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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行说起来也就这么大,东家有点儿事儿,转眼就透到西家去,不出几日,大伙儿全知道了。有叹气的,有同情的,当然还有幸灾乐祸的:说秦老板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不好,捡个破石块儿当宝。

杨清菡很快得了信儿,让秦梅香把花雅南带过去——这是要出手管徒弟的事儿了。

秦梅香难得忐忑,把南哥儿梳洗得干干净净,通身换了簇新的衣裳。然而怎么梳洗也盖不住那个醒目的大脑门儿。小玉蓉在边儿上挺惆怅地出主意:“要么,给他贴个片子再带过去?”片子就是旦角儿上台时贴妆用的假发,南哥儿刚开始学戏,还没用上过那玩意儿。

秦梅香叹气:“又不是上台,算了。”

小玉蓉提醒道:“若是师父不同意你留着他,那可怎么办?”

秦梅香摇头:“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两人叫车去了杨宅。杨清菡正躺在床上摇着檀香扇子敷黄瓜片儿。

秦梅香牵着南哥儿的手进屋,向杨清菡道:“师父……”

杨清菡没睁眼睛,伸出五指尖尖的手往自己身边儿招了招,那动作活像引诱童子的女妖怪。

南哥儿慢慢走过去,杨清菡摸到他的小肩膀,慢慢抬起身睁开眼。哪知道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松了手,脸上的黄瓜片儿噼里噗噜掉了满地。

秦梅香生怕他要发作,上前把南哥儿小心翼翼地抱住了。

杨清菡憋了半天,神色仍然惊骇:“这是哪儿来的大眼贼?!”

得,雅南的三字判有了:大眼贼。秦梅香忍不住语含责备:“师父!”

杨清菡不理他,上手摸了摸南哥儿的额头:“还有这大脑门子,挂个胡子就能演寿星老儿了。”他狐疑道:“我记得花满山和他太太都挺俊的啊!”他冲着秦梅香,声音压低了:“不会是大街上捡的吧?”

秦梅香站在南哥儿身后冲他拼命摇头。

小玉蓉打圆场道:“师父今儿气色瞧着倒好……”

杨清菡斜了他一眼:“胡说,脸都吓白了。话说你那彩楼配练得怎么样了?别到时候让外人说我杨清菡教徒弟时藏私。”

小玉蓉老实道:“练着呢,今儿过来,就是想让您再给看看。”

杨清菡点头:“那还等什么?现在就来吧。”这是把秦梅香和南哥儿晾在一边儿了。

秦梅香也不生气,抱着南哥儿听小玉蓉唱戏,又听杨清菡指点小玉蓉眼法和指法。小玉蓉有几次看着秦梅香欲言又止,被杨清菡呵斥过去了。直到一出戏完事儿,杨清菡才满意道:“这样才像话。”

这是含蓄地表示,秦梅香带过来的孩子,不像话。

秦梅香也不气馁,替杨清菡利落地泡了一壶新茶,把茶盏端到他跟前儿:“您叫我带南哥儿过来,想来是打算给他指条路?”

杨清菡喝了他一杯茶,脸色略好了点儿:“老窦想得美。他是经年的黄鼠狼成了精,想借着我疼你,爱屋及乌也疼疼这个小崽子。他也不想想,祖师爷的饭碗要是这么好端,各大科班的门槛还不早就叫人踏破了。”他放下茶盏,挑剔地打量着方雅南:“说说,会唱什么呀?”

“才开蒙呢,天官赐福都没教完。”秦梅香答道。

“唱两句来听听吧。”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南哥儿慢吞吞地开了口,声儿不高,但是字正腔圆的,而且也不知道怯场。

秦梅香心中安慰:他竟然没有错词忘词。

杨清菡下了床,绕着他来来回回地瞅,捏捏腰,捏捏腿,又掰掰那小手指头。南哥儿不为所动,照旧唱自己的。这孩子的心倒是很定的。

杨清菡等他唱完,露出了有些惋惜的神色:“乍一瞅没个看,这么一听,倒也没有资质太差。只是这长相……”他有些无趣地摆摆手:“就这么先在五福班呆着吧……”

小玉蓉很懂察言观色,领着南哥儿出去吃东西了。

杨清菡重新坐下来,喝了口茶:“有个事儿不知道你听说没。你那姘头的上峰死了。”

秦梅香一愣。但他很快缓过神来。杨清菡受邀的堂会很多,想来是交际是听到的。他沉默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儿晚上。”杨清菡打量着他的神色:“你也该给自己打算打算了。”

