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1 / 1)
想着,天子不由微微一笑,忽而问:“黄珩,你可见过像他那么聪明的人?”
他?
黄珩略想就知道天子指的是谁,摇摇头道:“回皇上,老奴是个笨人,不敢妄识和妄议聪明的人。但老奴知道,他是宋阁老……宋大人的学生,想来才智必不会庸俗。”
“你笨?”朱瑞搁下酒杯,斜眼睨他,“你要是笨的话,怎么会知道朕说的‘他’是谁?你要是笨的话,会故意把宋越的官职念错,提醒朕他已经离开了内阁?依朕看,你黄珩聪明得很。”
黄珩听了,立刻躬身伏地,“皇上恕罪。”
“起来吧。朕今日心情好。”朱瑞笑笑,自顾斟酒灌入喉咙,“宋越离开内阁几天了,你今天是头一次提他的名字。是看出来朕欣赏那庶常,他昨日为老师求情了,所以今日才敢附和的吧?”
黄珩低头,继续给天子捶腿,“天子圣明,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朱瑞轻轻“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用各种招数来替宋越求情,当真以为朕傻,听不出来?”
“老奴不敢。”
“宋越的事,朕心里自有计较。你不许再提。”
“是。”
天子晃了晃腿,脑子里又涌入青辰的模样,他自顾将那张脸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半晌道:“等堤坝修好了,朕要升他的职,你说朕将他放到哪里好呢?”
对于这个问题,朱瑞越想,越觉得有种甜蜜的负担。那是他亲手发掘的一块璞玉啊,完整、无暇,光芒已经遮盖不住了。
香炉里的轻烟袅袅升起,天子开始遐思。
那个人想出了绝妙的生财之策,还是可以复制的,可以去户部。不过他精于土木工事,尤擅治水,也可以去工部。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是二甲头名、庶吉士,理当留在清贵的翰林院,编修、修撰、学士这么一路走上去……朱瑞琢磨着,又想到东宫那边,太子十二岁了,也可以给他多添一个老师……
半晌,朱瑞笑着摇摇头,他这朝廷里明明有这么多人,怎么好像哪都缺少沈青辰一个。
“皇上可想到怎么个升法了?”黄珩捶完腿,又去端了盆热水来给天子洗脚。
“还没想好。”朱瑞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去给朕把户部和工部的折子都拿过来。”
黄珩愣了一下,他都快忘了,天子上一次看奏折是什么时候了。
“……皇上要看折子?”
朱瑞白了他一眼,“你没听错,朕要看折子,快去给朕拿过来。”他就是突然想知道,这么多尸位素餐的人,比他亲手发掘的宝贝差了多少。
黄珩应诺,去了。
天子泡着脚,慢慢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沈青辰。
不一会儿,一双柔荑抚上了他的太阳穴。朱瑞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拉下她的手,“贵妃怎么来了。”
郑贵妃温情脉脉地看着天子,蹲下身来,纤纤玉指捉住他水盆中的脚,用指甲在他脚心轻轻一划,“臣妾想陛下了。”
朱瑞痒得轻喟了一声。
郑贵妃边为天子捏脚,边道:“皇上知道,我有个侄儿在永平卫。前两日,他被人打了,鼻青脸肿的,到现在都还不能下床。”
“什么人打的?”朱瑞随口问。
“一个叫蓝叹的,听说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其然的外甥。”
郑贵妃当年能当上贵妃,靠的也是徐延。这次徐延有意对赵其然下手,她就先来吹吹枕旁风。等到时候徐党的折子一上,赵其然就是国事家事都惹恼了天子,这罪,自然也就免不掉了。
这时,黄珩捧着一沓奏折进来了,朱瑞见了,忙唤他,“快快,抱过来我看看。”
郑贵妃转过头,只见黄珩搁在炕几上的竟是奏折,一下就怔住了。她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入宫几年,就没见过朱瑞看奏折!天子这是……怎么了。
郑贵妃还没回过神来,就只听朱瑞道:“贵妃,你下去吧。黄珩给朕洗就行了。”
“可是……”蓝叹的事他还没有表态呢。
“没有可是,下去。朕有正事。”
“是……”
郑贵妃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竟会输给了几本奏折呢。
找到了暗渠,丈量和取了样本,青辰就着急地往回赶。
等到了与车夫约定之处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马车,早就已经走得烟尘都没了。
她着急地回到了乡里,想向村民雇辆马车,哪知乡里的马车本来就很少,大家一听是进京的,都连连摆手。到京城怎么也要两个时辰,这个时候去了,他们今夜就回不来,天气太冷了,京里也没地方住,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她好说歹说都没用,加银子也没人肯载她。
无奈之下,她又想先雇车到县里,县里车多,说不定她能找到愿意去京城的。可是乡里的村民也着实怪,远了不肯走,近了也不愿意去,说是到县里一趟没几个钱,还累了马,冬天都愿意让马养养膘,来年才好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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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虽无奈,却也理解,最后只雇到了一辆驴车。
她孤独地坐在车上,听了一路的驴叫,磨蹭半天才到了县里。
到了县里,天眼见就快黑了。因是冬季,街上行人少,买卖也萧条,好些铺子都已经关门了。她好不容易找到家可以租车的铺子,对方却不愿意做她的买卖,说是天色已晚,马车还没到京城就已经宵禁了,想进城也进不去。
青辰不由紧了紧衣衫,彻底放弃了回京的念头。如今得要先填饱肚子,再找个地方过了这一夜。
此时已是夜幕四合,天气愈发寒冷,还下雪了。
这场雪下得并不客气。深蓝色的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很快铺了一路。
怀柔县并不大,县上只有一间客栈,因离京城近,也没有驿站。她顶着风雪孤身走在路上,浑身冻得直哆嗦,只觉得踩在雪地上的脚都是麻木的。
客栈离得远,她走了很久,等望见客栈的两盏红灯笼的时候,她的四肢几乎已冻得没了知觉,两只耳朵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客栈里,掌柜见了她就直摆手,“今日客房已满,客官请回吧。”
