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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里说着,目光却只落在顾茂的面上,一味细细端详,却见他满心顾不得旁个,先是细看那书签,次则随着自己的话语,或喜或叹或怒或思,十分凝神专注,全不似旧日周全,心里便越发拿准了□□分。

只依着她的身份,又是这样的事,顾茜虽有心说破,到底念着如今世情不同,不相太过唐突,倒惊着了顾茂,便只咳嗽两声,接着道:“慢说姑娘自晓得老夫人并王夫人的心思后,就将旧日兄妹情谊压了压,总是远着宝玉了。”

顾茂果然再按捺不住,冷声道:“疑邻盗斧,不过如此!她们龌龊心思,不想着赤子心肠,兄妹情谊,满以为这里头有甚污浊,却不知,自己还不如瞎子摸象!”

说到这里,他便有几分回过神来,一时收了怒色,还似旧日那般劝慰起来:“不过,你也不必十分担心。贾家虽不足,到底林姑娘心思细密,又是早有防备的,她是朝廷敕封的县君,各家亲戚女伴亦是有所往来走动。真要闹将出来,贾家总有顾忌的。”

“这只得如此想了。”顾茜心里细细一想,虽说如今黛玉婚事几番受挫,又有贾母从中阻难,怕是好事难成。可过不得两三年,贾家便要大厦倾倒,到了那时候,黛玉借着县君的身份,又有诸家亲眷照应,婚事上头自己便能做得七八分了。到时候再细细挑个合宜的人来,未必容易,总也比现在好些儿。

再说,眼前就有个人选呢。

想到这里,顾茜的目光落在顾茂身上,停了半晌,才是微微抿嘴儿笑了起来:“总归林姐姐是再好不过的,想来好事多磨也是常有的,我眼下操心,日后瞧着,怕都是白费气力呢。再有,晴雯那里才是到了眼眉前的事。”

“放心,既是担忧贾家,有意照料一二。索性便搬出那一处,我就近寻一处屋舍安置了,若有事项,总好照应一二。”顾茂说及实事,便立时清明起来,心里一想,便安排下来:“你寻那姑娘说明白,也让她一家安心才好。”

顾茜应承一声,后头便寻了晴雯,百般磨得她应许了,方与顾茂说来。顾茂只一笑,道:“这般便好,我已是寻了一处小院,与他们却是极宽绰的,离着也近。”

听得这话,顾茜便问所在,谁知顾茂含笑道:“隔壁花枝巷子第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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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心假意两厢切切

顾茜听得花枝巷子四个字,却是一怔,只觉得这巷子名儿在哪里听过一般,有些耳熟,由此说了两句。不成想顾茂含笑点头道:“这巷子原就是与我们家离着近的,下面的仆妇丫鬟偶尔提一句也是有的。”

这话在理,顾茜听了便不再理会,等着晴雯并她兄嫂皆是搬了进去,便将她邀来走动:“好些时日不得见,如今一发住得近了,日后可得多来走动走动。”

晴雯知道,今番得以托身在那一处安静院子,原是得了黛玉并顾茜照料,心内实在感激,近些时日她费了好些精神,细细做了一身衣裳,这会儿便送了过去,又有那宅院的文契:“那是自然的道理。只是那房子我们暂时得以托身也还罢了。若要送与我,再不敢生受了的。我与嫂子好歹会些针线,常日里闲了做了来,吃穿并不愁,待得过两年积攒下银钱,又有旧日我的那些簪环衣裳等物,总能置办下一处小宅院,从此安生过日的。”

她说得虽好,可顾茜深知她那表兄原是个酒鬼,不是能做依仗的,嫂子多姑娘也非安生度日的。她所能依靠的也不过是一双做针线的手,并旧日那些积攒,哪里肯重头收了文契:“我们打小儿一处长大,情分也长,本不是旁个能比的。换做你是我,可是会收下这文契?便说着金银污了你我情分,再不能提。这一处小宅子,也只当我谢你嫂子一力担当,替我并林姑娘奔走罢了。”

她十分真心,晴雯看在眼里,又想自己兄嫂旧日的种种,实在不是撑得住家业的,心里一叹,便也将那文契重头收起来:“罢罢罢,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那兄嫂也实不是安生过日子的。与他们这文契,总也有个住所。”

