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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又是一阵啼哭,沾衣上了船,忙前去抚慰。待回到家,沾衣换了干净衣服,擦了头发,有发热之症,便去床上躺下了。

院子里有一颗枇杷树,清漪一个翻身便爬了上去,三下两下就摘了几片叶子下来,又找了块生姜,将两者洗净。生姜用刀胡乱切了几下,和枇杷叶放入锅中烧水。

清漪端了一碗来到床前,“姊姊,我煮了驱寒的水,你起来喝一碗。”

“这是何物?”

“枇杷叶生姜水。”

“生姜驱寒我倒是听过,这枇杷叶煮水我可从未听过,何人教你?”

“以前我咳嗽时,我娘便去煮枇杷叶水,喝了便好。”

沾衣便接过碗喝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事,就问道:“院子里那枇杷树高有丈余,你如何能爬上去?”

“我家就住在山脚下,我经常去爬山爬树。”

即便常去爬山,八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爬上丈高的树,那树干光秃秃的,下面连个枝杈也没有,沾衣试探地问道:“你是踩着桌子爬上树的吗?”

清漪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示范了一遍,她往上轻轻一跃便摸到了屋顶。沾衣心想,原来这丫头竟是个有功底的,虽然傻了些,平常陪自己练练功夫倒也不错。

过了几日,沾衣见好,便说要去登山强身健体,免得日后稍有着凉,就头疼脑热。二人沿着溪流,溯溪而上,走了半个多时辰,便来到一处山脚下。山高两百余米,羊肠小道,怪石狰狞。远远近近,数十座坟墓。昨日那场雨之后,地面冒出了许多地皮菜,还有蘑菇,二人便拾掇了些许,拿回家去。

“今日晚饭,咱不去饭店吃了,我来下厨。”

“好。”

“你每次说‘好’时,奶声奶气,且尾音绵延悠长,将来你父亲一听到你说话,就能认出你呢。”

清漪便抬起头,嘴唇微张,双目睁大,沾衣看了便又笑道:“还有你这副惊讶之状,以后你走丢了,我准能凭借这个把你找回来。”

吃饭时,沾衣道:“自从我一家蒙难之后,我便不想再待在雁州城。现下,人人都说外面兵荒马乱,战火连天。而我,却觉得外面天高云阔,乱世出英雄,在这烽火年代,我若能结实一位少年英雄,方不负我此生。”

清漪又是一脸惊讶之状。

沾衣接着说道:“算了算了,你哪能听懂这些。不过,如今我有了你,就不能丢下你一人出去闯荡江湖,等你再长大些,不再遗尿,能自己穿衣梳洗,我便带你一同去游遍这锦绣河山,去泛尽天下五湖之舟。”

与清漪相处几月下来,虽说觉得她甚是碍事,耳钝目浊的,却也逐渐有了感情,许是没了亲人,而这个丫头又难得的听话,倒也缓解了不少孤寂。

清漪听完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些啥,只好“哦”了一声,就继续低头吃饭。沾衣见她吃了很多蘑菇和地皮菜,“我也喜欢吃这地皮菜和蘑菇,如今见你吃得这么欢,就都让给你吃吧。”

清漪也不推辞,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沾衣叹了口气,连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这也太傻了些。转念又想,傻有傻的好处,最起码会听话。

到了晚间,清漪忽然上吐下泻,嘴唇苍白如纸。沾衣慌乱地背上清漪便往外跑,此时城内已经宵禁,到处不见人影。沾衣毕竟年岁也不大,负重前行走得缓慢,又怕耽误了病情,故一路大喊:“有人吗?救救我妹妹。”

吏役听见喊声,忙过来瞧个究竟,沾衣求救道:“兄长,我妹妹生病了,劳烦兄长将我妹妹背去看郎中。”

巡夜的吏役正是云州尉的旧部,见状,忙接过清漪道:“沾娘莫急。”

药铺早已打烊,二人在门外喊了片刻,郎中穿戴整齐,走出来一看,道:“此乃食物中毒之症。”说罢,忙替清漪把脉。

“郎中,我们去南山采了些蘑菇,那些蘑菇我也吃了,为何我没事?”

