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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尽管苏景早有预料,却也未曾想过,这一日竟会来的如此之早。

在他脉术之下,可以感觉到这年未及冠的少年,身体已如一团破败的棉絮,周遭种种病痛正顺着那些溃堤的洞口疯狂入侵他的身体。

最重要的是,若没诊错的话,苏景认为弘晖除了那些小病发酵而成的大病,还有可能患上了瘤疾,也就是现代医学上俗称的脑瘤。但这时无法拍片,仅凭脉术,苏景不敢断定。

将弘晖的手放回被子,苏景站起身来到外间。

乌喇那拉氏现在将苏景视为救命的稻草,唯恐今晚才给布顺达祭拜回来的苏景一见到她就心烦,不肯尽心尽力,自觉到了外面等候。心急如焚的她看到苏景出来,忙上去语气小心的追问,“弘昊,弘晖如何了,须得几日才能好?”

一旁李氏跟年氏她们都同样将期盼的目光放在苏景身上。

苏景看了乌喇那拉氏一眼,道:“嫡额娘,我有话想问问弘晖身边服侍的人。”

乌喇那拉氏不明所以,还是立即道:“我这就让人把他们都叫来。”

很快服侍弘晖的太监嬷嬷丫鬟都被叫到苏景跟前,全都一个个面色惨白,怕得厉害。

苏景看着从小就跟在弘晖身边服侍的太监孙成。

“二阿哥这些日子每日何时起,何时歇的?”

孙成抖着脚看了乌喇那拉氏一眼。乌喇那拉氏原本就怪罪这些奴才将弘晖没有服侍妥当,只是顾虑到弘晖扔在病中,不能见血,这才忍了下来。这会儿看孙成还支支吾吾不说话,呵斥道:“还不快说!”

“是。”孙成脚下拌蒜,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回大阿哥的话,二阿哥,二阿哥每日都是寅时三刻便起,亥时二刻方去歇息。”

寅时三刻,亥时二刻,换算出来便是凌晨三点四十五起床,晚上九点半梳洗睡觉,这可远远不止十个小时。

乌喇那拉氏一听又气又恨,亲自上去打了孙成一个巴掌,骂道:“让你们服侍阿哥,你们就是这么服侍的?王爷早就说过,不让二阿哥太过劳累,你们竟敢纵着二阿哥胡闹,还不来报我!”

“这……”孙成脸上被乌喇那拉氏的指甲刮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却连呼痛都不敢,不住磕头道:“福晋饶命,福晋饶命!”

“狗奴才!”乌喇那拉氏恨不能生撕了这些奴才。

“福晋先请息怒。”苏景拦了一下乌喇那拉氏,继续问孙成,“弘晖午间可有歇息?”

孙成被乌喇那拉氏吓破了胆,又不敢再隐瞒苏景,苦着脸小声道:“原本是歇的,只是,只是……”

“只是甚么!”

被乌喇那拉氏的爆喝吓得一个哆嗦,实话便脱口而出。

“只是一月前从二阿哥给福晋请安回来,二阿哥突然就不肯中午歇晌了,无论奴才等怎么劝说都不成。二阿哥,二阿哥还说……”孙成壮着胆子看了面无表情的苏景一眼,声若蚊蚋道:“二阿哥说‘大哥不过比我大了半岁,却已能得大儒称赞,我身为阿玛的嫡子,倘若太差,岂非让额娘面上无关?’”

一语出,满室立时陷入彻底的寂静之中。

李氏心里觉得这个太监实在太实诚,甚么话都敢说,视线就不受控制的朝乌喇那拉氏望过去。却见乌喇那拉氏犹如被谁蒙头打了一棍似的,脸上一片苍白,眼珠动也不动,身体踉跄两步,僵硬的坐在榻上。

一月前,一月前。那应该是弘昊又一次得到宫中赏赐,她听说是因万岁最看重的心腹汉臣李光地当朝称赞弘昊所做的一篇文赋。这文赋被送到陕西,刻在龙王庙前,当地士人都道有此绝美文赋,必能引得龙王大悦,来年多雨。她心浮气躁,越让人打听越是难受,弘晖来后就责备了几句,觉得弘晖不若弘昊争脸,白白又让弘昊出了一次风头。

气头上的话,现在让她仔细回想,也记不清是说了些甚么,谁知道,弘晖都记在心里,还回去日夜苦读用功,以致,以致如今竟要害了弘晖的性命!