两人都是爽利心性,一时说罢,便再不提这事,反口说起旧日种种,不免提及黛玉:“旁个皆是不必担心的,只她那里却是让人担忧。”可不是,头前顾茜虽搬出来,总有晴雯常往贾家走动,也能说两句黛玉新近的事儿,如今只能等着十天半月一封信笺,顾茜颇有几分不自在,且有头前顾茂的心意,一发让她心里念着。

黛玉这会儿却正唇角含笑,且与紫鹃说话儿:“这天儿一日比一日热,竟可做两件纱衫儿了。”她自来怯弱,禁不住风寒露重的,哪怕夏日,也比旁个穿戴厚三分。由此,紫鹃听了只笑道:“姑娘如今大好了,自然要早早备下的。前儿老太太使人送了三匹料子,俱是轻薄细密,颜色也好,正好裁剪了做衣裳。想老太太见着了,也是喜欢的。”

她口里说着,早使人将布料取来,却是一样香妃色、一样茜色、一样银红、一样豆绿,俱是新鲜花色,触手柔软轻滑。黛玉略看两眼,便道:“照着旧日的例儿做两身衣裳也就是了。”这才说着,外头便有丫鬟报信,却是凤姐使人送份例里的衣裳并料子来。

黛玉闻说,便将人请进来吃茶,又道了谢:“可是凤姐姐想着我,才是换了时节,便周罗这些个来。”那丫鬟也是赔笑说两句,方才辞了出去。

待她一走,紫鹃便将那料子捧给黛玉看,口里却道:“二奶奶如今身子越发笨重,原该将养着的,怎么这事儿又派到她那去了?”

“想来二舅母那里有些事儿罢。”黛玉皱一皱眉头,心里也是疑惑,又想凤姐成婚许多年,只得一个姐儿,如今可得好自将养出个哥儿来才好。因此,她顿了顿,才是道:“你使娥儿出去走动走动。”

紫鹃口里应一声,那边帘子一动,却是新近拨过来的朱鹭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个匣子:“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谢了姑娘好意,说着那莲叶糕儿很是新鲜可口。”她却是方才被打发出去,与探春、惜春送黛玉新做的莲叶糕儿。

黛玉见着她额头微有汗渍,两颊粉团团的,便令她吃一盏凉井水澎过的桂花绿豆汁儿:“如今天儿渐热,这些个倒也能尝两口了。”那朱鹭近来也渐渐知道黛玉的性情,听得抿嘴儿一笑,伸手端了来吃了两口,又见左右无人,方悄声道:“姑娘可是晓得,太太似有些不自在呢。我从三姑娘那里出来路过太太的院子,无意听了两句,说是要将太医请来诊治。”

“哦?”黛玉动了动眉头:“怪道又将事儿派给凤姐姐。既如此,后晌我却得走一趟,总要问个好儿。”她说是如此,神色言语却淡淡的,并不十分留心挂意。

朱鹭看在眼里,又想着自来后的种种,便不由在心里叹道:可见这世上人的嘴不能尽信的。头前在老太太的屋子里,虽也听得两句老太太有心,林姑娘待宝二爷淡淡的话。但更多的却是甚个两小无猜,日后必定作准了,宝姑娘就是千百个好,一则老太太不依,二来宝二爷心里向着林姑娘,怕是没个结果的。不曾想林姑娘竟是一丝儿这样的念头也无!

既是如此,自己必也要有个准数才是。

这般念了一回,朱鹭便笑着道:“虽如此,如今这天儿两头不靠,一会儿似六月,大有暑热的模样儿;一会儿没了日头风一吹,竟又是四月里了。姑娘自来身子弱,竟还是缓一缓,后晌从老太太那里回来,再与三姑娘、四姑娘一道儿去,岂不便宜?”

黛玉本就作此打算,便一点头,笑着道:“我也是这般想着的。这会儿无事,你将我头前做的针线拿来。闲日无事,正好做它去。”朱鹭笑着应了,将那针线取了来,又忽而想起宝玉,想他生辰将近,因笑着道:“过两日便是宝二爷的生辰,三姑娘那儿与他做了一个扇套儿,虽是石青的料子,却用金线绣了密密匝匝的秋菊,瞧着好不鲜亮。”

“三妹妹自来心里细致,又亲近,自然格外用心些。到底是自家兄妹,我虽有心,到底隔了一层的。”黛玉口里漫应一声,又想宝玉如今越发大了,虽说心里远着,面上的礼数却不比早年顽笑的时候,也要郑重些才好。由此,她寻思片刻,虽不曾动针线,却再后头两三日内,每日里花了一个时辰,写了个百寿图。

那百来个大小法度不同的寿字又堆成一个大大的寿,笔墨淋漓,细细看来玲珑轻巧,比之寻常玩意,更觉新奇。几日后送了过去,非但得了宝玉的心意,就是一干姐妹也是称赞不已:“到底是你的心思,比旁人更多出一个灵窍来。”

只王夫人知道了,心里却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不过一张画儿几个字儿,竟将旁人皆尽压倒了不成?这林丫头惯在这些个上头用心,一意显出自己来,哪里晓得真心实意四个字?