“此女脉象无力,轻按不得,重按乃得,气血两虚,阻滞,阳气不畅,脏腑虚弱。山野蘑菇有微毒,常人吃了并无大碍,然此女体质过于虚弱,故而上吐下泻。”说罢,开了方子,“按此方服用,半月乃除。”

沾衣接过一看,有绿豆、茶叶、苦参、半边莲、鬼针草、龙葵。

清漪这一卧床,便是两个多月,“本想你病一好,便去教你泅水,如今你这一病,就入秋了。”

“当年父亲也常教我泅水,总也教不会,我淹过几回,就再也不想学了。”

“不行,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落水了可怎么办?楚国可到处是江河湖泊,你一定要学会泅水。”

“你要离开我吗?”

“等我将来遇见少年英杰,嫁了人,自然要跟你分开。”

“我可以跟你一起嫁过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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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衣心想,这孩子真是有点傻里傻气的,“又说胡话了,你若喜欢上一男子,你会忍心将他分我一半吗?”

“我会。”清漪十分笃定地说道。沾衣则是一脸不屑地瞧着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却也懒得同她讲道理。

第7章 桃林邂逅

三年后,显德六年(959年)。

这一天,是上巳日,也被称为女儿节。当地的少男少女齐聚于湘江水岸,岸边有一片桃林,一阵初雨过后,枝头似锦,落英如织。各家少男少女盛装打扮,前来踏青,相会有缘人。而此番沾衣前来,为的却是缅怀故去的姊姊。

“桃花是我姊姊最喜爱之花,以前我们州尉府中,后院那里也有一片桃林,每逢花开之时,姊姊便在林中执剑起舞。”

半晌得不到回应,沾衣有点生气地说道:“光我一个人说话,你怎么也不安慰我几句?”这孩子,三年来跟个哑巴似的,自己本就是因为独居才想找个伴来解闷,岂料所托非人。

清漪一脸无辜状地问道:“你姊姊长什么模样?”

“她跟你一样,五官柔和,面部平缓,清秀可人,身量纤纤,弱柳扶风,不似我这般粗犷。所以每次她舞剑时,犹如舞蹈一般,我以前总取笑她没有将门风范。”

“我从书上看来,湖湘一带的女子长相理应如此,倒是姊姊你,生来与众不同,在路上经常被人问是不是雁州人。”

“这又是从什么书上看来的?你这丫头,我的嫁妆钱全给你买书去了。”

“《洞庭录》。”

“与众不同不好吗?你可别忘了,前阵子在菱角街上遇到吴知州府娘子,她们母女可说我是雁州城第一美人。”说起美貌,沾衣对自己相当自信。

“那我呢?你总叫我纱巾掩面,知州娘子和吴姊姊如果见了我,会不会说我是雁州城第二美人?”

沾衣让她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也是纱巾掩面,不过是担心她家人寻来,自己会少了个伴。这孩子,竟然连自己长得是美是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爹娘生出来的怪胎。

“你啊,马马虎虎吧,长得不算丑,否则当年我也不会收留你。”说罢,见前方百步远处人头攒动,“正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那边,吴家的几位娘子也来踏青了。”

清漪道:“姊姊,我去小解,你等等我。”

“快去快去,小心晚上又尿床。”沾衣催促道。

“姊姊不要再笑话我了,我这几个月都没尿过床,以后再也不会了。”清漪解释道。

待清漪走近吴家姊妹,当众扯掉纱巾,吴家众姊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几人面面相觑,互相轻轻摇了摇头,姊妹几个这才发现自家人都不认识眼前这个冒失的少女,随即便绕过清漪继续往前走。清漪好一阵失落。

“好美!”

清漪闻声,侧头忽见前方一俊俏少年,双眸如星,眉浓如墨。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清漪手指自己,问向出声的少年。

且看她正脸:两弯新月出穹眉,一双沁水含笑目,吹弹可破冰玉肌,粉面含春桃花腮,寸寸柔情,盈盈浅笑。少年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人,顿时觉得她与平常所见女子都不一样,正是自己喜欢的类型。雁州城不乏美貌之人,但如此清丽脱俗,倒还是头一回见,心中兀自欣喜。虽见她与云沾衣一同前来,心中本有些迟疑顾忌,但这样的女子,如若错过,怕是会抱憾终生,于是一路尾随前来。如此想来,只觉得喉咙发干,于是咽了咽口水,“请恕在下唐突,我见娘子如世外仙子,不觉看呆了,如此无礼,还请见谅。”

“你是在说我长得好看吗?”清漪一脸疑惑地问道。

那少年被这么一问,饶是一向落落大方,这会儿也不免面带窘迫,“是的,你长得真美!”

