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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罗夫人眼见这一干女孩儿,各个生得品貌出众,风姿各异,心内就有几分欢喜。后又细细打量李纹,且与李婶娘说话,皆十分投合,她便越发欢喜,倒真个有七八分那准的心思。

李婶娘原是世情上历练过的,自然瞧出八分来,心里倒也愿意:这罗夫人言谈举动皆有章法,言语里也透着欢喜,竟有几分准数了。若那严家儿郎真个好,自己就做准了这一桩婚事,必是妥当。

虽两厢情愿,然而都是大家子,外头却不愿显得太多。罗夫人便打头儿转开话题,因赞道:“令爱品貌出众不说,连着这么些亲眷女孩儿,也都各个出众,当真难得。素日都说江南钟灵毓秀,最宜女儿。现今瞧着到底不如京中首善之地,最得天下灵秀之气。”

李婶娘自是谦逊两句,又道:“京中固然是首善之地,然而江南钟灵毓秀,却也不假。不说旁的,就是她们姐妹,多半儿也是江南人士呢。”说着,她便将黛玉、宝钗的籍贯道明,又言:“真个说来,就是另外的贾家姑娘,原论说籍贯也是金陵。只自幼在京中长大,倒也罢了。”

这一干女孩儿之中,黛玉风流超逸,宝钗莹润端雅,最是出众。罗夫人不免点头称善,忽而见着跟在宝钗身后的香菱,不觉一怔,细细打量了半日,犹自怔忪:这女孩儿怎这般面善?

正自瞧着,那边儿李婶娘见她注目良久,又瞧得是香菱,便只说是诧异香菱已是妇人妆容,就略略咳嗽一声,提了两三句话。罗夫人闻说香菱本自薛宝钗之兄的通房妾室,现今又做了妹妹的丫鬟,不觉皱了皱眉头,口里却还道:“这么个好模样儿,偏是苦命,日后也不知是个什么前程。”

李婶娘原与香菱处过几回的,也不免嗟叹:“可不是,这是个好的,偏那边儿大妇容不下,倒可惜了。我瞧着薛家也不是那等不知礼的,想来于今不过嘴里过一过,缓个一年半载,哪儿真能做了姑娘的丫鬟。”说着,她不免略略提两句,不过是怕罗夫人将及自家礼数,倒坏了婚事。

不想,那罗夫人听说是扬州人氏,又曾随黛玉学诗,倒越发留心在意。待得回去,她便唤来严氏,先自是商议严辙之娶妇一件事,两厢皆是满意,只待再细细打探,再无不妥之处,便要做定婚事。就是严辙之,也并无旁话。

严氏满脸含笑:“若真个成了,婶娘并阿兄可要好好谢我这居中做媒的呢。”罗夫人担忧幼子婚事多年,如今有了眉目,自然欢喜,听得这话自点头称是:“这是自然,若不是你这做妹妹的留心,他哪儿能娶妇?原是分所应当的。”

说罢这一件,罗夫人犹豫片刻,还是提了香菱之事:“只现还有一件,我倒不知如何开口——你瞧着那薛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如何?”严氏一听这话,便想起头前的种种,当即问道:“难道婶娘瞧着那个香菱也十分面善?旧岁我见着她,便觉不知哪儿见过,倒有几分缘分似的,很是亲近。只那是人家屋子里的,且薛家又素无往来,连话儿也不好张口。后头与林夫人说话,倒也听过两句,只没头没尾的,不好细问。”

罗夫人也是吃了一惊,因道:“虽那也是扬州人氏,可你出阁前自在深闺,并不见外头的杂人。出嫁后又随女婿北上科考,也没处见人……难道那是我们家出来的人?可这么些年,我们家除却姑太太那一处,并无打发出去的人家。纵有几个或出嫁或撵走一类的,也没得你我都面善的道理。”

由此想了半日,两人却都不知从何寻去,当即只得作罢。又各自回去,严氏因头前经过几回,略略思量便也作罢,连着李举人那儿也不曾提及。倒是罗夫人,她自来行事仔细,心思也重,且比之严氏更觉见过香菱,便十分留心在意,回去后虽不曾耽误了用饭梳洗等事,心思却实在有几分缠绵不去。

待得梳洗过后,罗夫人自靠在床榻上思量之时,边上大丫鬟笑道:“太太,方才三爷令人送了一瓮好泉水来,道是今儿去东山赏玩时,特特与您取用的。用那泉水烹茶,很是轻浮。三爷头前有些醉了,竟忘了这事儿,现想起来忙令人送来。您可要尝一尝?”

