皇叔的名头,她才能更方便地签发政令,抚剿并行地在最短时间内解决乞活军这个毒瘤,而不必引发民众与官员此起彼伏的反抗。

皇帝隐隐意识到林可暂时不会杀了自己,因他一死,京城的五皇子就可以立即登基。

有了底气,心中对权力的渴望就又缓缓地升了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无凭无据,这般说辞其谁信之?”

“除了光宗的后人,有谁手里会有另一本天书?又有谁能将天书中的东西化为现实?”

林可淡淡道:“不过这些理由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你认了,我自然有办法让天下人跟着认。兵强马壮者胜,陛下,说到底这其实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归顺我的台阶罢了。”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皇帝指着她“你、你”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整张脸都扭了起来,羞辱感一层一层地漫了上来,竟将他满心朝不保夕的惊恐都给压了下去。轰的一声巨响,他推翻面前的圆桌,像只疯狗一样跳起来扑向了林可。

然而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当年击破乞活军,如今又灭亡北齐铁骑,连场死战,惊起漫天风雨的云阳主将,是如慧星一般崛起,创造了无数奇迹与传说的林可!

伸出右手轻而易举地扣住皇帝的喉咙,林可推着他直抵砖墙,碰的一声,屋梁上发积灰簌簌而落。皇帝奋力挣扎,却只觉得抵在脖子上的那只手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你有什么资格愤怒?”林可贴在他耳边开口,容色坚冷、锐气逼人:“骄奢淫逸,纵情声色,对内引得民不聊生,对外则是软弱无能,一家一姓的尊荣,建立在无数百姓的尸骨之上。他们还没有愤怒,你有什么资格愤怒?因为你天生贵胄,因为你是龙子龙孙,因为你姓王,所以就天生高人一等吗?”

用左手轻轻拍了皇帝的脸几下,她弯起唇角,淡淡冷笑:“我不举反旗,是不愿多造杀孽。是不愿而非不能。记好了,在我这里,你是一座牌坊,好好干该干的事,别让我忍不住劈了你当柴烧。”

说完,她猛然松手,将皇帝跟垃圾一样丢在地上。皇帝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久久不能起身。林可拿出诏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弯起唇角开口道:“请陛下平身,把这份诏书给签了吧。”

林可所为,“飞扬跋扈”也不能形容其万一。因为她来自另一个时代,不信天,不信地,更不相信“君权神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

但乞活军的统领,昔日的四大天王李备羽虽然造了反,潜意识里却跟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对传说中的天子还报着一颗敬畏之心。

听说麾下将士灭了一支云阳骑兵,抓到了天子,李备羽急急出门来迎,望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故作豪爽地哈哈大笑道:“在下李备羽,想必在京城时,陛下也曾听过我的名字。”

说着,他亲亲热热地去拉对方的手。那据说是天子的人触电似地将手往后一缩,忍不住往旁边一块来的少年身后躲去。

李备羽皱了下眉,立刻有人在他耳边道:“那是一直服侍天子的小太监,天子受了惊,说是离不开此人,硬拉着他跟在身边。”

李备羽瞟了那对相互偎依、瑟瑟发抖的主仆一眼,脸上又重新挂了笑:“这是怎么说的,我又不是妖怪,陛下至于这么害怕么。来人,去安排酒菜,我要跟陛下好好喝上几杯。”

天子——脸上稍有修饰的方镇天不知所措地看了初八一眼,见初八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才冲李备羽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那就劳烦李将军了。”

这一声客客气气的将军叫得李备羽通体舒泰。他大笑着拉方镇天就进了自己的军帐,却不知手头这个根本就是个假冒的天子。

若照林可的安排,这支骑兵本不该落入乞活的手中。然而中途初八却对马掌动了些手脚,大大拖慢了他们的行进速度,以至于造成了这些云阳骑兵全军覆没的结果。

但借此机会,他也跟着方镇天混入了乞活军中,甚至还见到了李备羽。

“要说那些云阳兵倒也是硬骨头。”李备羽端起酒杯,感慨地说道:“酷刑之下要么不开口,要么就说你不是天子,只是天子身边的一个禁卫。只可惜啊,你出逃时还不忘享受,硬是带着一个小太监,这才露了馅……”

