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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便走,养你这么大,咒老师死的孙子我不要,我换个孙儿养。”

花珏头一次见奶奶这么大动肝火,也知道自己这回闹大发了。跪了一半,奶奶抓他回中堂吃饭,花珏泪流满面,越哭越委屈,哭得声音嘶哑:“不吃,难吃,我不爱吃糖饼子,隔壁家的狗都不吃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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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奶奶还没说话,这小孩儿一溜烟去了隔壁,真把大黄狗抱了过来,命令它:“你吃!我看你吃不吃。”大黄狗摇着尾巴嗅嗅,几口就把糖饼吞没了,花珏立刻又哭了,把黄狗赶走了。

饿着肚子,跪罚还差一半。花珏老老实实跪到天黑,傍晚开始落雨,奶奶始终没唤他进门。他扶着院门站起来,思绪渺渺地盯着院里一株金盏草,这株草在雨里飘摆,仿佛能探知他意愿似的。直到夜幕降临,对门废弃的王府突然打了灯,渐渐地能看见有一些人行走往来,搬运东西,看样子将有新人入主。

这场景静而安稳,花珏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描绘百鬼夜行的图卷,心想鬼神和人一样热闹么?直到一个人提灯走过,在花家院前停了停,往内看了一眼,随即走了进来。

花珏没空计较那个人不打招呼就走进来的事,他抬起头,只看见夜灯照着那人的伞面,有人画了烟雨图在上面,点墨江山,数处断云照着他劈头盖脸地迎来,是和白天一样的断云图,可上面会动的龙却比白天看到的多了不是一处两处——群龙游走!

他甚至看得有些眼花。花珏瞪大眼睛,听见对方温和地说:“断云卷其实是隐龙图,有缘人才能瞧见图中走龙,寻常人看不见的。白天的事我听说了,你就是那位说画中有龙的小先生吗?”

“你可比我厉害得多,这伞面是我自己画的,至今也没瞧出什么来。”

伞下灯影昏黄,花珏眼中还带着泪,听了话,他才恍然去看那人的脸,那是个年轻男人,是他以一个稚童之眼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花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白天受的委屈都抛去了九霄云外。那人拍拍他的头,把伞留给他,转身就走了。

断云图?隐龙图?

那人的伞是他自己画的么?

隔天,消息才在这条街上散开:新城主入主东南旧王府,因夫人身体抱恙,选了这处清净地,闭门谢客。花珏见到的这位是他们的账房先生,姓桑。过后,他渐渐存了心思,没事就蹲在门口,眼巴巴往对面望,希望能见着那人,跟他道谢。他如愿了几回,城主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了花家有个当女儿养的小子……暗恋他们的账房先生。

作为一个记吃不记打的熊孩子,他头一次把话憋回去,耐心地等一个身影走过。城主府中的桑先生常穿白衫,不常出门,他便一直等着。

要说十一岁,他开始认为自己与别人不太一样,瞧得见别人眼神之外的东西,而有个人为此称赞他,他很高兴。

也是那之后,花珏的命数与眼界慢慢打开,画上会动的龙是他见到的第一样怪事,随后他又慢慢地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花妖、鬼魂之类的东西,逐渐便习惯了。

他后来在书里找到了断云图的记载,原来这种画只走特殊的技巧,是个人就能画,隐在后面的龙方才是绝妙之笔,看不看得见全凭机缘巧合。他接着便自作多情地认为那位账房先生与自己有缘,就像心上的图卷,只有他一人能见,说不得,随泼墨游走。后来这种感觉随年岁渐长而逐渐淡泊,可也终成一朵烂在泥土中的桃花,带着小时候满心恋慕的苍色。

风雨中,花珏目送着白衣人走远,静静想道:桑先生既然来了,城主已经知道了昨天的事么?

那条受了重伤的龙……他还保得住吗?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了折返回家,至少给那条断袖龙提个醒。没走几步,他却直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玄龙拎着他的衣领,让他站好,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这条龙向他宣布:“我起床了。”

这条龙究竟是如何能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他……花珏低头一看,果然又见到了自家吃里扒外的猫。花大宝一脸谄媚地甩着尾巴,俨然已经把玄龙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主人。

花珏摸了摸鼻子,只得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玄龙却没理他,视线追着花珏刚刚望过的方向问道:“那个人——”

他收回视线,闲闲地问花珏道:“你喜欢他?”