苏景没理会乌喇那拉氏,又问,“这半年弘晖召太医的脉案,你可以有备录?”

见乌喇那拉氏还愣着,苏嬷嬷上来道:“二阿哥脉案的备录,福晋都是亲自抄下令老奴收好的,老奴这便给您拿来。”

等苏嬷嬷手脚麻利的把脉案都拿过来,苏景飞快看过,心里对自己之前的诊断也有了底。

按照这些备录上说的,弘晖这半年来陆续有过胃疾,发热,风寒等小病。每一次会伴随反胃,头晕,呕吐,甚至眼花等症状,也许是因为那时脑瘤尚小,太医也没诊断出来,加上弘晖一贯体弱,又伴随着其它病症,太医认为这些是风寒发热的病理反应。

但这一个月,弘晖熬夜苦读,昼日不歇,体质急速衰减,头部的瘤疾自然飞快长大。年节忙碌,家中弘晖身体负担,或许今晚又出了其余的事,不然弘晖不会在此,总之各种缘由强加之下,使弘晖的重病在今晚猛烈爆发。

苏嬷嬷在边上看着苏景神色越来越凝重,心里七上八下的,看苏景将最后一张脉案看完,忍不住道:“大阿哥,二阿哥,二阿哥他……”

苏景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叹气便是一把钥匙,把乌喇那拉氏惊醒了,她站起来抓着苏景的胳膊,“弘昊,你告诉,弘晖他到底怎么了?”

苏景望着眼前这个仪容凌乱,再也没有一丝王妃贵气的女人,平静的将自己的诊断结果告诉了她。

“瘤疾,瘤疾……”乌喇那拉氏傻呆呆的重复着苏景的话。

别说是乌喇那拉氏,就是李氏和年氏,也是震惊的捂住了嘴。

原本众人以为弘晖就是像以前那样,身子太差,所以突发暴疾,苏景回来,调理得当,加上王府不缺好药,还是有大半希望。

可瘤疾……

别以为此时的人对体内长瘤很陌生,早在黄帝内经时,便有瘤之一词了。此乃恶疾中的恶疾,凡是被大夫说出一个瘤字,能活下来人完全可算作异数!

李氏想了想,小声跟身边的年氏嘀咕,“这是不是跟那谁,曹甚么一样的,就是扁鹊要把他脑子砍开治病的那个?”

倒是没想到李氏还知道曹操,年氏看了一眼乌喇那拉氏,再看看苏景,点点头。

李氏吓得捂住胸口,啧啧感叹,“是我,宁肯死了呢。”把脑子砍开治病,那还能活吗?就是活下来,也是个吓人的怪物罢,皇家这种人能容许这样的人活着?

没想到李氏到这会儿嘴边还是不把门,年氏暗暗拉了她一把,李氏便没再说了。

苏景装作没听到边上这些话,过去对一言不发犹如天塌地陷的乌喇那拉氏道:“儿子有办法暂时扼制二弟的病情,只是想要治愈二弟……”

听出苏景口气,原本已绝望的乌喇那拉氏心底生出一丝亮光,猛然抬头道:“不管你要甚么,只要能治好,不,只要能保住弘晖的性命,我都答应你。”

她没有怀疑苏景在说谎,对她而言,在原本请来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苏景要是不愿意救人,只要和太医做出一样的诊断便可。但苏景既然断定出一个瘤疾,还道有别的法子,她没有选择,只能相信苏景了。

苏景沉默片刻,道:“我可以想法打通弘晖头部经络的,之后再辅以药物,能让弘晖那瘤疾不再继续增长,如此可以保住弘晖的性命,只是……”

“只是甚么?”