“有多美?”

这……她在刁难自己?少年一时顿住,脑子里使劲回想夫子曾教过的诗词,半天只想起来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又想不起上下句,只说这七个字又显得太苍白,想起四大美人,于是回道:“西子、昭君、貂蝉、杨妃般美丽。”

“西子和昭君根本不是同一种美,貂蝉和杨妃也不是啊,我究竟是哪一种美?”

这该如何回答是好……少年余光瞥见自家小厮已经掩嘴轻笑起来。

清漪瞥见那人笑话自己,问道:“是不是我说话很奇怪?”沾衣姊姊时常说自己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应该怎么说话才显得不怪呢?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失态了。”小厮连忙摆手摇头道。

这厢,少年还未想到用什么话来回复,清漪一急,再次问道:“西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昭君是‘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的美;貂蝉是‘色伎俱佳,艳妆逼人’的美;杨妃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美。不知,你觉得我是哪一种美?”

眼前的少女看来对此事颇为较真,自己不便糊弄。少年仔细辨别着这些词句的含义,形容女子之美,自是“倾国倾城”一词最有诚意,但既然这个词是用来形容杨妃的,少年也就不便选这个词,毕竟杨妃在崇尚纤弱之美的汉人看来未必会是什么美人,至于“艳妆逼人”和“丰容靓饰”,也不太适合描述这位清丽绝俗的少女,想来还是“清水芙蓉”更为合适。

“娘子之美,若清水芙蓉,与西子颇为类似。”

清漪高兴地睁大双眼,“你说真的?”她从未听过别人对她容貌的评价,曾偷偷地揽镜自顾,用“菡萏水中清,窈窕一淑女”来形容自己,此番听到这少年说自己状若西子,不由得心中窃喜。

“千真万确!”

见眼前美人喜不自胜,少年提议道:“不知可否邀娘子一同乘舟,共赏这桃林美景?”

“好啊好啊!”难得听见有人夸自己好看,清漪自是对他充满了感激,不过转念一想,方才自己借着小解的借口偷溜至此,于是又推辞道:“不行,我姊姊正等着我回去呢。”

“今日是女儿节,我敢打赌,你姊姊才不会心急找你呢,说不定,还不希望你回去找她呢。”

“为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姊姊或许今日会遇到如意郎君,你还是不要前去打搅了。”

见清漪还在犹豫,那少年便伸手道:“娘子,请。”

“你是何人?”

“城南雁惊寒。”城南雁府,整个雁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别说雁州,就是在潭州,雁家也是久负盛名。

“不认识。”

惊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至少清漪是瞧不出来的,“娘子可是本地人?”

“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这说的什么胡话,惊寒一时有些疑惑,以为眼前的少女对自己有戒备之心。

“那云家二娘是你什么人?”惊寒一开始见这位美貌的少女跟云沾衣走在一起,心里多少有些犹豫,可后来一想,这么多年来并没听说云家有什么亲戚。

“是我姊姊。”

“表姊?”惊寒再次问道。

“不是。”

“堂姊?”

“不是。”

不是不是,你倒是说你是谁啊!惊寒心中着急,面上却和颜悦色,“我倒是没听说云家有个三娘,你是她的什么妹妹?”

清漪陷入深思,正构思着怎么回答才好。惊寒看在眼里,已经猜出五六分,知其与云沾衣并非血亲,可能不便多说吧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问,忙说道:“算了,我不问了。娘子唤作何名?”

“清漪。诗经有云,‘坎坎伐檀兮,河水清且涟漪’。”

“真是个好名字,娘子人如其名!”惊寒才不知道什么河水清且涟猗,既然人家主动说出来了,自己总得附和一二。

二人来到河边,前方有一行人叫了船只,待上了船,定睛一看,那船家竟是一小女孩,看着还不到十岁的样子,虽着绛紫色粗麻衣裤,倒也是干净如新。有人惊呆了,嚷道:“小娘子怕是还没断奶吧,就出来划船,船翻了怎可使得?”说罢,便争相要下船。

岸边有渔夫一边整理鱼网一边说道:“别看她人小,‘上树爬墙,活像活猴子,入水钻泥,真似真泥鳅’。放心,朱二娘的船,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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