花珏哭丧着脸:“你……别问了,你还想睡觉吗,我陪你回去睡觉吧。”

第7章 术来迎

玄龙没有接受花珏为了转移话题而提出的这项提议。这个男人低下头看他,淡淡地道:“他身上有很重的煞气,不是什么好人,你应当离他远些。”

花珏一愣。

城主府与花家遥相对望,只隔了一条街,两边都熟稔,花珏小时候常常爬去府上的莲池里面光明正大地挖菱角,留一半给奶奶,剩下的一半便送给桑先生。在他还不记事的时候,花奶奶曾救过城主夫人一命,自那以后,城主府中的人便对他们一家格外关照些,这也是花珏能在最有名的私塾中当不要钱的学生、在江陵最繁华的地段开算命铺子的原因。

不过花珏不知道这些事,他没有什么“走后门”的概念。在花珏的认知里,桑先生永远是那个温和地微笑着的、给他打伞的年轻人,他每次过来时会带几条活鱼,一提茶叶蛋和一张糖画,走前找花珏借走几本书,说他这里的书都是外边寻不到的,这样便是抵了人情,算作借书物资。

花珏看了看玄龙,茫然地确认道:“煞气?”

玄龙似乎有点懒得理他,但还是以一条龙的视角尽心回答了:“他身上有七杀的气味,很难闻,若不是早年造过杀孽,便是有妖邪缠身。”

他这么说的当口,花珏已经把手伸进袖袋中摸索着,寻思着能不能找到个开了光的护珠之类的东西给先生送去,还没摸出来时,玄龙便把他拽着往前边走去:“行了,那个人这么多年都没出事,以后也出不了什么事。你赚钱的地方是往这边走么?”

花珏轻轻地把拽着自己的那只手拿开,决定跟这条断袖龙好好地谈一谈:“你等一等,我们先说清楚,人的好坏我还是能辨别的,桑先生不是坏人。我平日见到他,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缠着他,先生以前跟着城主一起打了很多年的仗,所以沾染斧钺之气在所难免。论到煞气,那群邪道士不是煞气更重,也更难闻么?书里说的,盗跖颜渊也不是你这样的分法,好坏是要看人的。”

玄龙停下脚步。花珏平日温和,却是个少见的拧巴性子,尤其是个护短的家伙,每当较真的时候都是这副模样,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两人离得近,大眼瞪小眼,花珏眼神认真,玄龙眼神冷漠。

过了一会儿,却是玄龙先转过视线,不咸不淡地道了声:“随你。”

这两个字说得硬邦邦的,胖头狸花猫走过去仰头叫了几声,玄龙俯身将它抱起来,冒着雨便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花珏对他这样的态度有点生气:“我的铺子不是这个方向……请你把我的猫还给我。”

花大宝嚎了一声,在玄龙的肩头动了两下,似乎在犹豫着投奔哪边。玄龙没有回头,走了几步后却将花大宝轻轻放在了地上,继而接着往前走去。

他没有打伞,但这条龙兴许是驭水的,豆大的、密集的雨珠还未触及他时便碎裂了,散成看不见的薄水落入地面,而玄龙衣角半点水痕都不沾,哑黑色的襟袖同他那双眼睛一样吸尽了暗色,几乎要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天里。

花大宝围着花珏打转儿,花珏看着玄龙消失在街角处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追了上去,因为他突然想了起来自己是为何要折返回去——他原本打算给这条龙提个醒,让他近日莫招摇,还是早些回江里的好……结果两人见了面便半冷不热地拌了一次嘴,也是无话可说。

他拐过街角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街头只有一家包子铺还亮着灯,花珏叹了口气,蹲下去问花大宝:“你们吃了早饭没有?”

花大宝不搭理他,直接撒欢儿往包子铺奔了过去,花珏只能破财买了两个菜包两个肉包,附带一小叠竹签肉。路上,花大宝吃得兴高采烈,几乎要把头埋进食盒里,花珏却在四处张望着,找寻着玄龙的踪迹。

是走了吗?