罗夫人听说,不觉一笑:“他倒还有几分孝心,罢了,将前儿得了的白露茶取一些儿来。你亲自过手,不要叫那些小丫头糟蹋了。”那大丫鬟自是笑着应承。罗夫人却自己一怔,猛然醒悟过来:是了,与那个香菱肖似的还能是哪个?就是头前见过的那位封夫人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苦香菱重归慈母怀

想到此处, 罗夫人便禁不住支起身子,张口便要遣人唤严氏过来, 又一瞧时辰, 只得作罢。待得翌日清晨, 她忙唤了严氏前来,将里头种种皆道与她。

原来, 严家一应交际往来等事皆交与她处置,近来就有一件与严大老爷有关的, 她北上前亲去理会的:“你自小聪敏,想来也记得那甄家罢。”严氏听得甄家两字, 心里一震,忽而就想起往日一些面庞, 不觉惊叫:“怪道我觉得那香菱面善,原与封夫人有七八分肖似。小时爹娘常带我过去, 原见过好些面儿, 就是那英莲妹妹,我也与她顽过好些时日的。她、她难道就是……”

“果真是她。”罗夫人听得这一番话,想着前后种种,不觉长叹一声:“我北上之前,忽而得了消息, 说是封夫人生了一场大病, 必得好人参才行。偏她父兄有些不舍,用的是些根须,我便亲过去送了一些, 又使人时时探望。闻说她好了,我犹不放心,又过去看了一场,方才罢了。那会儿她憔悴病弱,到底大面儿不曾变了,又是早年相熟惯了的,她的女儿,我自也能看出几分。”

虽两头凑到一处,已有七分准头。可两人却都沉默下来,四目相对之时,皆显出几分难色来。倒不是说旁的,只是这样的事,非得母女相见,方能作准。但封氏头前一场大病,若要风雨三千来一程,只怕艰难。而那香菱,身在薛家,早前又已是做了通房妾室,虽说大妇不容,那薛家富贵非常,愿不愿意放归,又是一件难事。便这两件都成,难道她们便真个能咬准了香菱便是甄英莲?

可要不说,两人心中又过意不去,现今便十分难办。

好是半日过去,严氏到底在年轻心热,又对贾家有几分熟稔,斟酌着道:“婶娘,这事儿虽难为,到底干系阴德,又是这一场世交情谊。咱们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现今既是知道,若不成全了,岂不于心有愧?纵然有万一之说,总归父亲他们尚在江南,内里又有小婶娘,去信将这事回说明白,究竟如何,也先问问封夫人才是。”

罗夫人却于人情世故更为明白,当即摇头道:“不妥,你如今也是为人父母的,难道不明白一片慈母之心?那封夫人夫婿早亡,娘家又是如此,独有一个女儿流落他乡。现今她一生所系,便只有这个女儿了。休说如今你我有七八分准数,就是三四分,只怕她也能强撑着过来。倒不如现今将那香菱的种种打探明白,真个有□□分,倒还罢了。”

严氏听罢,也点头称善,又想着与薛家素无往来,倒是黛玉这儿尚算熟稔,又有头前香菱学诗这一件,可见两人也素来亲善,不如先问问她,再做打算。

由此,当日她便往顾家下了帖子,下晌便过去。

黛玉便有几分吃惊:这严芸前番虽做不速之客,到底有了默契,往日再没这般光景,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心里想着,她却也不作声色,只笑着款待。严氏自然也看出几分,坐下来略略叙了几句温寒,便叹道:“我今儿急匆匆而来,怕真个是做了不速之客。然而,今日着实有一件大事,必得登门叨扰。”