心里念着,她面上却一丝儿也不露,且与贾母笑着道:“果然是大姑娘的心思,就与旁人不同。只是也太郑重了些,宝玉如今且还小哩,怕是压不住,比不得老太太的福气。”

贾母怎么听不出她的意思,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内里还是挑事儿——与宝玉这般用心,待您却没有?若早前黛玉不曾提一句,她许是会有点疙瘩,然而早听得一句“听说三妹妹特特做了一双鞋,惊喜得很,想来如今彼此都大了,竟要郑重起来。”——探春自来奉承王夫人,贾母虽也疼爱这孙女儿,情势在眼前,不免生出些疑心来:

玉儿虽心细,却也安静自守,若没什么话传到她耳朵里,一律都是照着旧日来。想来是王氏明里暗中作好作歹的,她方越发经心。瞧,这会儿备了合宜的来,她且要鸡蛋里挑骨头,若还是往日那般随意一画一字,怕越发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想到这里,贾母神色如常,眼里却渐渐寡淡起来:“我这么个年岁,不用这些个祝寿的东西,福寿两字也不曾缺了分毫。倒是宝玉如今年纪小,得些好意头才好。至如说压不住,不过是个小姑娘的字画,又不是香火供奉,又不是金银器物,很不必担忧。”

王夫人便低头应了一个是字,再无旁话。

这一对婆媳心里不自在,那边黛玉却是微微笑着,且与探春、惜春说话儿,一时见凤姐来了,忙上前扶了扶,口里道:“凤姐姐来了。”

凤姐早已显怀,精神极好,面色却是寻常,想来是这些日子料理家务,到底费心费力。众人心里想着,忙让她坐下来歇息,又围着说一阵话,倒也开怀。

待得后晌热闹过去,黛玉回去便叹道:“好个热闹,只是久了也是吵嚷。你们且出去,让我独个儿写几个字,安静一会儿。”紫鹃等人自然答应,待得铺纸磨墨后便都退了出去。黛玉得了这浮生半日闲,只说后头也是如往日那边,不曾想夜里将将要睡去,外头院子的大门却被敲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拒相求涟漪生波澜

“这么个时候,竟有什么事不曾?”黛玉眉头一皱,将拢在身上的被子推了下来,紫鹃忙将一件薄纱衣罩在她身上:“自有人过去看的,姑娘仔细吹着风。”

说话间,朱鹭带着个小丫头将大门打开,见着是袭人,她才是怔了怔,那边袭人早已往里头看了一眼,笑道:“林姑娘还不曾睡了吧?”

“姑娘已是换了衣裳,正要睡呢。可巧姐姐就来了。”朱鹭目光闪了闪,唇角带起一缕笑来,声量却刻意压低了些:“姐姐也知道,我们姑娘自来身子弱了些,不易入眠的,便睡得早些。”

袭人听着这话,不免有些踟蹰,还是里头黛玉以为她有甚紧要的事,开口请了,她方笑着入内,福了福身,将宝玉生辰晚宴一事道来。

听得是这么个事,黛玉不免微微蹙眉,道:“如今夜已深了,再不好过去的。”袭人百般相求,又是将宝钗湘云两头寻出来说话。这话不说,黛玉已是觉得不甚妥当,听得她们两个,她一发摇头,心里念着再不合宜四个字,口里却并不提什么,只托病将事抹了去。

袭人见她执意不愿,只得悻悻然回去,将这事回说与宝玉,又道:“说是吹了风,下晌便有些头昏,正是要早早睡了的,再不好过来。”宝玉原是满脸笑的,听得这话,兴致便去了大半,反生出几分忧虑来,忙忙追问:“这吹了风可得仔细,须得早早诊治才好,说不得我要过去看看,省得后晌低下的人不仔细,竟发起热来。”

