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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吃饭。”姚大婶俯身把他抱上宽板凳,给了他一双筷子,“吃完做功课,然后睡觉,记住了?”

小小的姚非梦乖乖答应:“记住了。”

吃过饭后,小孩子果然听话去写功课,摇头晃脑地背书,而后自己烧水擦身,洗过后爬去了床上睡下。姚大婶对着床,将灯搬到自己身边,一针一线地做着绣活,一直做到深更半夜。睡几个时辰后,天方鸡鸣,姚大婶便将床上熟睡的孩子唤醒,给他揣了提早一天烙好的大饼,鼓励他去私塾中。

小姚非梦眨巴着眼睛:“太太,你可以送我去吗?”

“自己去,不娇气,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娇气不得啊。”姚大婶摸摸他的头,“宝宝走罢,先生夸你呢。”

花珏想跟着小姚非梦一并走出去,至少看一看他当年上的私塾是什么样子,他那些如今已经惨遭杀害的同学又是否有什么仇家,但他踏过院前的小石阶后,便被玄龙拎着后领子往后提了提——前面一片灰色,像是深不见底的死水。

他们居然就走到了这幻境的边缘。

还是说,姚大婶的这一生便被禁锢在这方寸间的小院子里呢?

前半生希望儿子平安长大,有前途出息,自己成日对着等做绣活,直到腰再也直不起来。再过几年,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也仍然坐在同样的位置刺绣;她要活下去,不过变成了孤独一人。

花珏同玄龙看了又看,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甚而透出一样千篇一律的无聊来。即便是成长经历相似的花珏也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住在这里没什么邻居,也不见姚非梦带小伙伴回家。我那时在学堂里,隔三差五就带人回家,奶奶还会做糖饼给我们吃,我们不来的时候,奶奶就出去玩了,管也不管我的。”

玄龙微笑道:“人与人不同,咱们奶奶活得通透,为你过活,也为自己过活,但是旁人未必有她通透。”

花珏扁扁嘴,开玩笑地道:“你倒不如说奶奶不宠我,对我不上心。”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道:“天下父母心,其实是一样的吧。”

花珏不胜唏嘘,在姚家的小院子里找到一块石头,够他和玄龙并排坐。一日一日重复的生活过完后,姚非梦也慢慢长到了十四岁。

也就是这天,每天清晨便出门上学堂、不给花珏任何跟踪机会的姚非梦,生病在家中休息了一天。小少年发烧,烧得两颊通红,在姚大婶给他煮药时奋力爬了起来,忽而道:“太太,我不想上学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上私塾了。”姚非梦的神情明显瑟缩了一下,声音烧得有些嘶哑。他的眼神最初是紧张,看姚大婶没有出声,便开始慢慢转为期待和恳求,希望母亲能够同意他说的事。“我……我不上学了,我去跟别人做工,当木匠,可以吗?”

“当木匠……当木匠是什么活,读书人是什么活,你说不读便不读,掂量过轻重吗?”

姚大婶终于出声了,似乎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她从炉子边陡然起身,声音不自觉也提高了许多:“为什么不读书?你这个小王八蛋,你这个……”她的声音也颤抖了半晌,声音急转,尖锐得让人耳膜发痛,“你是要气死我啊,你这个不肖子孙!”

哗啦一声,药罐子稀里哗啦地摔碎了。姚大婶不说话了,蹲下去收拾瓦罐烫热的残渣,边收拾边抹眼泪。姚非梦浑身通红,手足无措地呆在床上看了半晌,挣扎着起身想要去帮自己的母亲,却被一把挥开:“滚回去,你要是不读书,以后都别想进这个家门。”

姚非梦神情惊愕,大大的眼睛里泛着因熬夜和病痛引起的血丝,最后汪出一汪浅淡的泪水。他默默地爬回了床上。

一夜无眠。

第二天,姚家却再遇见了一桩事。起因是姚大婶做好了一批绣鞋,卖去城东的一户人家,但对方收仓的老板想要压价,坚持说姚大婶用的线是最粗劣的麻丝,过一道水便崩开针脚,威胁说要上报官府。

对面人多势众,欺负的便是姚家只得一个妇女,一个还在念书的孩子。姚大婶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只能跪在地上,祈求对方将应有的一点钱给她,但对方来了姚家的院落中,只大肆嘲笑了一番,开了些恶俗下流的玩笑,而后丢给姚大婶几枚破旧的铜钱,扬长而去。

