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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大哥允许, 此事, 臣弟想让张三姑娘亲口禀报大哥。”

看到弘暦眉宇间的凝重, 苏景有些意外。雍正爷留下的几个弟弟里, 弘暦此人并不出彩,平日还有些刻意藏拙。为人处事一贯圆滑的很,这会儿竟有压不住的怒色,想来,事情应当非同寻常。

然而不等苏景发话,弘昼却蹦起来反对道:“说好的,咱们禀报大哥把事情料理了就是,你怎么还把她们姐妹两扯进来。”

看他恨不能要对弘暦动手的模样,苏景沉声道:“弘昼,你还懂不懂规矩。”

“我……”弘昼虽被呵斥的有些畏惧,仍不畏惧,“大哥,我和他说好的。”

“朕不管你们说了甚么,这里是养心殿,弘暦是你兄长!”苏景口吻淡淡,但语气已有些发凉。

弘昼心里害怕,却一反常态想要再辩几句,忽地又神色一转,不说话了。只是冲着弘暦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了声,随即将头扭到一边。

对弘昼幼稚的举动,弘暦也没见怪,摇了摇头,道:“不知大哥可要宣召张家姐妹。”

苏景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把人传进来。”

张曦和张美娘一起进来,遵照魏珠的吩咐,行礼过后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的站在殿中。

若非必要,自顺治之后,大清就一贯讲究君不见臣妻,也不见臣女,民女。自然想要送入后宫的又不同。

不过苏景从来没有这些心思,看姐妹两人有些束手束脚,便侧身道:“树一架屏风。”

梁九功忙亲自带着人从偏殿搬了一架龙吟布雨图的青玉屏风过来立在中间。果然张曦和张美娘的呼吸都放缓了不少。

苏景也不耽搁,开门见山直接问了一句,“你们,可是真要状告阻拦你们放足之人?”

“是!”不等张曦说话,张美娘抢在前头,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万岁,民女状告族中十三位族老,还有民女的祖父祖母,几位伯父,伯母,还有叔父,婶娘,违背朝廷不得裹足之禁令,强要民女缠足,民女不从,便将民女关在柴房,意图凌虐民女至死,且为此事,意欲杀民女父母以灭口。还有,民女还要揭发民女大伯,强令族中女子不得放足,否则便要驱逐放足女子所在房头,又串联姻亲友朋,让他们逼死放足女子,以此引起民间非议,来对抗万岁下的圣旨。”

“六妹妹!”张曦还没回过神就被张美娘抢了话,等她听完,已是骇然失色,震惊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是不想缠足,她想救三叔,可她,不想让自己的亲爹去死。六妹妹前面说的那些话还好,不让族中女子放足,一意坚持要继续给女儿缠脚,这些事情不单是她爹在做,虽然违背圣意,但所谓法不责众,大不了她爹丢官,哪怕是坐监呢!可后面串联姻亲聚众行事,那便是真正的抗旨不遵,大逆不道了!

“你别胡说,你……”

“三姐,我想的很明白,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张美娘神色平静的推开张曦的手,泪光盈盈道:“我忘不了我爹娘的模样!我死都忘不了!”

见到英贝子,她以为自己逃出生天,英贝子和睿贝子答应帮忙先将她爹娘救出来,她更是满心欢喜。她当时就想,爹娘救出来了,两位贝子对她有恩,但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张家的人,到时候除了按照两位贝子事前说好的,一五一十的将实话说出来,也要说些自己的不是。哪怕背上一身污名,也不能让族里太下不来台,只要最后能让族里的姐妹们都不再受缠足之苦,她哪怕跟爹娘一起被撵出来又如何。反正之前爹为了不让她缠足,花银子求见英贝子的时候就回来说过,要带着她跟娘一起去福建住的,到时候既可以看洋人,还有数不清的稀罕舶来品。且福建一带民风开放彪悍,自然有不嫌弃她脚大的好后生。

那时她喜气洋洋,把以后的日子都盘算好了,可等看到爹娘,她才知道,一切,早就被族里那群吃肉不吐骨头的人给毁了。

爹被打得腰骨臀骨全都碎了,这辈子几乎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娘呢,因为不肯认错服软,被她的好祖母,好伯母,好婶娘,还有好姑姑们,用竹篾一下又一下,几乎抽成了血葫芦。即便如此,那些所谓的至亲之人都还不肯放过他们!睿贝子说,人是被是兵士们抢回来的,诊断的太医说,爹娘一个时辰内服了剧毒之药!一个时辰,这分明是看到抵不过两位贝子派去的人,干脆就在把人送出来之前下毒,这是害怕她爹娘死不了啊!若非万岁心爱两位贝子,令太医随身带着灵药,她的爹娘,此时还能活着么!