“宝兄弟,如今已是入夜,不利请医延药,又惊扰了人,且误了林姑娘安眠,未必合宜。”宝钗见状,忙笑着劝了几句。边上湘云探春等亦是点头,就是李纨私心想着黛玉近来总远着,许是托病不来,便也劝了两三句。

众口之下,宝玉只得作罢,却还是打发了个小丫头去潇湘馆,令紫鹃好生照料,设若有什么不妥,须得早些报信等等。黛玉闻说,不由得垂首一叹:“他自来待我是不错的,可惜如今各自大了,又有种种不妥,竟不能似旧日那般亲近了……”

话虽这么说,她言语之中却大有哀愁,紫鹃也不由默默,好半日才低声劝道:“姑娘既是有了主意,便不必想旁个了,总归这世道如此,谁个又能说什么。”

主仆两人虽是这么说,心里却都有几分怅茫,是夜虽不曾去那怡红院,却也不曾好生睡去。及至翌日,黛玉便有几分精神不振,落在宝玉眼里,他越加担忧,忙上前道:“妹妹昨日吹了风,因着已是入夜,不好惊动了,如今可得回了老太太去请大夫,你身子弱,总要细细诊治了才好。”

黛玉待他本有兄妹情分,只是本质敏感,不愿招惹流言蜚语,又有礼数两字,方远着他。如今听得他这般温言体贴,她不由心中一暖,柔声道:“不妨事,我自来睡得浅,昨日起了两回,方有些伤神,下晌略略睡一阵,便也好了。”

两人正说着,湘云的笑声便传了进来:“老祖宗,我来了。”黛玉抬头看去,却见着湘云与宝钗立在一处,正往里头来,许是见着他们,竟停了停。

“林姑娘,宝兄弟。”宝钗眉眼微动,唇角带笑,口里道一声好,目光犹如春日的水波掠过他们面庞:“我道湘丫头天儿没亮就叽咕起来,想来是来早了。不曾想,竟还是晚了一步,总不如你们的心意。”

这话里有话,本不似宝钗素日稳重的模样,然而湘云笑着凑一声爱哥哥,道一句林姐姐自来与老祖宗亲近等话,竟也就带了过去。宝玉犹自不觉,只笑着点头。

黛玉原就淡淡的,这会儿看着如此,一发只微微笑着。四人说了一阵话,探春惜春亦是来了,便一道儿入内与贾母说话,后晌用饭不提。

同时,顾茜却正是欢欢喜喜,且与顾茂说话:“哥哥明日休沐,正好又是蒋大哥的生辰,可得好生布置一番才好。”说着,又将自己头前的布置说了一回。

顾茂心内已有准备,却想着如今家中事务,多由顾茜处置,便略放了放,如今听她细细道来,一应布置妥当,且甚是与蒋昀心性相合,不由点头笑道:“你从来仔细稳妥,这事交予你,我自然放心。说来蒋大哥本是担忧我初入官场,又有些琐碎事务,方在京中耽搁数月之久。如今诸事清爽,怕过不得几日,他便要回去处置书院的事务了。”

听得这话,顾茜不由一怔,又想旧日蒋昀将书册画卷翻晒,她偶尔路过,曾见着不少山水图,俱是他亲自提笔——若不是惯爱山水大川,如何能年岁轻轻,便周游大江南北?想来他本就是那等名士的心性,竟不会久留一处的。

念及于此,她倒有几分怅茫,因叹道:“哥哥又是哄我,甚个书院事务。如今已是五月,待得回去,正是暑热的时候,书院里虽不能懈怠,怕也是比春秋时分松散些。再有,我旧日也曾瞧着蒋大哥好些画卷,大江南北,高山峻岭,尽是有的。想来他自爱山水,游走山林,今日出门去,随流而下也不知道又游到甚个地界去。这般自在,倒让我羡慕起来。”

顾茂头前一语带过,却是因为旧日蒋家伯母总是担忧,想着这是女子常情,便不欲妹妹担忧,不想她皆尽看破不说,且道出一句羡慕的话,当即不由一怔,讶然道:“你竟是羡慕这个?”

“这是自然。”顾茜一眼看去,便瞧出顾茂的疑惑,当即笑道:“这四方方的天,又有甚个好看的?每每出门,或是礼佛烧香,或是拜访做客,也不过看两眼街景,怎能比得行走四方,亲眼将山水世情一一领略的自在?”