“只是如此一来,弘晖的双腿怕是保不住。”

苏景的系统内的确有药能治理这种情况,但系统是有限定的。他所在的时空是大清,便不能直接将超越此时科技的药物直接拿出来,他只能获得配方,正如之前他那些治风寒等效果奇佳的好药,他也是学习医术后,把药方带出来配合此时能找到的药材加以修改,最终成方。然而要治脑瘤,系统内那些药方,是需要化学提炼配比的,此时他手下那些人,只能制造出几个烧杯,想要提炼配比化学药剂,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弘晖,熬不到他让人把这些东西制造出来了。尽管有他在前面引路,科技的进步也需要一步一个脚印,不可能一蹴而就。

所以要为弘晖延命,只能寄希望于中医。中医中的经络,看似无形,实则确实在体内游走,也可以说中医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在人体内一些关键反射部位划定出穴位和经络。苏景有这世上人们都没有的心法,能够以内气加上针灸打通弘晖闭塞的经络。

不过正如污水排放,最终还是有一个源头一样。弘晖体内淤积的药毒,正是促使脑瘤不断增大的营养剂,要想将这些东西彻底排出来,除非弘晖有跟他一样的本事,借助外力,只能让这些药毒堆积到身体其余的地方,远离头部。上半身是脏腑之所在,最好的地方,便莫过于双腿了。但如此一来,腿部经络堵塞,弘晖,必然会患上严重的腿疾,最终导致瘫痪。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苏景不会代替乌喇那拉氏决定,事实上,苏景觉得应该让弘晖来做这个决定更好。不过苏景知道,不管是乌喇那拉氏还是四爷,最终都会代替弘晖,选择保住儿子的性命。

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不管如何只要能保住弘晖性命就好的乌喇那拉氏怔住了,她呆愣片刻过后,望向苏景的目光,不再全是充满希望的哀求,相反,里面夹杂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苏景只是一笑,坦然迎上乌喇那拉氏,淡淡道:“若您无法决断,不妨等阿玛回来做主罢。我可以先为弘晖施针,暂缓他三日病情。”说着便朝里屋走去。

乌喇那拉氏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定定落在那双矫健修长的腿上,不发一言。

☆、第79章 清圣宗

四爷收到苏景回京的消息,从宫门口赶回来,得知苏景确有办法后先是大喜,随即得知弘晖双腿不保,又是一惊。

直到手里原本微烫的茶水已无温度,四爷才问:“果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苏景笑的有些落寞,“若能再寻医术高明之人,兴许有别的法子罢。”

四爷有些愧疚,补救般道:“还有谁的医术能胜过你呢。”事实上就是有,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再艰难的选择总归是要抉择的。何况四爷并非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明日你便开始为弘晖施针罢。”

“福晋……”苏景犹豫的看着四爷,轻声道:“只怕福晋还想再寻人看一看。”

想到今日一早便入宫请见的乌喇那拉氏,四爷沉下脸,“此事由我决定!”

入宫?

求谁呢?求御医么?宫里娘娘不会答应出这个头的。若是弘晖性命垂危就罢了,但现在弘昊已经有办法,娘娘便绝不会插手。就是万岁,都不会肯的。乌喇那拉氏平素算是机灵,这回全然失了章法。

四爷能体谅乌喇那拉氏一片爱子之心,不代表他就会原谅乌喇那拉氏在弘晖之事上犯下的错误。在四爷看来,若非乌喇那拉氏一直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对权势过于看重全然不顾弘晖体质,事情本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

看看弘晖,再看看以前身体比弘晖还弱两分的弘昐弘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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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孩子现在的身体完全颠了个,还有以前每逢秋冬就日日不断药的福宜福惠。

四爷不由想起今早年氏说的那番话——‘多亏大阿哥,今年冬天倒比往常还冷,可福宜他们连咳嗽都没听到一声,全是大阿哥平素给调理的好。妾身听说明年大阿哥请的人来要教着福宜他们打拳,妾身也弄不明白,不过福宜说大阿哥答应他们,好好练这个养身的拳,明年他们就能跟哥哥们一起打雪仗了。妾身不怕说句得罪福晋的话,二阿哥的身子,若早些交给大阿哥调理,当不至于此。’。

或许年氏说这番话有私心。可四爷认为里面至少有一半是真心的。

谁说不是呢,若乌喇那拉氏不是左右防备,让弘晖跟兄弟们亲近,弘昊,不管出于甚么原因,都不会单放下一个弘晖不管。

到了现在,她又疑心的弘昊不肯尽心,要谋算弘晖那一双腿。即便是真的,她又还能如何?

四爷压下心底的不满,道:“你说要辅以药材,可有甚么药是不好寻的?”

