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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溪拦着道:“太麻烦了,就按常例来吧。”

俞正楠摇头叹道:“你这委屈求全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这里不是府里,不用怕惹得谁厌烦招了哪个的闲话,这地方我说了算!”

傅清溪才醒悟过来,笑道:“柳姐姐也常这么说我。她总生气婆子丫头们看人下菜碟,我劝不过来她。我看着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我们本来就不是那府里的正经姑娘,也没有多的好处给她们,她们容易厌烦,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怨的。”

俞正楠道:“太不自知也未必就好,如你这般自知倒不容易给自己添事,只是看什么都只存了个旁人如何如何,全没有个自己了,也不是长久之计。难道真要一辈子活得这么憋屈还得安慰自己已经很好了已经不错了,这样?嘿……”

傅清溪默默不语,俞正楠却忽然说起这瞻园从前的主人来。

她道:“这瞻园的初代主子姓何,也是大家女儿,那时候可不是如今这样的,女儿家过了十六尚未婚配的,家里父母都抬不起头来。父母早早给她定下了亲事,哪知道后来两家因财交恶,这婚事便拖住了。女方要退婚,男方不肯还婚书,事情闹得很大。也是时运不巧,那何家的长子,这姑娘的兄长忽然一病去了。这何家这一辈就这兄妹两个,男方听说了这消息,忽然又紧催起婚事来。这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族中又开始逼着他家过继孩儿,当中种种算计,令人心寒。

“何家老爷被气得大病,众人正等着到时候这何老爷一走,好拿捏人家孤儿寡母,何姑娘却开始接手家里的产业。幸亏当时书院已盛,世间男女之禁渐松,这姑娘又委实有能耐,还得了当时陆吾书院的先生的青眼。就这样,何家的产业叫她打理得日盛一日,何老爷的身体也渐渐好转。

“只是那当时定了亲的那家虽紧催婚期不得,却也不肯退婚,左右他家儿子先纳妾生子,也不耽误什么。后来何家老爷太太年事渐高,何姑娘就建了这处园子给他们颐养天年。待到老人去世,她便立了女儿户,养了几个孤儿继承家业,一生未嫁。那家儿子同她耗了一辈子,纳了无数的人却没一个可入祖坟称妻的,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傅清溪听完了叹道:“这何姑娘真当厉害。”

俞正楠道:“我就是在这里听说了立女儿户的事情,知道姑娘家也可以顶门立户自作自主,才开始各处打听如何才能立户的事。最后发现只有书院这一条最便当,最稳妥。”

傅清溪虽一早听俞正楠说起过这个,却没有往自己身上深想过,又听得俞正楠道:“‘百年苦乐由他人’,我实在不想过那样的日子。”说完脸上又浮现笑意,“好在我总算知道自己高兴的日子是什么样儿的,却比你这个呆子强多了。”

傅清溪见她打趣自己,也不恼,笑道:“那我也借借前辈的光,看看能不能想明白点事儿。”

两人相视而笑,林山过来问摆饭的事,俞正楠一点头,众人便抬桌子搬凳子地忙活起来。

醉鸡、酱烧鸭子、茭白毛豆、咸菜豆角、蒜子红苋菜、拌瓜丝、拌双耳,都是拿碗装的,还有一钵鲫鱼豆腐汤。俞正楠笑道:“看着没?也就鱼啊鸡啊的,想不出别的花样来。”

傅清溪瞧着那被红苋菜汁染了艳色的白嫩嫩蒜子,还有同茭白炒在一起格外水嫩油润的毛豆粒儿,笑着对俞正楠道:“我看着这些菜都要流口水了,觉得准定好吃。”

那边林山同杏儿给两人盛了饭过来,俞正楠问道:“有冻过的米酒,可要尝尝?”