还是……生气了?

妖鬼常常对人怀有敌意,看玄龙的样子,这样的敌意似乎尤其深些,除了花珏。

凭直觉,桑先生是好人,玄龙对他同样也没有恶意。花珏这人生气也一向生不长久,把竹签肉喂给花大宝之后,他便将四个包子留了下来,揣在了怀里准备回家。

中途,他绕路去了自己平常摆摊子的地方,取了一本书翻了翻。那是一本名为《三青》的奇谈,讲尽天下奇闻异事,有些故事里的人爬上天下最高的山,面临举世最深的长渊,一把钓鱼竿吊起鲲,那东西出水便化为遮天蔽日的鹏,钓者最后死在白雪皑皑的山头;有些故事里的人乘匠人鸟与自己的丈夫团圆,却在分娩前一刻同木鸟一同坠亡在忘川河畔……花珏尤其珍爱这本书,每一寸的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打开某一页,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迹,确认了自己记的没错:“烧海燕子么……”

有传言是出海的人不能往船上带燕雀等有翅膀的宠物,否则将遇到海难。因为海中的龙以烧燕子为食,鸟儿是注定飞不过海的,如果带了鸟儿在船上,龙便会误将整个船只都当成自己的食物。古人作诗说“未暇燃犀照奇鬼,欲将烧燕出潜蛟”也便是这个道理。

相比凤凰只吃竹实,龙的口味还是比较亲民的。

花珏又发起愁来:“烧海燕……这东西哪里有卖呢?”

江陵地处东南腹地,花珏长这么大连海都没见过,更别说海燕子。再三思索后,他又穿街过巷地找到了一家卖烧鸡的店,想着:“应该差不多罢……”

烧鸡店老板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哟,小花儿,不吃素食和鱼啦?我再给你加几个卤鹌鹑蛋,你要吗?”

花珏挠挠头:“是有客人,谢谢老板。”

他给老板送了一卦,然后怀抱着一大堆东西往回走,走着走着却发觉雨越下越大,狂风骤起,直刮得人脚步虚浮,几乎要被吹得飘起来。花珏眼看着继续打伞没准儿要被风吹断伞骨,想回家也回不成了,只能又赶紧去了自己的小棚子里,脱了外衫,搭在炭盆上烤干。

近日雨水实在是太多了,花珏瞅着门外淌成数条小溪的水流,慢慢摩挲着手里的三枚阴阳钱,想着要不要测算一下天象。

仿佛能探知他心中意愿似的,门口突然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堪舆测天其实折寿,因为这种事本来不是凡人有资格知道的……天气这样的小事,能不算便不算罢,花小先生不是盲信天道的人,下雨刮风,随他去不就好了?”

花珏抬起头,看见门口走来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穿着打扮与昨日那帮道士相同,只是更加精细华贵些,外面披了一件漆黑的羽衣。少年歪头对他笑了笑,让他觉得十分眼熟,花珏马上想了起来——

这便是昨天那个站在桥头,请了三道天雷的少年!

花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戒备地盯着他,花大宝在他身边炸起了毛,尾巴高竖,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眼神凶狠。

少年脸上挂着处变不惊的笑意,轻轻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却是接着之前的话题往下说:“不必算。因为天象不稳,大雨倾盆,是……龙在难过呢。”

城南,城主府对面,小院子的主人不在家,门窗紧闭,院门却开着,像是有什么人进来过。

玄龙躺在卧房的床上,面对墙壁,静静望着手上的东西:那是一片漆黑的鳞,还有一小节光洁细腻的龙骨。

龙鳞可治百病,龙骨可让人长生,但那个人都不要。

那个人只想让他回去。

走来走去,他还是走回了这里。

他指尖在龙鳞一点,接着轻轻擦了擦,仿佛想将它擦得亮些。很快,龙鳞中浮现出了一些细小的影子——不是他漆黑深沉的眼睛所映照出来的影子,那上面的影子有颜色,有光影,仿佛场景重现,是他的回忆。

在一处深潭的水边,一个人坐在岩石上,将双脚泡在水里。水中浮起一条黑色的龙,他摸了摸那条龙的脑袋。

龙问他:“你为何准备投生去人世中,你以前都告诉我,人是很坏的东西。”

那人笑了:“我也没想明白呢,等我去过后,找到答案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龙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那人从不骗他,没想明白便是没想明白,他们彼此都给对方完全的信任。

这信任足以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延续到死亡。

过了一会儿,龙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那我要如何找到你呢?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是妖是神,还是鬼?”