她怔了一下,“满了?这……烦请再看看,这天寒地冻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不必看。早在几天前就满了。”掌柜见她冻得发抖,掩着嘴小声道,“前些日子是冬至,倭国的人来朝贡,跟朝廷做完了买卖却赖着不走,有的人就闹到了这里。这客栈里大半的客房都叫他们住着呢。”
大明朝逢节日常有异邦来朝贡,尤以冬至和正月为多。他这么一说,青辰也想起来,前些日子偶遇宋越和几个大员议事,说的话里好像就有什么“倭国”“硫磺”之言。
真是太不巧了。
“真的一间房也没有了吗?我打京城来,今日又回不去了,只能在此地暂住,可这县里就你们一家客栈。就是杂货房柴房都可以,我也付你们客房的钱,只求让我凑和一夜。”青辰不甘心道。
掌柜摇摇头,“不是我不想帮你,真的都没有了。那些倭国人随身带了许多东西,房里装不下,都堆到柴房和库房去了,还锁了起来,连我都不能近。这一整间客栈,就只剩下您刚才进来的门檐下可以让您待了。天色不早了,我劝您还是快寻其他的落脚之地吧。”
青辰失落地转身出了门,来到门檐下时停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陌生的冷清的街,有些茫然。
难道真的要在这檐下过一夜么,这样的大雪,屋檐早就遮不住了,还有那么大的北风。
她叹了口气,抬脚下了台阶,却没留意阶下有块石头,被绊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鼻子和嘴被撞得生疼,脸颊贴着冰冷的雪,感觉像是贴着刀刃,嘴里很快涌上一股咸味来,大约是嘴唇磕破了。
风雪天,身在异乡,找不到客栈,尚不知宿在何处……本来也没觉得这些有什么,可这么一倒下,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累了。
连日的伏案修改方案,再加上翰林的课业、备课、抄乐府诗集、学习心学……要不是还年轻,她的身影应该早就熬不住了。
不巧的是,人在身体累的时候,往往也很容易觉得心累。
关于自己身份的问题,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现在倒在了雪地里,孤独这个词就不免窜上心来。
她是个大明官员,刚刚才在天子面前展现过自己的才华,可她也是个女人。这样的身份,恐怕此生是不能嫁娶的。若干年后,等老爹和二叔先她而去,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像现在一样,大雪纷飞的夜晚,枕着陌生的街道,孤独一人。
青辰趴在地上,一时觉得,自己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一点一点地飘落。
不一会儿,一双黑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来人弯下腰来,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淡淡的,“这地上有什么宝贝,你要趴着不起来。”
她抬起头,只见宋越穿着一身月色的长袍,身后披了件紫棠色的毛皮大氅,宽大的风帽遮住了他的额头,睫毛上有晶莹的雪。
第60章
他出现得如此不真实,满身风雪地不知从哪里来,就好像是上天为了安慰她,特意将他放在了这里。
宋越将青辰扶了起来,解下披风将她紧紧裹住,然后轻轻拨掉她脸颊上的雪,“冷不冷?倒在雪地里思考人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漆黑的双眼像夜空一样深邃。披风上有着他遗留的香气,在这清冷的雪夜里,异常沁人。
青辰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老师,喉咙像有什么哽着,说不出话来。
“是要住店吗?”宋越问。
沈青辰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客栈满了。”
他点了点头,“这几日京城一带确实是热闹的。怀柔就这么一家客栈,前几天就满了。你刚才打算到哪里去?”
她摇摇头,“还没有想好。”无处可去。
“那就哪也别去了。早几天前我便让人定了客房,你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一起住吧。”
无尽黑夜,苍茫大雪,她忽然觉得,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谢谢老师。”
“进去吧。”
客栈内,掌柜的见到去而复返的沈青辰,忙道:“这位客官,方才我就跟你说了,我们这已经满了,你硬是留下也没有用……”
“她跟我住一起。”青辰的身后,拂了身上雪的宋越这才走上前来。
掌柜的见到宋越,愣了一下,忙从柜台后小跑出来招呼,“是宋大人回来了。大人是说……这位公子会住到大人的屋里……”他说着,看了青辰一眼。
青辰微垂下头,抿了抿嘴。
“嗯。麻烦掌柜的为我们备些膳食,这就端上来吧。”
“是。是。大人先请上楼,小的这就去准备。”
宋越与青辰上楼的时候,掌柜的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瞧,心只道这小哥真是好福气,这能冻死人的大雪天,竟能得位高权重的宋大人收留。想了想,他便到后厨去吩咐人备膳,嘱咐了一句“再送壶过去”。
两人回屋里没多久,小二就端了炉子和热茶来,还送来一个汤婆子,宋越接过来道了声谢。
青辰点了灯。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屋子,看着比起外面暖和多了,二人靴底带进来的一点雪也在融化。
这间客栈并不大,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圆桌和几把凳子。床上挂了秋香色的帐子,被子是大红色暗莲纹的,看着挺厚,叠得十分整齐。角落的衣架子上挂了宋越的一件深色绸衣,像是睡袍,展得平平的。
二人就着圆几坐下来,宋越把汤婆子塞到青辰的怀里,又给她倒了杯热茶,“还冷吗?”
“不冷了。”她摇摇头,用汤婆子暖了暖手,又喝了口热汤,只觉得四肢好像总算是有知觉了。
“等炉子再烧旺些就更暖了。”宋越说着,就着灯火端详了她一番,“嘴唇好像破了。方才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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