傅清溪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想先吃碗饭。"

杏儿要上来伺候布菜,叫俞正楠给拦住了道:“你们都下去吃吧,要用你们会唤你们的。”

杏儿看着傅清溪,傅清溪点点头,她才行礼下去了。

俞正楠笑道:“我在外头这阵子,最高兴就是吃饭的时候边上不用杵个人。自己想吃什么就夹什么,多好。学里的生员们,吃饭的胃口都好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读书用功费饭的缘故。这头一个月,我的胃口就涨了一倍不止。”指了指跟前那碗道,“就这样的碗,我能吃三碗。有时候还不够。”

傅清溪瞠目结舌,俞正楠得意地哈哈笑起来,笑了半天摸摸自个儿脸道:“我为着自己能吃就得意成这样,好似不太对啊。”

这回轮到傅清溪笑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没人在边上夹菜的缘故,还是俞正楠吃饭太香,傅清溪这回也吃了两碗饭才停手,俞正楠不客气干了四碗。又叫人撤了饭下去,拿酒上来。

冻过的米酒有点小小密密的气泡似得,一股清爽的酸甜味,这天气喝着极为杀口。

傅清溪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酒?我从来没喝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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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正楠笑道:“这是庄上自己酿的米酒,好似还加了果子汁子的。”

傅清溪又细品一回,点头道:“果然有点青橘子的香气。”

俞正楠痛饮了两杯,朝着河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把傅清溪惊呆在那里。

俞正楠摸摸脸笑道:“这酒就是这点不好,存气!”

两人忽然又大笑起来。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楼里洗漱歇息。

第55章 耕读堂

俞正楠备着来年春考的,这回回来也不止是为了恭贺她那双胞胎哥哥,还有见一见昆仑书院先生的安排。因为他哥哥的画儿能叫人相中,就是因为一个“真”字。

老先生原话:“这小小年纪,有灵气有才华的倒不少,只是这般大小就能体察世情,于画中一笔一划都暗合道理,实在难得。”这才把俞正枟招作亲传弟子。

俞正枟也是个呆性子,初见先生,对答起来,就说起自己这都是因自家妹子的缘故。打小自己进学画画,她就好在边上挑刺,什么“前山后水,冬寒夏热,好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东高西低,这神殿在西,住家在东,秽水西流……”

俞正枟当时也不过十几岁,初初能作全景,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推敲?两人少不得争吵,俞正楠占着理字,说只要俞正枟承认他画上的就是胡说八道,那她就不挑他刺儿了。俞正枟自然不肯的,少不得自己也这么琢磨起来,慢慢地,发觉世间自然有理。所呈之景,不是一人一时所思所想,背后都是山水人事的千古道理。如此一步步,才走到了今日。

老先生听闻如此,便说到时候要见一见俞正楠。俞正楠也是接了这信儿才回来的。昆仑书院在敖州,俞正楠要等俞正枟一同前去,她不耐烦家里的热闹,就躲庄子上来了。

既要见老先生,就得预备几篇像样的东西,到时候也好得些指点。是以她在庄上也不是一味消散来的,每日仍有许多功课要做。傅清溪在边上帮了两回忙,就叫她赶出去玩了,她道:“你也有你的事儿要做,四处散散去,想想明白,到底日子可以怎么样过法。”

傅清溪见她如今所做题目已经十分艰深,自己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听了她的话,在园子里自处游玩。晨起去湖上采菱,日头渐高了就避到竹林里看人掘鞕笋。午后就在敞轩里吹风看书,或者偶尔午歇。夕阳西下时候,俞正楠也忙完了,两人一同沿着水边散步说话,在楼台上用晚饭。有时候话密了,说到漫天星散,眼皮子打架,才依依作别。

如此过了六七日。这日俞正楠对她道:“我要出去见一个在旧京结识的学友,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我把林山给你留下,你若有急事要寻我,就告诉她,她有法子找到我的。同旁人一概不要说起,可好?”

傅清溪知道她这回预备的东西十分要紧,恐怕有难决之处,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便道:“你放心去吧,这里这几日我也熟了。”

俞正楠大大松了口气道:“果然你是个叫人省心的。”

如此第二日一早,等傅清溪梳洗好了出来,俞正楠已经走了,只林山在门口站着道:“姑娘今日想去哪里看看?”

因平日里也都是如此,桃儿杏儿几个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傅清溪问她们:“我一会儿去水轩那边钓鱼,你们可要一起来?”