她说到这里,眉眼不由飞扬起来,竟有一番光彩,全不似往日模样。

顾茂一怔,正待说话,外头忽而有丫鬟禀报,道是蒋昀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顾茜遣婢晴雯偶遇

顾茂忙令请进来,又与顾茜一道起身相迎,待得蒋昀入内,各自安坐,他又笑着道:“今日新得了些君山银针,正可烹来。”便唤丫鬟来。

顾茜闻言一笑,她知道蒋昀虽也是金陵人士,平素所爱却并非碧螺春,而是毛尖、银针这两样,这会听了这话,便从旁添了一句,又道:“竟是天公有意作美,哥哥得了好茶叶,我这里也有好水——头前使人去取开光的《心经》,顺手带了两瓮鬼脸青的山泉水来,正可取来做烹茶之用。”

那蒋昀原要说过几日辞别之事,见他们一番殷切,便将这话暂且压下,且先饮茶:“如此我倒可平白享一番闲情。”三人说了几句闲话,底下的丫鬟便用茶盘端了三盏茶来,各个送到跟前来。

顾茂正与蒋昀说话,一时并不留意,唯有顾茜坐在下首,抬眼便见着碧蕊眼中含情脉脉,一放下茶盏,两根青葱也似的手指恰掠过顾茂手背,指甲上凤仙花染得鲜红。她登时目光一凝,再细看两眼——碧蕊本就年轻鲜嫩,自有一副娇态,今番又特特妆扮,休说甚个眉拢翠口含朱,只那被银红汗巾儿系得柳枝条似的腰身儿,便生生透出三分风情来。

只恨顾茂却浑然不觉,平白辜负了去,引得碧蕊顿生幽怨,磨蹭了半晌,方不甘不愿退了下去。

她一下去,蒋昀就抬头看向顾茜,两人四目一对,便明白各自都瞧出了里头的道道。顾茜本就有几分恼恨,见他也看出来了,越发添了些羞惭,心里暗恨:她念着顾茂科举得中,一桩喜事在前。自家本也是做过丫鬟的,深知里头的不易,兼着碧蕊又是家生子,也有父母脸面,想着压一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头与一笔银钱,或做嫁妆或做旁的,悄没声了结就好了。不曾想,几番暗中弹压,她面上消停,内里却更放肆起来。

偏这还落到蒋昀眼里,不知道他怎么想——须知这世道主仆一体,这碧蕊不好,自家也没脸的。

想到此处,顾茜抿了抿唇角,终究一个字也不曾吐出,依旧含笑坐在一侧,且瞧着蒋昀顾茂两人说话,偶尔略迎合一两句。蒋昀见着她如此,心里越发生出几分赞赏:虽说那个丫鬟有些不妥当,可她重入家门能有几日?便是十分的厉害,到底有头前那一段缘故在,总容易被底下的人轻慢些。这等情况下,冷厉尖刻容易,赤眉白眼嚷嚷开来更容易,唯有这般忍着不发,却又心有成算的,却是艰难。

茂弟虽未娶妻,有这么个妹妹暂且支应府中事物,想来比头前容易。倒是他们兄妹的婚事,须得与母亲再提一提,顾家虽有长辈,却都已是远亲,并无人主张。他们本就是通家之好,经心些也是应当的。

心有此念,蒋昀面上却半丝不露,只照着原先的主张,且道了告辞一事。顾茂本就心中有数,虽有不舍挽留,却也不曾强求,便就此说定。

顾茜从旁听着,心里也不免与蒋昀盘算起来行礼土仪等事,待得她回神过来,蒋昀正起身告辞。她忙与顾茂一道送他出去,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木影中,方一道回转。

及等重头回到屋舍中坐下,顾茂的神色便沉了下来,眉头微皱:“妹妹,那碧蕊素日如何?”原来他头前并非不曾发觉碧蕊的神色举动,只顾及妹妹脸面,方才故作不知。此时再无旁人,他唯恐是妹妹因着早年经历,一时不慎,竟被丫鬟哄骗辖制了去,便开口询问。

顾茜一听便知,面上不由一红,带着几分恼怒将碧蕊的种种道了一回,见顾茂神色依旧,便又添了两句:“我本想着她也有艰难之处,又不是甚么好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下便宜。由此敲打了两回,见她安分平静下来,便也没放在心上。不曾想,她心里全不是那么想的!”