而这些想要杀她,杀爹娘的人,就是前几日还在唤她美娘,问她冷不冷,渴不渴的至亲之人,一朝变脸,就非要置诸死地不可!

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一双脚,一双脚!

张美娘低头怔怔望着自己的大脚,又看看张曦的三寸金莲,一滴滴泪再也忍不住滚落而出,若非还有理智,她几乎想在这养心殿中纵声大笑。

何其可笑啊,就为一双脚,她的爹娘成了活死人,她差点丢了命,张家三房,自此以后在族中除名,烟消云散……

“美娘。”张曦就在张美娘身边,清楚的看见张美娘膝盖前方的金砖上已满是泪水,她微一偏头,竟在那泪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神色麻木,如雪如墨。的脸,白的似雪,她的眼,却黑的就像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洞。心口一缩,就像被甚么东西咬在心尖上,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张美娘大哭起来。

“放肆!”梁九功心道贱民就是没规矩,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敢在养心殿万岁面前大哭,就是朝臣要被赐死,都还得领旨谢恩呢!

“无妨。”苏景摆摆手,阻止梁九功继续骂下去。他神色幽幽看着下面哭成一团的姐妹两,道:“你们可知,以子告父乃忤逆之罪。你们虽不是告父,却是状告嫡亲长辈,还有族中宗老,这罪,与忤逆也差不了多少。还有你们口中的张洵,也将被牵连,到时候朝野沸腾,民间议论,或许整个大清,都不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我哪里还需要甚么容身之地呢?

张美娘心头冷笑,才想开口,就被张曦重重捏了捏手心。

“回万岁,民女知道,民女绝不后悔!只是……”张曦顿了顿,神色复杂的道:“若民女之父最后论罪当诛,还请万岁看在民女出首检举的份上,允许民女代父受刑。”

“你疯了!”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弘昼脸色涨红,大声道:“你好不容易才从张家逃出来,还要呆你那个爹去死,张平是甚么东西,你……”

“他是我爹。”张曦带着几分决绝道。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爹是甚么样的人,然而以女告父,纵然不是她最开始的初心,但最后她选择站在美娘这一边,就已经被背弃家族,忤逆父母了。她很清楚,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不过这也没甚么,从她被撵回通县开始,她的一生,原本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

“三姐,不是你要告大伯,是我要给我爹娘和我自己讨一个公道,这事儿,原本和你没甚么关系。”张美娘看弘昼被张曦几个字就堵的说不出话来,赶紧道:“万岁,一切都是民女的意思,民女……”

“你们先下去罢。”苏景拧眉看了一眼面上满是焦急之色的弘昼,吩咐梁九功在宫里找个地方暂时安置这姐妹两,待明日朝会过后再行处置。

看到弘昼巴巴跟在梁九功身后走了,苏景眉心跳了跳,看向有意留下来的弘暦,“弘昼可是起了心思?”

弘暦先是一愣,随即讪讪道:“这,他年岁尚小。”

苏景哼道:“熹太嫔和裕太嫔早就让朕给你们两个指婚了。”

弘暦当然能听出这言外之意,却不好辩驳,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苏景倒也不想催促这些弟弟们,他并没有甚么皇室中人要以身作则,努力繁衍子嗣,务求满人有一日能超过汉人的想法。这原本就是痴人说梦,再说他总有一日要使民族融合,何必花这样的心思。

“你告诉朕,这次办差,到底还发生了甚么,为何你明明看到朕派去的兵马,还要连夜带着人赶回京中?”说来说去,苏景已经坐上皇位,屁股决定脑袋,甚么放足令还可以缓一缓,但若有人看到朝廷的精锐兵马,还敢明目张胆的对抗,并且将皇室的两个贝子都吓得仓皇回京,那就是谋逆大事了!