那两个赶紧摇手:“奴婢还是在这里呆着吧。”

傅清溪便道:“那好,你们若烦了就去找嬷嬷玩会子。”

这回外出有老太太派的随侍嬷嬷,加上家里也得留人,夏嬷嬷就没有跟着来,只桃儿杏儿跟来伺候。她俩听傅清溪这么说,都笑道:“姑娘又打趣我们。”因那随侍嬷嬷同这俞家的老人都相熟,来这里一看傅清溪又是个省事儿的,只日日来请安照个面,就顾着同人叙旧去了,她们哪里找人去。

傅清溪笑道:“这在外头,也不用很拘着了,你们也散散吧。”

桃儿杏儿两个道:“这院子就很大了,姑娘去吧,不用管我们。”

傅清溪这才点点头跟着林山出去。

待她把这园子里里外外都逛遍了,连村里人打渔都看过两回,俞正楠还没有回来。

她就问林山:“你们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林山笑道:“这夏日还长着呢,傅姑娘不要着急,这里不好玩?”

傅清溪道:“好玩是好玩,只是她不在,我老这么呆着也不像话呀。”

林山道:“傅姑娘千万莫要这么说,我们姑娘已经吩咐过这庄子的上下管事了,往后傅姑娘就如姑娘一样,待我们姑娘回西京去,傅姑娘想散心了,随时可以过来的。这里就同姑娘的庄子一样。”

傅清溪笑道:“那我就成最最没皮没脸的客人了!”

林山又道:“我们姑娘还说了,若是傅姑娘觉着没趣儿了,或者可以去后头耕读堂的书屋里看看。那里头也有不少书,都是我们姑娘自己搜罗来的,市面上可不多见你呢。我们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小气得紧,怕书放在家里叫人借走了不还给她,得了这庄子后就都给搬到这里来了。”

傅清溪被她逗得直乐:“你这话要叫正楠姐姐听见了,非罚你不可。”

林山笑道:“没事的,我们姑娘有规矩,说实话的,不罚。”

傅清溪笑过一回,也想看看俞正楠收来的都是些什么书,就叫林山带着她去耕读堂看看。

那耕读堂就是之前在楼上看到的草顶的院子,木墙木底,长长的出廊高出地面三尺多高。沿着后廊一道溪水蜿蜒而过,底下都是极干净的小小鹅卵石,傅清溪取了一本书来,拿个薄垫子往廊下一放坐了,两条腿自廊沿耷拉下去,一甩一甩的。

林山端了茶过来看见了笑道:“怪道傅姑娘同我们姑娘投缘,连看书选的位子和坐法儿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之后几日,傅清溪都在耕读堂里看书。有一回林山见傅清溪在那里找书往一边走,走到一个八脚柜边上,一回身又转过来了,就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书屋里极静,傅清溪听见了便问她:“你叹什么气?”

林山嘿嘿笑两声,说道:“方才傅姑娘走到那个柜子那边,我还当姑娘要看看里头的东西呢,哪知道姑娘又折回来了。"

傅清溪笑道:“怎么,你很盼着我看那里头的东西?”

林山忙笑道:“我们姑娘最宝贝的那些书都收那里头了,寻常就是叫人收拾,也不让人碰的,都是姑娘自己动手。上回搬书过来的时候,这里头的都没跟那些一块儿搬,全是放在姑娘自己坐的车里运过来的。难得傅姑娘同我们姑娘投契,傅姑娘自然看得的,也好帮我们姑娘掌掌眼……”

正说这话,就听俞正楠的声音:“你要傅姑娘帮你主子掌什么眼呐?”

林山一哆嗦,赶紧堆了一脸笑转身去迎俞正楠,嘴里道:“哎呀,姑娘回来了啊!”

俞正楠就一个人来的,身边连个使唤丫头都没带,傅清溪也上前行礼,又问道:“姐姐可算回来了,可还顺利?”

俞正楠咳嗽两声,笑道:“嗯,都还算不错。”

又问,“这臭丫头在撺掇你什么?”