“你自来待人和善周全,原是你的好处。”顾茂早将里头缘故想分明,听她话里犹有一二分劝和的意思,便将道理细细分说明白:“然而世上的人,无所不有,并非和善周全四个字能辖制的。看你处置家务,行事里宽严相济,并非不晓得这个道理,现今如此,想来是念着那碧蕊原是我送来的,又是家中陈人,便宽纵了三分。”

顾茜微微垂下头不言语。

“果然如此。”顾茂见她这么个模样,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我兄妹之情,圈圈之意,竟不必放在这些上头。那碧蕊心思不正,本是她的错,你若要因我忍三分,竟是为了她的不是,倒让你我兄妹各生忧虑了。再如何,你是我嫡亲的妹妹,只消不曾违了法理,再为了旁人而生隙!”

他说得真切,顾茜恍惚想起父母来,心中一痛,由不得双眼微红,便有几分哽咽:“哥哥放心,我如今已是明白过来了。”

说至此处,两人心中皆是又酸又软,正自静默,谁知外头帘子一动,那碧蕊两泪涟涟扑了进来,跪在地上连声哭喊:“大爷,姑娘,婢子再也不敢了……”这话还没说完,顾茂霍然起身,厉声喝道:“将她堵住嘴拖出去!”

碧蕊浑身猛地一颤,抬起头来,两行珠泪簌簌而下:“大爷……”话音才落地,几个跑进来的婆子小厮已然扑了上来,或是那帕子堵嘴,或是将人架起来,也不顾她踢脚扭腰的挣扎,一准儿将人拖了出去。

“真是迷了心窍。”顾茜眉头微皱,神色不愉:“不论甚个身份,头一个自尊自重才是紧要。她坏了自己的名声,后头一家子也没脸。”说到这里,她却忽而一怔,心里竟有些发紧——自来到这一个世界,她样样都想着融进去,如今除却偶尔想起现代的父母,旁的言行举动都渐渐融合。可融入这个世界是一回事,心里明白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是什么玩意,那是另外一回事!要真的成了与这个世界一般无二的人,纵然活得好,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顾茜对碧蕊的恼怒忽而去了大半,倒有几分索然无味。边上顾茂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又念及旧日做丫鬟时的景象,心里无趣,便低声劝慰了半日,才道:“我料理了这一桩事,妹妹再不必心烦。”

顾茜听了这话,反倒回过神来,道:“原是我屋子里的事,哥哥料理总不如我清爽。再有,这一件我处置好了,日后方能各自清净。不然,倒叫人小觑了去。”这就与头前料理家务一样,她只能样样精细,又留有一二分余地,方能上下安分。不然,他们只说能得利,甚个法子想不出来,她也没个三头六臂一万个心眼应对的,唯有立威立规矩才行。

从来一法通万法通,顾茂也是经历过的,一听即明,因含笑道:“你心中有数,自然再好不过的。”由此将这事按下不提,另寻了旁事来与她分神:“头前你安置的旧日小姐妹,须得换一个街坊邻居了。”

顾茜知他的心意,便含笑道:“这一处虽说安静,离着热闹去处却也不过隔了两条街,倒是闹中取静的好地界。甚个人家愿意舍了这处房舍,倒另外置业?”

“树大分枝,这为人父母的还能如何。”顾茂便将里头缘故分说明白。这是晴雯家隔壁的对门儿一户人家,因老父亲过世,三儿二女闹了纷争,这丧事一过,一发压不住,里头的老母亲没法子拆分了家宅财货,又随大儿子另赁了房舍住下。这事顾茜头前也是经手过的,因着是街坊,随份子与了一份礼儿,这会儿一提就明白,却还是皱了眉头:“倒是可怜了那老婆婆,生受这许多煎熬。”

她口里这么说着的,回头晴雯过来说话,不免也提了两句。两人都是有些坎坷经历的,一时絮叨起来,不免都有几分感慨。也是因此,晴雯后头进出间,有意无意多看那户人家几眼。

眼见着那户人家风流云散,眼见着新搬进的人家纷纷扰扰,眼见着新人家与街坊邻居分送了些细点做礼儿,晴雯都只当寻常事体。便那新人家是母女孤寡三人,她还与嫂子多姑娘说两句:“竟都是女人家,怕是要被人欺呢。”

谁知那多姑娘却咯咯笑了起来:“哎呦,我的姑娘,你还真当那是好人家不成?我听说两个女儿都不曾许了人家,可这没许了人家的,怎么眉头散了腰肢摇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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