见秦梅香不说话,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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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梅香平淡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没说话。

杨清菡叹了口气:”算了,管不起你的事。”

第35章

李大帅过世的消息传开是几天之后的事儿了。

秦梅香下了戏回来,发现秦宅门内两边儿站了好几个兵。

徐妈有几分战战兢兢的。倒是南哥儿年纪小,不知道怕人,仍然对着紫藤架子练功。秦梅香叹了口气,把热腾腾的三丁包子放到南哥儿怀里,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儿:“去吃吧。”

南哥儿看了看他,拿了一个,把剩下的递还给他。这是表示让秦梅香也吃。

秦梅香摇了摇头,招呼徐妈把他领回屋里去了。

许平山正在屋里踱步,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身来。有日子不见,他面色多了几分疲惫。秦梅香看见他臂上的黑纱,轻轻叹了口气:“节哀。”

许平山走上来,把他抱住了。

秦梅香心里一酸:“今儿在这儿歇?”

头顶上沉沉地嗯了一声。

秦梅香叹了口气:“弄那么些兵过来做什么,把老人孩子都吓着了。”

许平山叹气,声音压低了:“里头有眼线。”

秦梅香闻言有些不安:“那怎么办……”

“也不碍事,就这么着吧。”许平山拉着他的手,坐到了床上:“想我不想?”

秦梅香没答话,低头轻轻解开了他的扣子。

因为许久不曾燕好,倒似乎有了点儿久旷的意味。秦梅香难得有些起了兴,伏在褥子上轻轻扭着腰。许平山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背上,把他攥着被单的手腕子抓紧了。秦梅香压着声音细细地喘:“你小声些……隔壁……有孩子在……”

许平山腰上不停,一面还能喘着粗气讲话:“谁家孩子那么磕碜?”

秦梅香低声道:“别胡说八道。”

许平山吻着他的肩,腰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手也不老实,夹在褥子和秦梅香的胸口之间,火急火燎地往下:“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他报复似地把秦梅香攥住了:“你倒好……”

秦梅香咬紧了被子,身子慢慢绷紧,不动了。

云消雨散,许平山抚摸着秦梅香汗湿的肩,静静地看着他。

秦梅香垂着眼:“是又要打仗了么?”

许平山手停了,放开了他:“也没那么快。”他坐起来,翻出一支烟,似乎是想点,看了一眼默然不语地秦梅香,又忍住了。只是把那根烟来来回回在手指头上玩儿:“不过早晚是要有那么一天的。”

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他们一向都是避着。秦梅香知道许平山还有别的话想说,但那个人最终也没说,他也就选择了继续沉默。

“你身上的财物,有多少算多少,都换成黄鱼,提早打算吧。”

打算什么呢。真到了那一天,钱财都是身外物了。

许平山似乎也觉得这个话题没法再说下去了,话头一转:“你怎么养起孩子来了?”

“同行的孩子。”他低声道:“爹妈都没了。”

许平山不再说话了。

秦梅香抬起上半身,够到了床头搭在清水盆上的湿毛巾,拉起被子想给自己清理。许平山放下烟,隔着被子按住了他:“再来一回吧。”

市面上一切如常。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人们听说了这样的大事,议论几天,见日子没什么变化,也就不提了。平民百姓根本不在意上头的大人物是谁,眼前的饱饭才是更要紧的。

秦梅香去找了虞冬荣,打算要灌唱片了。虞七少爷这阵子一直忧心局势,但听到他这样说,仍然十分高兴:“你总算是转过这个弯儿来了。”

秦老板笑了笑:“不过是终于准备好了。”

唱片公司那边也喜出望外,很快就拟了合同和录制的内容出来。玉堂春和白蛇传都是少不了的,也有南曲《紫钗记》中的《折柳》和《阳关》两折。

录音是个要一气呵成的事儿,所以秦梅香提早一周就和班底排练过了,词句也反复掐着时间对过,确保不会出现唱到半句唱片戛然而止的窘事。

到了灌音那日,大伙儿早早就来到了录音的地方。杨清菡自己不爱灌唱片,但是为了能让秦梅香的唱片尽善尽美,还是和小玉蓉分别给他配了戏。

这中间出了个小岔子。因为录音的屋子与戏园子比要小得多了,艺人们还像戏台上那样唱,就唱出了事。秦梅香唱旦的,察觉不对时就赶忙把声音压下来了,但是曹庆福一开口麦克风就炸了,把录音的洋人技师吓了一跳。这样来来回回,费了两三个蜡盘。好在后续大家摸出了其中的关窍,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唱下来了。

因为是个新鲜的事物,所以小玉麟作为帮场也过来瞧新鲜,还不知怎么顺手把南哥儿也抱过来了。录音不能有杂声乱入,除了开腔的艺人和乐队,余下的人都静悄悄的。

等到平安录完了。大伙儿才有说有笑地放松下来,彼此交换着惊奇的感想。南哥儿走到麦克风边上,好奇地抬头看着。秦梅香把他抱起来,鼓励道:“唱一个?”