它爬上那人的腿,那人将它抱在怀里,紧紧依偎着他,仍然是那一句:“我也……不知道。”语气中带着微微的怅然。但很快,那人重新高兴起来,握住它一只爪子:“我们来交换信物吧,到时候你将信物交给我,我便知道是你来了。”

他凭空截断自己的一小段头发,递给它:“你现在还不能化人形,但我看得见,你以后的样貌必然是极俊美的。我等着你来找我……跟我成亲。”说着,他又笑了起来,眉眼温柔而干净。

龙知道什么是成亲,他给它讲过很多故事,他喜欢成亲的故事,它也喜欢。

龙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缕柔顺的头发收好,又有些窘迫地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能给你什么。”

那人道:“龙骨可让人长生,龙鳞可医治百病,你可是龙呀,很厉害的。”他摸摸它的头:“但是拔鳞削骨太疼了,我现在不要你的东西。等你飞升那天,你会脱胎换骨,重塑灵身,我只要你长大那一日脱去的一小段尾骨,你替我留着便好。”

龙点点头,将另一只爪子也放在他手心:“你要记得。”

片刻间,往事烟消云散。

玄龙躺在床上,慢慢地有些握不住那片鳞。被窝里的气息是他熟悉的,他浑身发着高热,却只觉得寒冷。鳞片中闪动的光华慢慢褪去了,他滚烫的呼吸扫过那节龙骨,扫过他握着一个香袋的手——那香袋是他在人间找到的、他认为最好的东西,可以将几缕头发完好地装进去,不必时时担心会将它弄丢。

他将龙骨和龙鳞也一并放入那个小袋子中,然后把它贴在心口放着。他等了这么久,始终没等到花珏回家,也没有等到他来找他,于是裹紧被子慢慢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其实这样的……玄龙不生气就不会下暴雨,不下暴雨花花就会回家给他送吃的,玄龙也就不会这么难过……

强行把锅甩给玄龙!

第8章 术纸人

暴雨倾盆中,茅草与竹木搭乘的小棚子摇摇欲坠,绣着八卦盘的布卷帘如同一面招魂幡,在深青的天色中慢慢飘摇。

少年将面罩拉下,将黑色的羽衣脱下来放好。此刻立在花珏眼前的,是一个十三四岁、比他还要矮上不少的孩子,他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仿佛私塾里最乖巧的学生。他目光锐利,肤色相当苍白,仿佛是从坟墓中走出来的一只亘古的鬼魂。

少年掀起额发,静静地望着他:“我的名字叫无眉,应当好记。”

花珏看到他那张清秀文弱的脸上少了一双眉毛,不是类似于被火烧伤的痕迹,而是十分自然的缺失了。少年一副坦然自若的神色,见他眼神疑惑,微笑着解释了一下:“是勘天欠下的债。”

花珏明白了:“哦……”

他听说过有些道派崇尚祭天,俗话说礼尚往来,他们会以交换自己的寿命、血液或者运气为代价,向苍天求得测天的独门。这些人往往十分疯狂,但大多数又十分短命,据说这样的交换是永无止境的,一旦尝得了老天给的甜头便难以停止,这样的道派往往盛起于一时,然后又飞快地湮灭在短短数年里,常有猎户误入他们的山观中,寻得排排坐的枯骨,枯骨上还带着笑容。

换眉毛的事情他从未听说过,但有人有办法豁出性命,想必也有将眉毛交出去的法子。花珏想到这里,看了看无眉身上穿的道衣,有些迟疑:“你和那些道士不是一路的?”

“对,不是一路的,我只是收了他们的钱。一道雷三千两银子,就是这样。”无眉笑了。“我和你一样,很穷,也没有师父,我的道派里只有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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