傅清溪伸手一指那柜子道:“叫我开那个柜子瞧呢,说你最宝贝里头的书了,叫我也看看。”

听说如此,俞正楠上去自己开了柜子门,从里头抽出一卷来递给傅清溪,又道:“这里都是些我自己手抄的书。寻常不叫人看,省得招人说三道四的。”

傅清溪接过那书,翻开来一看,却是一本索引,笑道:“姐姐真是仔细。”

一眼扫过,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名字——悠然叟。便指着那名字问俞正楠:“正楠姐姐,这是个什么书?”

俞正楠看了一眼道:“哦,这是一本合集,里头有些智者箴言。捡着有名的录了几个,实则整册子得有几十人的话呢。”

傅清溪咽了口唾沫,问道;“这个……这个悠然叟很、很有名?……”

俞正楠点点头:“这是冶世书院的先生,冶世书院的书外头是求不到的,这悠然叟与友人书信往来,有几句教导后辈的话,流传了出来,才叫人收进了那集子。”

说话间已经把那本集子翻了出来,翻到悠然叟的那一页,果然有三五句话,都是说的向学的东西。

傅清溪目瞪口呆,俞正楠见她也没有接过手去,便仍合拢收起,放进柜子里。林山在边上赶紧给傅清溪使眼色:“瞧瞧,我没说错吧?”

可惜傅清溪正自发呆,没接着她那意思。

俞正楠犹自道:“这本集子是王家的,我还是从宋家的一个姐姐那里借的抄本再抄的。听说王家这样的集子拢共有不少本……”

傅清溪忽然道:“姐姐,我、我有两本这个悠然叟著的书,叫做《学之道》。”

俞正楠一惊:“啊?你哪儿来的?没听说越家有收着悠然叟的书啊,你、你家祖传的?”

傅清溪噗嗤笑出声来,道:“姐姐真是……就是上回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在乾坤楼捡了书送还给人家,结果那家主人送了我两本书作谢礼?那书页上写的作者就是悠然叟。后来我还抄录了一本,只是我笨,抄了一遍也没记着几句话。拿去学里看时,叫三姐姐和二姐姐看见了,说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叫我不要看,我、我便给收起来了……”

俞正楠紧紧抿了嘴,皱着眉头想了半日,道;“嗯,你还是别说这事儿了,那书……就好好收着吧,也别叫别人看了。”

傅清溪不解,俞正楠道:“照理说呢,悠然叟要真有这书,也不是寻常能得着的。你不过还人两本书,人家也犯不着拿这样的东西来答谢。不过话说回来了,要是你还的那两本书,也是了不得的人的手书呢?

“若是前一个情况,那可能就是旁人托名悠然叟著的,你要当真说出来了,到时候一闹明白,反倒没脸。若是后一个,那你是遇着了不得的人物儿了,那……那更麻烦。

“如今但凡能牵上一根线的都往死里用劲。你看看我家,如今为着我能见一见昆仑书院的先生,真是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一遍,恨不得叫那先生也能收了我才好呢。是以不管是哪一个,这事儿若露出来,都是麻烦,你也应付不来的。真叫你去同人攀关系,你攀得了么?到时候不仅把当日那点为善的香火情作耗光了,还被当成一心好攀附的人,往后春考都没得好处……”

她一行说,傅清溪一行点头,末了傅清溪道:“我回去再把后一本也抄录一遍,然后就给姐姐拿一份过去。以后我自己看的,也只看抄录的,原本有名字的就收起来。家里的姐妹们,若是看了那书好,我也借她们抄去,若是她们光看那书只觉着是空话,我也犯不着上赶着劝。”

俞正楠想想道:“你这法子不错。”

第56章 夏中冷

俞正楠回来后,两人又在庄上住了几日,这才启程回京。

俞正楠先陪着傅清溪一起到了越府,见了老太太,老太太笑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话儿,竟说了快一个月!”

俞正楠笑道:“这次因为我哥哥得了昆仑书院先生的青眼,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先生说叫我也过去见见。因此要准备几个像样的作业,清溪的数术好,就过去给我帮帮忙。”

老太太听说如此,高兴道:“你这孩子!上回怎么不直说了,还说叫她过去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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