说着,她便将香菱一件事细细道来。

闻说这样的悲凉之事,黛玉又天性里有一番缠绵之意,不觉泪光微微,再想到昔年也曾感慨香菱身世,便自幽幽一叹,道:“旧日我也觉得她天性灵秀,全然好人家的姑娘,未曾想倒有这一番生离死别之事藏在内里。”

“这世间无奇不有,就是我们今儿细细想来,也觉诧异,很想玉成了此事,也让母女团聚了。然而时隔多年,又是这么个光景,唯恐有错漏,倒是叫两处不安。”严氏喟叹一番,方将里头的为难之处道明。黛玉垂头细想半日,方道:“薛太太很是慈善,薛大姑娘更是明白人的,且香菱已是断了前头屋子里的事儿,不过苦求留下,如今方在薛大姑娘跟前。薛家那儿,想来香菱若是求去,自也会放她去的。如今事儿未曾十分作准,我便书信一封,先问问薛大姑娘个中情景。若都对的准,彼时再书信江南,却也不迟。”

严氏听说,忙点头道:“这般很是妥当。我婶娘颇善丹青,若都合得上,她预备画两轴画像儿。先将封夫人的与那香菱姑娘。再将香菱姑娘的画像,连同书信都送与江南。如此便有九成准数,倒不耽误了两处。”黛玉听说,也自点头,忙令取来笔墨,亲笔写了一封书信,令紫鹃亲自往薛宝钗之处走一趟。

于她看来,香菱前程茫茫,已是断绝了薛蟠之处,也再没有随宝钗出嫁做陪房的理儿,很是艰难。如今若是知道了家乡父母,从薛家出来,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又能母女团聚,自是好事儿。因而,虽说这事儿有些不好张口,她还是遣紫鹃亲自奔走一回。

果然,薛宝钗一见着紫鹃便有些诧异。待看完信笺,她沉吟片刻,方道:“香菱的身世真若如此,倒也可怜。只现今犹未作准,她现又病弱,也不好叫她知道了,平添一件心事。她的来历,我虽也听说过,倒不如母亲明白,你且留着吃两口茶,我过去问问母亲,再回一封罢。”紫鹃自是应承,眼见着薛宝钗出去一回,又回房写了一封书信与她带回去。

黛玉得了书信,且与严氏同看。

严氏早与婶娘罗夫人将甄家的种种细想了半日,不曾想,薛宝钗信中所言却甚少。倒不为旁的,只因香菱自个儿也不记得了。只剩下的几条,又皆对的上。严氏便道:“既如此,只得将此事先与封夫人道明了。至如香菱姑娘那儿,如今既还没个准数,她又病着,倒还是先瞒着罢。”

“这般也好。”黛玉心里喟叹两声,又知香菱因着前程之故,心中郁结,着实不能再添一件心事,便也点头称是。两头说定,罗夫人连夜赶出一轴画卷,又有书信,令人亲信长随三人,快马赶回。不过十余日光景,便自北而南,到了扬州。

那严大老爷旧日与甄士隐极亲善,得了这书信画卷,忙请来如今处置家务的弟媳三太太蒋氏,将里头种种道明。蒋氏嫁入严家多年,自然也知道各种事体,也亲见过封夫人的,听说这般也是吃了一惊,忙将那画卷展开细看。一看之下,她便道:“怪道二嫂并侄女儿如此,我若瞧见了这姑娘,也必想到封夫人。就是她的容貌,我依稀记着也是眉间一点朱砂痣,且年岁、籍贯也合得上的。”

严大老爷却叹道:“我亦觉得面善,想来甄家弟妹瞧见更不必说。只她如今大病初愈,现又年关将近,若说与她,只恐她必要北上。彼时母女未曾见面,倒是她病在路上,又当如何是好?”