于是尚带着童声的天官赐福响起来了。南哥儿的声音本来小小的,被器材一放大,就清晰了起来——竟然意外地动听。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要是咱们上台也能用这个,嗓子就能省不少力气了。”

也有人不赞同:“那就不叫真本事了。”

虞冬荣看见秦梅香抱着南哥儿站在那里,一个极美,一个极丑,不禁有几分感叹。小玉麟看到了,倒是挺不以为意的:“看惯了也就好了。吴师姐说了,奇人才有奇貌呢。”

虞七少爷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秦老板的耐心是真的好。我要是得了这么一个孩子,一天得愁死八回。你怎么想起把他抱过来了?”

“戏班子里大人都过来帮场,留他一个在那儿,会让那帮小的欺负……”小玉麟说着说着就警惕起来:“七爷,你以后想要孩子么?”

虞冬荣摇头:“算了吧,养你都不够我费劲的。”

小玉麟黯然道:“我说真的……”

虞七少爷回头看着他:“报上的事儿你看了么?”

小玉麟点头。

虞冬荣轻轻叹道:“朝不保夕的,能把自个儿顾全了就算是好的。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这话一出口,是真的难受起来。北方如果有事,虞家这样的,肯定是要阖家离开的。可是周老板怎么办呢?他的戏在这里,戏迷也在这里。莫说周老板自己未必愿意,就算虞冬荣有心带他一块儿走,可带走了之后呢?一辈子当个小傍家儿么?那这么些年学戏的苦,不就白吃了么?

他有心和小玉麟仔细谈谈这个,可不知怎么总想往后拖着。仿佛拖一日算一日,就能长长久久地不分开了。

时局看着摇摇欲坠的,却也似乎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比起东洋人,仿佛革命党闹出的乱子还更大一点儿。不过天大的事都在外头,城里是一如既往的。只有学生们时常在街上喊口号。

艺人们照旧演戏,可是偶尔会被学生们追着骂,说他们只知道唱些靡靡之音,丝毫不关心国事。曹班主对这个事儿挺气闷的,因为五福班台上忠君爱国的戏其实也没少演。大家便安慰他,兴许是学生们弄错了。毕竟戏班那么多,搞不清谁是谁,那也是有可能的。

时间一久,最初的那些不安似乎就淡了。日子总还是要照旧过的。

小玉麟在这一年技艺进境很快,上了台,是真正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入秋时第一次演《挑滑车》,没有像以往的艺人那样勾脸,而是直接俊扮,扎蓝靠上场,赢了满堂彩。

打那之后似乎戏路就更顺了,嗓子的状态也越来越好。秦梅香和吴连瑞帮他正音时,都觉得心里头十分高兴。可是高兴过后,秦梅香就要偷偷地惋惜。他想小玉麟若是能早生十年就好了,能正正经经地红上十年。如今这样的时局,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万一乱起来,还能好生唱戏么?

他一向是心事重的,一分忧虑能盘算出十分。但是旁人未必有他这样通透而多思,所以日子仍然与平日没什么分别。

日子在这样一层隐忧里轻描淡写地继续着。许平山隔三差五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秦梅香也不问。他带着南哥儿习字念书,偶尔还教他弹弹琵琶和古琴。南哥儿学得仍然挺慢的,可一旦学会了却很扎实。秦梅香觉得欣慰。

吴芝瑛转年复出登台了,仍然与小玉蓉搭戏。她的声腔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仍然是好的。秦梅香知道,为着这个好,她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吃不下的苦。然而他们入了这个行当,再苦再难,都要藏着。拿给座儿看的,只能是鲜妍的那一面。

为了庆贺,大家约在了小玉蓉家里吃饭。菜是从鼎泰丰叫的,大伙儿都很高兴。小夫妻的一双儿女正是惹人怜爱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不再是刚落地时那幅红猴儿似的模样了。秦梅香拿了一对黄金嵌宝石的璎珞出来,算是给孩子的礼物。小玉蓉认出来是这个是当年给姚家唱堂会时,姚老太太赏的彩头。因为太贵重了,哪里肯要。

秦梅香却笑:“又不是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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