姚非梦躲在门后目睹了这一切,瑟瑟发抖。姚大婶不复前一天骂他的严厉,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温声道:“没事,没事,太太这就给你抓药去,你回床上歇着。”

晚上姚大婶回来,坐在床边给姚非梦捣药。细瘦的少年背对她,肩膀耸动,泪水慢慢浸湿了枕头,眼睛早就哭得肿了起来:“我……念书,太太,我明天就回私塾。对不起,昨天的话,我再也不说了。”

姚大婶慢慢捣着药,欣慰地道了声:“乖孩子。”而后将药送进锅里熬煮,自己背过身去默默擦眼泪,一擦便不停,而后走到院子中,背着姚非梦呜咽出声。

姚非梦似乎是被病中看到的场景刺激到了,第二天果然说到做到,撑着病体去上了学。然而,也或许是这份急于求成,让他的身子骨在往后的两年中都没有好完全。

有时,他回家时,仍然是一副摇摇欲坠、精神恍惚的样子,只是他一点也不说上学的苦,只紧紧抿着嘴,再也不提一句放弃的话。

花珏开始觉得这样子有些奇怪,有一回,他看到姚非梦手腕上有明显的红痕,擦破好大一块皮肉,但他仍然不说什么,只蹲在水池边用力地洗手,直到洗出血点来。

“是不是读书太用功,他有些疯魔了?”玄龙询问道,“花珏,我没有见识过人间的学堂,你说说,这样是可能的么?”

花珏十岁读书,虽然一直都是私塾先生的掌上明珠,但他十六岁辍学算命,实在要算,也只能归类于学渣的一份子。他答道:“有这样的,京中年年都有这样的事,有人中不了举,回来便疯了,或是自杀死了。”

他仔细瞧着那个在水池边洗手的、消瘦的背影:“但是他这时候……应当连童生试都还没考罢?他还这么小,过不了童生的,四五十岁的都大有人在,这样实在没有道理。或许是他将自己逼得太紧了罢。”

第95章 真再遇艳鬼

幻境限制在姚家的小院子里, 跟不到姚非梦的上学事, 许多事自然也无从查起。花珏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趟会无功而返,他和玄龙一起看了下去,看见姚非梦自从那次发烧之后, 身体底子便越来越差, 时不时便会烧上一场。

但这个小孩性子闷,到了后来也是死活不肯找先生请假, 只有一天姚大婶出门卖鞋时, 他回来吃饭, 在床榻里躲了一个下午, 而后哭着出了门。

花珏看得有些心疼。其实到了这里,此后的事也有了预兆, 姚非梦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姚大婶也越发严厉,有一天姚大婶考他记诵最基本的贤文首章, 姚非梦竟然没能背出来, 要他默写牙牙学语的小童们都会的千字文,姚非梦竟然一字未写。

原本就清减的少年变得越发瘦弱,小小的一团缩在椅子上剧烈颤抖着, 幅度之大竟然带得桌椅也震动起来。本以为母亲会责打他, 但兴许姚大婶自己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并未叱骂,只将手里的书递给他,要他先休息。

“歇会罢, 若是不想学,那便不学了。”妇人的声音难得的温柔,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碎了什么脆弱的东西。

姚非梦捧着书爬去了床上,动作缓慢,仿佛浑身都很痛似的。他呆呆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支笔,墨水饱和后倒流进袖中,但他并没有低头拭去。他的目光呆滞怔愣,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时离他十六岁只剩下一个月。

一个月后,浑身冰凉的姚非梦被人抬进家,已经气绝多时。据说他是在学堂中发着高热倒下去的,过后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单薄的少年真的成为了一根枯死的冬日苇草,飘零无依地黏附在破落冰凉的草席上。姚大婶跪在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揩拭他白净的脸颊。

始终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给姚非梦下葬过后,姚大婶的生活又恢复成千篇一律的模样,每天早起,刺绣,做饭,刺绣,收整房屋,做饭,而后睡觉,迎接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第二天的来临。生活钉死了她的儿子,也钉死了她,生死不能,便苟延残喘,凭着本能在这孤单人世中续命。