“大伯且听我一言,这般事赶早不赶晚。既有这样的缘分,想来也是苍天见怜。若是一时迟了,二嫂信中可是道明了的,那位香菱姑娘如今身子极单弱,又自觉没了前程,说不得一时赌气,也是未必。且封夫人原经历大变,又自能强撑着重病,原也是刚强明白的人,单单凭着为人母亲的心肠,也断容不得因自己病重,倒叫女儿再受苦受难的。”蒋氏心明眼亮,也是怜悯封夫人之人,当即一番话道明,却是处处见了情理。

严大老爷听说,也觉有理,忙请蒋氏善做处置。

而蒋氏也极迅捷,立时亲身往封家走了一回,将其中种种皆说与封氏。那封夫人因近日善加修养,原比头前好了许多,只比旧日纤瘦憔悴了一些。但听说这些,又细看了画像,她不觉两颊赤红,双目圆睁,半日过去竟不能言语,只能呜咽着滚下两行清泪。

蒋氏看得心酸,忙细细劝了一回,见着实在不中用,只得将衷肠话儿道出:“封家姐姐,我也是做母亲,哪儿不知道你的煎熬?只莲姐儿有了这一番消息,可见苍天见怜,到底能容你们母女团聚。越是这么个时候,越是紧要,断不要自己伤神伤心。你要有个不好,倒叫莲姐儿怎么办?她打小儿多灾多难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消息,可就指着你了呢。”

听了这一番话,那封夫人哭声一滞,双泪犹自滚滚而落,哽咽道:“是她,是我苦命的英莲儿啊!”说出这一句,她拭去了泪珠,又撑起身子,且先谢过蒋氏,再请来父兄将内情道明,必要立时北上。封老爷苦劝冬寒等话,也不中用,竟阻拦不得,不由跌足骂道:“你要去了,我便当没你这个女儿!”

封氏却全然不顾,自打点了细软行囊,又托了严家寻得一处官船,领着两个自己的丫鬟随船北上。一路艰难险阻且不提,只她极重将养,又有严家打点的人照料,一路虽小病了两回,竟也安安稳稳到了京中,入了严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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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慎相约宝琴重定盟

而这会儿, 薛宝钗得了消息,又说与母亲薛姨妈。两人商议了半晌, 方将香菱唤来, 道是如此这般。香菱万万想不到, 竟有这一件事,心中半是茫然, 半是酸涩,再听说那封夫人不顾病体, 抛家弃业千里寻来,她本自柔善, 竟越发凄恻而不能言。

薛姨妈只说是母女天性,一说即有所觉, 自也十分怜惜,因将一轴画卷与了她, 道:“这是那严家夫人画的, 你且瞧瞧,可是面善?”香菱立了半日,方抖着手接了过来,慌慌张张差点儿将画轴摔在地上。好不容易展开看了一眼,她便觉画中人极慈和温柔。再三细看, 香菱便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 自心内胀满,也不知是喜是悲,是怅茫是犹疑, 只觉满腔酸胀之意,偏一个字也说不得。

宝钗在旁瞧着,见她怔怔瞧着画卷,一眨不眨的,慢慢儿眼圈也红了,抖着唇只不言语,心里便有几分底儿,当即转头与薛姨妈道:“妈不如就送香菱去顾家一趟,托林妹妹的地儿,也与那封夫人见个面儿。这画像终究是一张纸儿,哪儿能十分作准?”

薛姨妈原是老于世故的,自然也看得明白,当即点了点头,又与香菱道:“很是。若你真有这么个身世,也是可怜见儿的,好好的姑娘家,偏被拐了去,离了家乡父母。如今既有这样的缘法,可得仔细才是。”香菱头前苦求不离薛家,原是一心留着的,今儿得了这一番言语,真个是内里百转千回,倒将头前所思所想皆抛开,只哭着应了。

宝钗便令取了笔墨,与黛玉一封书信,议定了明日相见之事。至如封夫人处,严氏早与黛玉商议过的,自然再无波折,一应作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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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翌日,那罗夫人、严氏并封夫人早早候着,香菱亦是准时而至,一前一后入了后院。

那封夫人心内早已焦灼之极,只不愿显出来,一时听得外头响动,便挺直了后背,不住看向门帘处。不过一个时辰,她倒定定将那帘帐打量了半个多时辰。众人且看在眼中,也知这一番慈母之心,连着说话声也轻了三分。而待外头通报,道是香菱来了,封夫人不由得站起身来,袖子挥动倒将边上的茶盏盖儿也带得咔擦了两声,