弘暦早就知道瞒不过苏景,倒也光棍道:“回大哥,臣弟在通县发现了天地会的踪迹。”

☆、第 133 章

听到天地会三字,苏景下意识转了转右手腕挂着的佛珠。

三年前, 他在天地会埋下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生根发芽, 还来不及壮大, 他已经攻破准噶尔,将新疆彻底掌控捏在手心。天地会匆匆逃离,那颗种子自然也就销声匿迹,没想到这一趟竟有意外收获。

“你是说他们借放足之事煽动汉人?”

弘暦点头道:“大哥,您果真下定决心要让这些汉女放足?”说实在的,弘暦一直有些不明白苏景如此固执执行放足令的缘由。他不解道:“大哥,臣弟这趟办差, 结识不少汉人, 他们都不愿意让妻女放足, 甚至那些汉女,除了寥寥数人,自己也不愿放足。即如此,大哥又何必……”

“何必与天下汉人作对?”苏景抬眸看向弘暦, 忽地起身走向偏殿, 道:“你随朕来。”

弘暦跟着苏景倒了左殿,就看见一架古里古怪的东西放在殿中,凭借以前先生讲的功课和书上学到的,再有东西上缠绕的纱线,他迟疑道:“这是织机?”

“不错,这是朕集合江南能工巧匠, 造出的纺纱机。用此纺纱机,能将现在织机的速度增长近十倍。”

弘暦大惊,弯下身仔细看了看,又将目光移向方便放置的棉布,摩挲几下后面带遗憾,“此布,怕是难比锦缎。”

这原本,就不是用来和甚么绫罗绸缎相比较的。想要用机器织出的布匹和华夏数百年来精工细作的丝绸绫罗比精细,那是几百年后都解决不了的事情。

苏景负手道:“这些布,是给普通百姓所用。”他一顿,又道:“再有,朕打算重开海贸。”

“甚么!”弘暦这下是真的骇然了,他急忙道:“大哥,此事可要三思啊,禁海乃是祖制。”

“甚么祖制?”苏景反问了一句,“当年攻打台湾,为阻断台湾辎重补给,圣祖方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又为何不能改。再说……”他冷冷笑道:“圣祖下令禁海,这海难道就真的禁了不成?”

“可广州等地已有商行总管与海外蛮夷通商之事,大哥若放开海贸,这些商行……”弘暦出身皇家,自然不会不清楚朝廷关于对外商贸的政策,他神色焦急道:“这些商人,怕……”

“若他们打算学前明东林党对付崇祯那一套,朕只好学学多尔衮了。”苏景看弘暦依旧忧心忡忡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温和道:“好了,此事朕还要仔细斟酌,朕今日要你看这纺纱机,是要你明白朕执意放足的用意。”

被这一打岔,弘暦注意力重新转回来,然而无论他看多少遍这纺纱机,都弄不明白苏景话里的意思。

纺纱机和女子放足能有甚么关系?

不对,纺纱机,纺纱机……

灵光一闪的弘暦恍然大悟,失声道:“大哥莫非打算消防枪炮制造,设个甚么厂?”

他想起以前去西山那几个造火铳枪炮的地方,被呼之为厂,那里面一排排古里古怪的钢铁架子,又叫做机器的摆了一排又一排,许多叫做工人的坐在这些机器后面,数十个人为一组干着同样的活,然后再将做好的转交给下一组,最后由专门的熟练工匠拼装起来,还有人试用每一把打造好的火铳。制作火炮的更是每一步都有一个监察员。用这种所谓流水线分工制造法,大清如今已经有十万人配上了最新的火铳,还有两万人用上了更厉害的叫甚么汉阳□□的东西。

想到枪厂,炮厂这几个兵工厂看堪称恐怖的制造能力,弘暦再看面前的织布机时,就像看见一个怪物。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的道:“大哥,若织布机真有您所说那般厉害,您再强令建造织布厂,只怕江南遍地哀鸿,无数百姓将衣食无着,到时候……”

苏景自然明白弘暦的意思。事实上,织布机是工业革命的开端,它所引发的后果,远超这个时候人们能想到的极限。可以说,一旦按照他所猜想的进行下去,那么江南的织户有百分之九十都会破产,只有剩下百分之十技艺高明,能制造出专供权贵人家丝绸的织户可以存活。而江南经济,除了富饶的土地让江南粮食丰产,更重要的支柱便在纺织一项上。每一项产业,带动的都是一个产业链。江南的纺织,关系到养蚕的,种桑的,织布的,开布庄的,办染色坊的,运输布匹的漕运和车马行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这些人出现问题,江南的经济便会动荡,到最后别说茶山粮商,甚至专做瘦马生意的都会受到影响。更别提广州等地对外贸易,素来便是以出口丝绸获利最重。