花珏沉默着,伸手想找玄龙的手,玄龙偏头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其实看到这里便没什么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多年后,悲伤被掩藏在积厚的心脏之下,生活还要继续。鬓角染白的妇人变成垂暮老人,时间和身子骨一起缓慢下去。

姚大婶佝偻着身子,声已苍老,只有面庞不见多少风尘,因为一成不变的岁月宽待了她的容颜。院子外传来模糊的人声,也同样苍老:“婶婶保养得好呢。”

“六七十岁的人了,保养什么。”姚大婶淡哂。街坊邻里匆匆过,有时候一天下来,开口说的也不过只有这一句而已。

幻境戛然而止。

花珏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握住玄龙的手,凭着记忆往之前院门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光亮骤然袭来,寒风凛冽,鼻尖传来一阵煤炭特有的香气。玄龙此前见过花珏往火盆里投橘子皮,烤得满室生香,过后便投龙鳞进去,好像身上的鳞片不要钱似的,让花珏所过之处尽是他身上幽微清冽的草木香气。

“回来了。”玄龙低声道。

花珏点点头:“回来了。”

“回家吗?”玄龙接着问道。

花珏点了点头,忽而又摇摇头,询问他道:“我们……去看看姚大婶罢?”

玄龙却否决了他的想法,摇了摇头:“她方才在你这里测梦一场,前脚走你后脚跟着去,未免有些突兀。我们过些天再去罢,也能提早准备些吃穿用物给她送过去。”

花珏小声道:“好。”而后跟着玄龙回了家。

刚刚踏入家门,花珏修整一番,给家里的家伙们做了一顿饭后,再去对面城主府上打探了一番,知晓谢然仍旧没有回来。另外突遭横死的人分散各地,尸身正在陆陆续续被送回来,其中一具尸体则早一步,已经提前送去了州衙中。

花珏便跟着玄龙他们再去了一趟。只是这一回,因为案件紧迫,尸身紧急送来的江陵,死者还未入殓,家人亲戚也在陆续赶来中,守夜一事应当由地方父母官代为完成。城主未归,桑先生忙得几天没合眼,花珏便告请了桑意,想要代为守夜。

桑意睁着一双疲惫的的眼睛,摇头要拒绝:“不行,你身体底子不好,熬不得,换个人去。”

玄龙便道:“我去罢。”

桑意将二人打量一番,起身认真对玄龙道了谢,这便将守夜事宜交代了下去。皇命所迫,死者没能如期进入早已择定的墓地安葬,所以不能起灵,需要等到家族亲眷赶到之后,再起棺送往墓地中。之间各种流程繁琐不一而足,花珏原先办过一场丧事,便跟着过去核对清算,等到晚上便和玄龙一同守在灵堂中。仵作验尸,也是花珏在旁镇灵。

玄龙问:“以前人家办丧事,会请你吗?”

花珏摇头:“不请的,一般人家里办丧,请几个吹唱敲锣班子就好,除非是那种格外凶煞的死法。但是我怕鬼,一般都不接的,像今天这种情况是头一回,还是按照老祖宗书上写的办法,不知道对不对。”

过了一会儿,花珏望了望摆放棺材的地方,摇了摇头:“其实连镇灵都不用,这个人的魂魄也被吃干净了。”

“元阳呢?”玄龙再问。

“元阳自然也……”花珏说到一半,忽而想起他们几人其实并未再查验过此事,于是赶紧从玄龙兜里摸了片龙鳞出来,点燃了送去棺材旁。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死者破碎苍白的额头,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与不安,将点燃的龙鳞慢慢地凑近,却发现并不像上次玄龙见到的那样熄灭,反而还持续少了一阵子,最后火焰熄灭,龙鳞被火点燃的地方却仍旧亮着暗红色的火星。

花珏有点惊讶:“还有阳气?所以,这不是艳鬼做的吗?”

玄龙皱了皱眉头,什么话都没说。他凑近了想要接过花珏手里那片龙鳞,耳边却突然掠过一阵风声,紧绷绷地鞭挞在人心上——几乎是下意识地,玄龙将花珏拽进了怀里护好,再抬眼时却发现灵堂中的烛火灯盏都被悉数吹灭了,灵堂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漆黑中。

花珏一下子看不清东西了,只晓得玄龙护住了他,便伸手抓着他的手臂,茫然问道:“怎么了?灯怎么了?”