她浑然不顾,只痴痴怔怔凝视着那帘帐。

帘帐微动,一个妙龄少女从外头跨入屋内。她微微低着头,乌鸦鸦的青丝,两根白玉云头如意簪,耳边缀着一粒米粒大的玉塞子,脖颈弯出一道姣好的弧线,宛然江南女儿的灵秀之气便自洇润而出。

封氏的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待得香菱与黛玉行礼叨扰,后又转头与罗夫人、严氏、封氏行了个团团的万福礼儿。封氏方真个与她四目相对,见着了她的真容——细眉淡淡如远山,清眸盈盈似桃瓣,粉唇微白,两颊一点霞色,皆被眉间那一点胭脂痣压倒。

封夫人不觉双泪滚滚而下,紧走两步伸手便将香菱搂抱在怀中,一面摧心摧肝般痛哭起来:“我的儿,我的英莲儿!”一面又不住把她满身满脸地摩挲,且将这一腔悲喜之情,尽数发作出来。黛玉等人瞧着,也不觉红了眼圈,又瞧着香菱浑身发抖,双唇发颤说不出话,越发添了几分辛酸,忙又拭了泪上前劝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封氏略略尽了心中悲喜之情,又在黛玉等人劝说下重头入座。只她怎么也不愿放开香菱的手,拉着她的手搁在案几上,且时时移不开眼来,定定瞧着。香菱早见着她之时,便觉心中酸痛不已,头前也洒了不少泪珠儿,现又瞧着她如此,不觉又红了眼圈儿,双目泪光隐隐,已是真觉得眼前之人,就是自己生身母亲。

不然,缘何这般熟稔,这般牵心挂肠?

她如此,封夫人原是念了一年复一年,将她容貌刻在心中的,更是认准了的。就是黛玉等人,瞧着她们母女在一处,虽有长幼之别,论说容貌神态,却真个有七八分神似,也觉这事儿已是有九成了。因而,她们不说旁话,只略略再劝了两句,便自留她们母女单个儿说话。

其中封氏母女两个如何叙述旧事,又言日后种种,暂且不言。黛玉却与罗夫人、严氏又商议了一回,拿准了今日便往薛家走一回,将此事定下:“此事既已是早有准数,何妨就早早了结,一则全了她们母女早日团聚之心,二来她们皆有些病弱,没得白耽搁时日,或又生出什么事来,岂不煎熬?”

因而,等了半个多时辰,眼见着着实有些晚了,黛玉三人方自入内,又将先前商议之事道明,且问封夫人并香菱心意。封夫人自是连连点头,含泪道:“若薛家不愿,我便自己卖身进去,也是情愿。”香菱本是两日内忽而天翻地覆,现今又立时要离了薛家,心内着实不安,但听得封氏这般言语,哪儿还忍得住,当即抱着她道:“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倒叫我如何是好!”由此便咬准了心意,只一心随封氏。

一行人再无旁话,自上了车轿,往薛家而去。

薛姨妈早有所觉,今儿便不曾出门,听得外头通报,她便将宝钗唤来:“我的儿,果真应了你的话,她们现就登门了。”宝钗只含笑道:“自来生离死别最是艰难。如今她们母女离散十数年,今朝得以团聚,哪儿能舍得再分开?再说,妈自来慈善,香菱也是深知的,自然晓得我们家原是有意成全。”

“正是。连着苍天都有意成全了她们母女,我们何必做那恶人,没得伤了阴德。倒不如彼此团团美美,竟是一件好事儿。”薛姨妈点头称是,心里早已有了准数。也是因此,后头封夫人等过来,她闻得说已是母女团聚,便令取了卖身契,立时将香菱发还出去,口里道:“既有这般际遇,她也是个好的,我们自然也欢喜。”

封夫人欢喜不已,忙拉着香菱一并跪下相谢,饶是薛姨妈并宝钗十分拦阻,到底还的是三拜方罢。又有香菱旧日钗环衣物,并丫鬟臻儿等,薛姨妈也尽数赠与,口里且还道:“不过一点想念罢了,好不好,你在这儿也有十来年了。”