所谓衣食住行,这关系到人生活的根本利益,任何一项出现剧烈变化,带来的后果都会引发一连串海啸般的连锁反应。所以,他放出的织布机,将创办的布厂,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一头将吞没无数人的怪兽。

然而,这头怪兽,他不得不放,一定要放,而且越快越好!至于其中的艰难险阻,江南是否是朝廷大半文官的祖籍之地,利益攸关之所,他也顾不得了。

前明时,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了朱氏,出卖了明朝。既有前车之鉴在此,那么他已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也磨好了刀,就看谁来做第一个试刀人!

弘暦犹豫再三,哪怕苏景面色沉沉,还是忍不住又道:“大哥,此事,真要三思啊。”

“岂止三思,朕四思,五思了。”苏景语气轻松,仿佛没见到弘暦青白交加的脸色,淡淡道:“朕知道那些人想做甚么,会做甚么。不过朕不是崇祯,他们,也做不成东林党!若冥顽不宁……”

苏景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弘暦显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若冥顽不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固然不会再现。但三年前被血洗的唐家等望族之事,未必不会重现。唐家二字飘过脑海,弘暦陡然觉得背脊一凉。

所以,万岁引蛇出洞,一战覆灭准噶尔,接着下令汉女放足,一步一步,都是在为这织厂铺路。因知道江南可能发生动乱,所以要先剪除准噶尔的威胁,以免腹背受敌,再以王诩上书,强令放足,让汉女有做工只能。或许万岁连那些汉人的反应都猜到了。

汉女不同满洲姑奶奶,自幼藏于深闺,轻易不与外间来往,哪怕是乡下妇人忙于田间地头,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都必于家人同行。这样的汉女,可以在家挑灯织布,但要她们进甚么织厂,受甚么组长和监察员管理,每日上班下班,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大哥放足令一下,不仅让这些汉女有了入织厂的体魄,更重要的是,那批被强令放足的汉女,多半会被家人所遗弃,厌恶,就像他看到的,哪怕许多汉女被官府押着放足时,满脸是泪,挣扎不止,但这些汉女的家人看到她们被放足后也是打骂欺凌,还有不少被撵出家门。所以这些汉女若不想死,就得想办法养活自己。而天下还有甚么地方比织厂更能容纳收留她们。这些被放足的汉女,多半家中原本都是富户,这就意味着她们能学到更好的织布技巧,做出来的布匹自然也就更好……

弘暦越想越不寒而栗,再看向负手而立,嘴角带笑的苏景时,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若万岁真的如他所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控在手心,那么……

弘暦不愿再揣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胡乱跳动的心脏,嗓子有些干涩的道:“大哥,那天地会……”

“放心,朕会安排人去通州看一看。”苏景见弘暦目光竟似有些闪躲,略一沉吟,就明白了对方应当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禁讶然,同时更有些欣慰。

他不怕自己的几个弟弟精明,哪怕是历史上真正的乾隆大帝复生,也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他要做的事太多,精明的弟弟,比蠢材更让他满意。

拍了拍弘暦的肩,苏景道:“既然天地会是由你发现,待石贵查探消息回来后,朕便将此事交于你处理。”

弘暦想了想,没有拒绝,欣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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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知道苏景关于放足令背后的真正用意之后,他再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轻松的差事。哪怕是去对付不停死灰复燃的天地会,他也甘之如饴。

弘昼弘暦带了两个姑娘回宫里,又是梁九功亲自带人去安置的消息一传出去,登时让原本就暗潮汹涌的后宫更为躁动起来。

第二天后宫诸妃娘家人请安过后,送求见安国夫人的帖子就堆成了厚厚一摞。虽说往日也从来不缺人,但像这么多,还是少见。

伊尔根觉罗氏也收了几张帖子,当然,还有几份厚礼。可这厚礼实在太厚,就算是她,都觉得有些烫手,奈何这礼,还退不得,因为这礼,是她娘家嫂子瓜尔佳氏亲自送来的。

手在一叠银票上来回抚摸了数次,还没下定决心呢,正院就来了人。

玛尔屯氏瞅了一眼身边的丫鬟,“多少?”

“两万两,还有一张汤山庄子的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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