黑暗不影响玄龙视物,他警惕地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儿,带着花珏退后几步,将他按在一遍的座椅上,低声嘱咐道:“乖,不要到处跑,我过去看看。”

花珏点了头。

玄龙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绕着四下走了几圈,逐步缩小范围,走走停停,身边的人都慢慢从陷入黑暗中的惊惶中恢复过来,有人开始找打火石,但始终没有找到。细碎的说话声中,玄龙听出了一种非常细微、突兀的声音,好似猫儿轻轻舔舐人的手心,粗糙的舌苔刮过人皮肤的沙沙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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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住脚步,直接往棺木那边走去,驭水推棺,将覆盖冠冕的黄布也垂落在地。血腥味和微微发臭的腐烂味道飘散出来,玄龙垂眼看过去,望见棺木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却又一团影子,像是晨起的美人一样,慵懒而缓慢地从棺材中坐起,而后转头看他,唇角一勾,露出一道含着冷光的笑意。

“艳鬼?”玄龙低声道,伸手过去抓的时候已经晚了。红衣的艳鬼倏忽不见,飞快地从他眼下消失了,只留下一丝泛白的寒气。

终于有人找到了火石,点燃了蜡烛。花珏提着灯走过来找他,望见玄龙还沉默着站在原地,凝视着棺材内那具残破不全的血肉人体。他抬了抬手想要拉住他的手,问他见到了谁,却发现手里的龙鳞已经凉了下去,再也不见燃烧时蔓延的暗色冷光。

第96章 真亓官

“艳鬼杀人, 先以幻境惑人, 而后与之交合,在交合时吸取元阳,直到对方因阳气耗尽而死。”

深夜, 花珏与小凤凰回了一趟家, 询问了无眉有关艳鬼杀人的细节,无 眉便再从他那堆破烂中再翻出一本书, 给他们慢慢念。

他很好奇:“你是说那具尸身本来还残留着刚死之后尚未散尽的元阳, 半夜时艳鬼突然上门, 将他剩下的阳气吸走了?”

花珏补充道:“还是当着我和嘲风的面。”

“看清楚是谁了吗?”无眉问道, “是你们上次遇见的那个魅吗?”

花珏沉默了一会儿:“是,嘲风说是……姚非梦。”

玄龙追出去时, 姚非梦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鬼魅不像妖神一般拥有切实的形体,自然来无影去无踪,让人难以接近。花珏跟过去时已经晚了, 即便用了判官笔追查踪迹, 鬼魅的气息也只消失在灵堂外二三百尺的地方,被积雪和溪流掩盖。

“如果人是他杀的,为何当时并未取其阳气, 反而此后潜入灵堂中下手呢?”花珏只感觉头昏脑涨, 犹豫着问玄龙, “即便他不知道我可以驱鬼,但是这里还有个你,他也不会不知道罢?”

玄龙温柔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只能说, 大约这是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以至于他不惜冒着被我发现的风险,也要潜入灵堂中吸取阳气。”

花珏再问:“此前我们看见他在鬼市中喝鬼药,无眉说鬼药可以令他们法力大增,而魂魄很快便会在人间消散,他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来续命吗?”

玄龙摇头:“未必。说到底,他若是想要通过采阳来维持自己魂魄不消亡,令找一个不相干的人惑了便是,也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花珏晓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不吭气了。

过了一会儿,他蹲在一边,叹了口气:“嘲风哥哥,你说我的脑子是不是还是差了一点。我感觉我一点忙也帮不上。”

玄龙也蹲下去瞧他:“你变聪明了才是坏事,现在这样刚刚好。”

他拉过他的手,拉他起来:“等那姓谢的回来罢,现在我们可以去看望一下姚大婶。”

花珏便跟着玄龙去了。连着三夜没合眼,玄龙脸上并不见多少疲态,一路上,花珏问,玄龙便慢慢地跟他讲:“我们龙类可以控制自己的脏器血脉,时刻令一半休息,另一半工作。我本来是不需要睡觉的,不过陪着你,也能在夜里睡眠。”

花珏听得神往:“我也想要这样的好处,这样我可以连着看一个月的小传,不用合眼。”

两个人话着闲,一人拿着一些粮食果蔬,慢慢往姚家住处走去。花珏和玄龙佯装成扫墓下来的人,找姚奶奶讨了杯水喝,只说带来的是安放不下的贡果,便当做谢礼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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