香菱只得一一收下,方洒泪离了薛家,且随封夫人一道入了罗夫人的宅子。

后头薛家乃至贾府上下听说如此,都是叹惋不已:香菱这么个模样儿性情,论说起来若不曾被拐子发卖,本自官宦之后,虽比不得大家闺秀,到底也是闺阁秀玉,真个是遭际堪怜。独有一个夏金桂,听得说香菱之事,倒不自在了好些时日。

不是为了旁的,只这夏金桂素日尊自己如菩萨,视他人如泥淖,最是个矜高自傲的。偏香菱论说容貌品性,人人口里不言,心里早分了个高低。往日还有个妻妾主仆的尊卑分明压着,如今那香菱转头一换,倒成了个甄英莲,连着身份也与旧日不同,倒与自己差不离了。

她如何能自在起来?

然而英莲如今已是重归甄家,又与薛蟠再无干系,夏金桂是心里闷闷恼着,到底只能发作在薛蟠并宝蟾身上,又将及薛姨妈宝钗等人。无奈众人早已知道她的性情为人,竟不理会。就是薛蟠,自个儿白日往外头一躲,晚上回来便自歇在书房,也不寻旁的丫鬟,夏金桂见着也是无法,竟渐渐积下一肚子恼火来。

偏这会儿薛家许是因香菱之故,沾了十分的喜气。

头一桩,宝琴的婚事已是说定。却是那柳家十分情愿,特特登门与宝琴之母江氏定了日子,正在明岁科考之后,不论如何立时三媒六聘。江氏见其十分殷切,又言语周全妥帖,且早前不知或托人,或使仆妇人等打探了多少回,都说这柳家十分妥当,自是情愿。

而这些,她皆是打发人送信道明。至如柳知清那儿,自有其父母使人送信,且他从此而后,三不五日便打发人送些小物件,或邀薛蝌小聚,极是用心。至如旁的时候,他又用心攻读,再稳妥不过。

宝琴自也渐生欢喜。

而后,王夫人又使人将薛姨妈请去说话,不是旁的,说的正是宝钗的婚事已是有了眉目:“太妃果真留心在意,虽不曾亲自做媒,到底开了金口,与宝丫头牵了一件好姻缘。”

薛姨妈闻说,忙问何人。

王夫人笑着吃了一口茶,眉眼皆是舒展开来,细细道:“头前我挑了许久,总也不如意,不是为了旁的,如今的好儿郎,除却二三个读书的,也唯有疆场上头扬名,未曾回京。现因着圣上圣明,边塞击退敌酋,一干旧族子弟皆回来了。里头景乡伯的次子韩真,现今已是五品官,待得圣上赏赐,又有军功,怕不得又要往上升呢。太妃所牵的姻缘,正落在他身上。”

第一百九十八章 莽薛蟠无意破姻缘

薛姨妈闻说, 心里已有六分意动,只因素日极重宝钗, 方不肯轻易应许, 口里道:“这听得是很好, 可宝丫头的大事,我必得仔细方能放心。”

“这我自然明白。休说你, 就是我也满心如此,早使人打探了的。”王夫人满脸含笑, 细细将头前打探的种种道明:“到底是旧人家,韩家原也与我们有些往来的, 门风根底不必说,总还有跟脚的, 且不必细说。至如那韩真久未娶亲,也是有缘故的。到底是一句话——浪子回头金不换。先前他并非嫡长, 原不能袭爵, 又生得俊俏能言语,因被长辈宠溺,不免有些浪荡,很有几年就挂个闲职,不做正经事。长辈又爱重, 两头交加, 娶亲上头不免有些轻不得重不得。磨了好几年,旁人不曾言语,他许是年岁渐长, 倒是自个儿明白起来,迥然变了一个人,读书习武,十分用心。起头从文,渐次中了秀才,原已是举业了的,已是难得。不想后头他又赴边疆,不出两年,便累功为五品武官。如今又提拔回京,自然另有恩赏。”