能通经梳络的药,略同医术的四爷也知道是很不好寻的。

苏景默了片刻,“有一味药,原本儿子手里有三株,只是之前已进献给汗玛法了。”

四爷愕然,“万岁如何……”话到嘴边,四爷没有再往下说。

苏景负责康熙身体调理,四爷曾有心问一问康熙身体状况,到最后还是在邬思道等人的劝阻下歇了心思。正如邬思道所说的,‘王爷不问,真有万一,大阿哥不可能不告诉您。您问了,除去为难大阿哥,倘若让万岁得知,于您于大阿哥都非幸事。’抱着这样的想法,四爷终究将打探的想法压下。不过偶尔天子健康,有太多人关注,加上苏景这里时不时会露出点蛛丝马迹,四爷也早有一番自己的揣测。

至少那奏折上是否御笔亲批,许多人还是能看出来的。字迹模仿的再像,终归会有痕迹。

四爷陷入两难之地,“那药,还能上哪儿去寻?”

苏景想了想,如实道:“湘西山中应该有,不过此时不到成长之季。儿子那三株,便是从经营湘西苗药的商人手中得来。此药难得之处在于存放不易,采摘后一盏茶时间便枯萎,药效全无。须得有上等炮制药材匠人随行,再存放入专门的药匣中。”

四爷又问,“若无此药,弘晖的病情,你有几分把握?”

苏景平静的道:“不到两成。”

“不到两成!”四爷吃惊的望着苏景。

“阿玛有所不知,此药名烈骨草,取其通骨正经之意。不仅能打通经络,若有骨伤,以此药辅助接骨,更可见奇效。不过此药药性太烈,用后体内犹如烈火焚烧,寻常难以忍受,但也正因药效猛烈,方能调治重症。弘晖病情危重非要此药不能见效。”

与这种药类似的药,其实苏景上辈子也见过,叫做透骨草。后世很多人颈椎腰椎得病,会用透骨草提炼的药油来治理,与盛行一时的蜂针素是一个道理。不过透骨草疏通经络的效果远远没有烈骨草。得到烈骨草后,苏景曾仔细研究过,觉得烈骨草或许是透骨草的变种。就如后世常常会有一些变异昆虫变异植物一样。

他当时从商人手中收下这烈骨草,原本是打算试试能不能在药田中培育。此时还没办法做骨科手术,但有涉及到骨骼病痛,多半是靠正骨大夫倚仗手上经验感觉来接骨,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若能把烈骨草功用完全开发出来,至少在骨质增生这种后世西医也没甚么好办法的病种方面,能见到奇效。然而遗憾的是,这种药可能是变异基因尚且不够稳定,又或者是只能在湘西群山中生长,不管苏景手下的人如何用尽心思,不是根本长不出来,就是完全没有之前的药效。一来二去,苏景只好暂停让人带药种,打算今后收服了苗人,再让人去那里开辟药田。

湘西多草药,直到后世,还不断有人在那些深山密林里发现新的物种,提炼出新的药剂,苏景以为,倒并不局限于一个烈骨草。

至于那剩下的三株已炮制好的草药,苏景一直没有动用。直到在宫中为康熙调理身体,发现康熙已有中风先兆,手臂甚至开始萎缩,苏景便用烈骨草为药引开出一个药方。只是制药之事,以防万一苏景没有接手。

见四爷沉默,苏景道:“汗玛法有没有用药,儿子确实不知。兴许汗玛法这些日子已让人找到更多的草药也未可知。”

四爷不由失笑,笑中多苦涩。

若那药真如此难得,又对万岁的病情有奇效,万岁倒是的确可能令人去找药。但按照弘昊的说法,这药,根本就没到采摘的季节啊!再说万岁就是找到多余的药,又如何会承认呢?那岂非是向天下宣告,他身体的确出了严重的问题。

而万岁手中无药,或者万岁不承认他手中有多余的药,他去求万岁仅有的三株草药来救治儿子,万岁又会如何看他这个儿子,大清的雍亲王——目无君父!

四个字出现在四爷心间,他瞳孔骤然一缩,带着几分疲惫与痛苦道:“就这样试一试罢。”

这个回答在苏景意料之中,他道:“儿子会入宫求一求汗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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