说着,他目光扫过唯唯诺诺、不住陪笑的初八,眼底划过一丝不屑:“可见是上天注定,陛下你合该落到我的手里。”

初八在与林可会合时就是这副样子,又以身负密令为由,要求林可向其他兵士隐瞒了他密卫的身份。所以被俘的云阳兵都以为他真的是原来天子身边的亲信太监,没有向乞活军透露出什么不该透露的信息。

李备羽最看不上这些阉人,看了初八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重新转向方镇天:“陛下怎么不吃饭,难道是饭菜不合胃口?”

方镇天干笑着拿起筷子。他在天子身边跟得久了,学起天子的仪态来倒也有模有样,不曾引起李备羽的怀疑。

李备羽似乎是很享受跟天子同席而坐、甚至压天子一头的待遇,飘飘然地又连连敬了方镇天几杯酒。

方镇天害怕酒后失言,不住地推拒,实在避不过了才喝上一点。

饶是如此,两人间的气氛倒也不错。初八在旁给方镇天布菜,见此忽然垂泪,压低了声音开口劝说道:“陛下,您多少喝点吧,我知道您厌恶这种莽夫,与他同席恶心欲呕,但此刻也得忍一忍啊。”

然而他声音虽然放轻了,但李备羽是武夫,耳目较常人灵醒,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全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是泥腿子出身,面对天子自然而然有些自卑之情,但越是自卑,便越显自傲,闻言脸色立刻拉了下来。

方镇天悚然一惊,见初八不动声色地戳了自己一下,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进一步激怒李备羽,然而事到临头,却不由退缩了:“朕……朕有些累了,不想用餐,能不能先去休息?”

“哦?”李备羽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与我这个莽夫一起,果然让陛下恶心欲呕,连片刻都呆不下去了吗?”

他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怒极之时,气势如何是方镇天能够抵挡的。脸色顿时又白了一层,方镇天忽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后退一步:“我……朕不是,没有……”

“陛下!”

初八高声打断方镇天的话,作势要挡在他的身前,一边恶狠狠地盯住李备羽道:“大胆逆贼不得无礼,陛下英明神武,当初平乱之后能诛了你等乞活反贼的九族,更将什么狗屁四大天王之一的罗英凌迟处死,如今也必有一天能砍了你的狗头!”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这新仇旧恨全都涌上心头。

李备羽面色赤红,一把推开这小太监,就要去拉扯方镇天。

初八咬牙反身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李备羽的大腿。李备羽怒气冲冲地攥起拳头,打算打死这个聒噪的小太监,然而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却忽然觉得全身没了力气。

他吃惊地立在原地,直到嘴角溢出白沫来。旁边的护卫发现不对,立刻跑过来扶住了他。初八趁乱滚到一边,用尖利的声音喊道:“有、有刺客,救命啊!快保护陛下!”

李备羽身上分明没有任何伤口,整个人却开始抽搐起来。帐中一时大乱,护卫们有的照看主将,有的出去喊人,还有的则抬手去抓方镇天,初八一个太监,一时之间反倒无人在意。

初八躲到角落里,利落地拔下头上的簪子,从里面拿出一颗黑黢黢的小球来用力一掐。烟雾顿时滚滚升起,弥漫了整个帐篷。护卫们反应过来,就去堵住帐篷的出口,然而初八用簪子锋利的一端在帐篷上划出一道口子,却没有从那里钻出去,反而趁乱按住了一个方才看准了跟自己身材相近的乞活兵,弄晕了脱下他的外套给自己换上,又将头盔压低。

方镇天已经被牢牢绑了起来,绝望地喊初八救命。但初八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用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声音大声说道:“不好了,那小太监在帐篷上掏了个洞跑了,他一定是主谋,快追!”