这一番话倒也原委明白,薛姨妈一听便知这着实用心过了的,她心底一松,更觉这一桩姻缘合宜,倒真真儿有些天缘注定的意思。因而,薛姨妈面上也带出笑意来,口里道:“这般说来,倒与宝丫头有些合宜,只一时半日的,我心里还不能拿定,总要与蟠儿说一说才是。”

王夫人点头称是:“正是,蟠儿是宝丫头的正经兄弟,长兄为父,总也要他知道的。再有,这韩真如今虽说得好,可一些儿根底尚未打探明白,也须时日。就这些都不论,也万没有他们一提,我们便应承的道理——女孩儿家,最是要矜持尊重。”

薛姨妈听得连连点头:“是,我也这么想。这原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轻忽。”

由此说定,薛姨妈回去后便将里头种种先说与薛蟠。

那薛蟠听得说已是二十二,又是年尾,便有些嫌弃:“他大了四岁,年龄不配,又在边疆做官,妹妹真要嫁过去,又离着我们远了。”因此连连摇头,很是不愿。

“年岁略大了一点儿,可若是八字合意,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正能知冷知热。”薛姨妈倒有几分不以为意,只说及女儿日后远离,方有些心疼:“至于离着远了,我的儿,这为官做宰的,就是现成给你妹妹配了京官,一年半载离京也是常有的。倒不如这韩家的,到底根基在京中,三两年历练回来,倒还能安安稳稳在京中做官。”

薛蟠听是如此,方有些悻悻然道:“妈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突然就出来这么个人,我还不知道,就要把妹妹嫁了去……”薛姨妈听了这话,不觉笑道:“又是浑说,你们兄妹情分好,难道我就不疼你妹妹?如今不过听了有这么个人,方说与你商议商议。如今且还没将那韩真的底细打探明白,哪能就嫁了你妹妹?就算万事顺遂,这一年半载的,也万万不能成的。”

“总要再打听打听,没得有什么不好,耽误了妹妹。”饶是如此,薛蟠仍有几分不足。在他眼里,自家富贵不说,妹妹薛宝钗更是挑不出一丝儿不好,样样都齐整,等闲的谁个能匹配?自然要细细挑拣。

薛姨妈也存有这般心思,当即点头道:“这是自然,万不能耽误了她。”由此说定,必要细细打探。而另外一面,韩家夫人也正与儿子细细言语,不外乎端雅涵养,容貌才识云云,又道:“也是太妃一日说起来,我方知道这么个人,也是使人细细打探过的,再没一丝儿不好。只她家兄弟有些纨绔,现今倒也正经做起生意来,原又是官商,想来嫁妆必是丰厚。至如旁的,你原在外头做官,正要个精细明白能管束的人。”

韩真心里也明白,自家如今渐次起来,为这兄弟和睦,妻房若是太富贵反倒不美。这薛家女己身出众,又舍了贵取了富,原与自己也合宜。就是父母眼里,有这么个能管家理事的贤良人,日后督促上进,总也比旁的好。再有,自己如今年岁,又沾了血腥,一时半日的,哪儿能立时寻一个样样妥帖的?

想到这里,他自家也点了头,应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他家应诺,倒是早早处置了才是。”韩母便笑道:“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万没有仓促的。就是那薛家,原也是紫薇舍人之后,总是旧人家,哪儿能立时应诺,倒失了女儿家的脸面。想来这一二月能有八分说定,已是极快的了。你在京中总也有二三月,待得事儿说准,明岁再娶妻,方是正经。”

韩真想着自家婚嫁等事,果真如此,虽是心里有些焦急,到底强争不得,悻悻然应了下来。待得后头自家出去,往各处应酬走动,暂且不提。

只两头皆使人再三细细打探,见着诸事皆妥当,且薛姨妈并那韩家夫人也见了面,略略说了两句,虽未十分说准,心里已是有了六分意动。因着如此,薛姨妈回头方将这里头的事细细说与宝钗:“虽说女孩儿家须得矜持珍重,本不该与你说这样的话。但头前琴儿的事你也见着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必要称心如意方好。且你素日是个聪敏细致的,万一有我想不到的,你自家瞧出来,总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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