此刻烟雾仍未来得及散去,众人压根想不到同僚中已经混进了一个外人,闻言立刻有几个护卫往外面冲了出去,初八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就拐了个弯,一边跑一边大喊:“不好了,营地里进了刺客,李帅遇刺了!李帅遇刺了!大家快去找那个跟在天子身边进来的小太监!”

混乱传递开来,初八则渐渐往营外移动,中途用随身带着的药水将脸色弄得黑黑黄黄,再往嘴唇周围粘了一圈假胡子,随手丢掉了食指上戴着的一个不起眼的戒指,这才急匆匆地赶到营门外,对守门的兵士说道:“李帅遇刺了,你们好好看守,万不可放一个人出去,知道了吗!”

他有些面生,但语气颐指气使,看着地位就不低。加上被李备羽遇刺的消息一刺激,那几个兵士哪里能想得到去核实他的身份。

“我还要去其他地方传令。”初八道:“军中已经有些乱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炸营,幸亏李帅有先见之明,布了一招暗棋。事关重大,除非李帅亲至,任何人来问也不能说起我!”

守卫立刻应了,还殷勤地给他找了一匹马来。

初八冲他们一笑,光明正大地翻身上马,重重一甩马鞭,便就此在众目睽睽之下自乞活的营地疾驰而去。

☆、第133章 投效

时局变迁, 就如风行草偃。在北齐兵败之后的短短数月里,大楚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光宗之后林可认祖归宗,被封为瑞王;二是李备羽暴毙, 麾下乞活军分崩离析。

西原动乱,再次出现的乞活军不止李备羽这么一股,但他却是其中声势最大的一个。他手下乞活军的骤然崩溃,几乎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经过分裂与内耗,已然可以预见这支军队的末路。

没人知道李备羽为何会在壮年猝死, 有说是急病, 有说是中毒,百年后成为了埋藏在史书中的又一桩悬案。而始作俑者初八,此刻正一脸纯良无害地斜靠在树上,若无其事地拿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青色野果咔嚓咔嚓地啃着吃。

浓密的枝叶遮掩了他的身影, 树下是两座坟,三个人。

李飞、许三子和明晨都蹲在墓碑前头,旁边是一辆牛车,车斗里满满当当的都是纸钱元宝花圈, 最上头还放着一个等身高的纸扎人偶,披红挂绿的, 苍白的脸上红艳艳的两坨胭脂, 头上还被人用黑色的线绳细心地弄了两个发髻。

李飞拿了一瓶酒出来, 自己喝了一口, 其他的全浇在了两个坟头上, 怅然道:“十一,十七,两位兄弟请一路走好。”

“唉,估摸着很快又要去打仗了。”

明晨长长叹了口气,忍不住跟个小媳妇似地抹了把眼泪:“咱们是不能时时来看十一跟十七了。”

“还没留后呢。”许三子也叹气:“咱们争口气,多生几个崽子,回头过继给他们,百年后他俩也能有个人给上柱香。不过老婆就没法子了,谁让这俩小子自己不争气呢?喂,熊胖子,你说他俩都喜欢那孟姑娘,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然,你以为他们兄弟两个这么大岁数了,为啥都不讨老婆?”

李飞道:“没办法,我也劝过,一个两个的都是他娘的死心眼,认准了就不肯改,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不过说句实在话,人孟姑娘长得也确实好看。”

“那就好。”许三子点点头,推了明晨一把:“流什么马尿,快去把东西都搬下来,兄弟一场,咱不能让十一跟十七在下头孤孤单单的。”

明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起身就屁颠屁颠地把那个纸扎的女人给搬了下来。许三子和李飞点好了火盆就要动手……天边忽然飞来一个果核,在李飞的后脑勺上重重砸了一下。这几人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宿将,警醒地很,立刻跳了起来,许三子更是把佩刀都拔出了鞘。

“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初八翻了个白眼,从树上一跃而下:“你们三个,打算在我兄弟坟头上干什么?”

“是新冒出来的那个密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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