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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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绥心下喜欢,自然就不觉辛苦。”少女抬了一双秋水明眸,流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

“其实,平日学业上也不必太过苛求,似你这般年纪,该多出门走走,看看这京都景象,俚俗世情,于日后也颇有益处。”邓训温声对女儿道,蔼然亲和。

“谨遵阿父教诲。”邓绥闻言,恭谨柔和地应道。

“阿绥可知近日洛阳城有何大事?”邓训转了话头问。

“司徒袁劭公与校尉郭举于早朝时,当廷起了争议,袁公已届七旬,年老体衰,似乎因气怒攻心,晕厥了过去。”邓绥只略略思忖了片时,而后静静应声道。

“你镇日里足不出户,京中的事情知道得却不少。”邓训微有讶异,笑叹道。

邓绥却是不由淡淡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地向父亲道:“有阿缇这么个耳目通灵的在丫头在身边,整日里洛阳城中的市坊趣闻便听了个遍。”

提到这个古灵精怪的幼女,邓训眸光也柔和了几分,虽平日当面总是肃颜以对,但其实心底里亦是十分疼爱的。

现下,邓训神色只片时便又微肃了起来,问眼前的长女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窦氏一门,飞扬跋扈已有十余年之久,自先皇山陵崩,今上即位起便愈发猖獗起来。”说着,她心底里暗自叹了声气当今圣上践祚时年只十岁,尚是稚龄,皇太后一手握了社稷权柄,真正再无约束,窦氏一门自此肆无忌惮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天子弱幼,外戚当道……时日一久,必生乱象。

“如今圣上年纪渐长,窦氏却丝毫也没有归政的意思,反而将天子整日拘在内宫之中,寻常朝臣根本连见一面都不易。这……只怕是生了不道之心。”十二岁的稚气少女,就这么神色平静地道出惊人之语。

虽知这个女儿一向敏悟,于这些朝政之事,见地远超同侪,所以他才时常同她一道议事。但听到这一句,邓训仍是面色蓦地一变。

“阿父今日提起这些,难道……是有什么缘故?”那厢,邓绥的目光却依是平静地落向父亲,带了丝疑惑问。

☆、  第86章 汉和帝与邓绥(五)

“确有一事。”见女儿心思剔透,已窥见了端倪,邓训索性不再隐瞒,神色沉凝了下来,紧皱了眉峰,语声颇有些沉重:“今日,窦景寻父相商,说有几个做商贾的下人,欲往西羌行商,希望为父批几份符信。”

——若是正经的生意,为何不走寻常门路,要他这个校尉特批符信?恐怕,做的是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朝廷对陇西之地,管治向来严格,断容不得丁点儿舛错。若是此事暴露,难免落一个渎职之罪。

“那,窦家许了怎样的报酬?”邓绥闻言,眸光也沉凝了许多,思忖了一瞬后,问父亲道。

“京畿良田九十倾。”邓训眉峰皱得愈加紧了几分。

好大的手笔!——邓绥心下微微一惊,而后,神色更凝重了许多。

她勉力平定了心神,凝目细细思索……这般重酬,想必这生意赚头颇大,极有可能是窃国之资,贪公自肥。

“此事,邓氏应不得。”十二岁的少女,语声明润入耳,字字清晰“既行犯禁之事,又从中牟取暴利,一旦沾了手,自此便算是与窦氏同流合污了。”

——甚至,窦家特意寻上阿父,又借机许出这般厚的报酬,恐怕原本就意在拉拢邓氏一族为其所用。

“为父自不会应,只是……此事恐怕颇难处置。”邓训眉间皱痕有如刀刻,眸子里尽是沉凝之色他自然不会行此渎职之事,但若因此开罪了窦氏,后果亦是堪虞。

邓氏阖府数十余口的身家性命,他岂能不顾虑?

邓绥垂了睫,似是思索,久久未有言语。

“儿有一计,或可一试。”半晌沉默后,邓绥终于开了口,轻声道。

邓训万分意外地看向对面安静地跽坐于苇席上的女儿……有计可施?不过是个孩子呢,当真能有什么可行的法子么?

“阿父您不愿与窦氏媾和,但这天底下多的是一心想着阿附窦家的肖小。”稚气尚未褪尽的少女,神色凝定,语声清晰“批几张符信,朝中有这样职权的人物并不在少数,您只需将窦家求几份特批符信的消息私下透与个有意之人……此人想必会迫不及待地去攀附效力,窦家的事也就成了。”

“而我邓氏,也不必因此污了手”

“只是,这么一来,虽勉强全了情面。但到底算驳了窦氏的意……日后阿父的仁途,恐难再有进益。”说到这儿,邓绥神色并未轻松下来。

邓训听罢,心底里已是讶异不已……昨夜里,他同府上幕僚计画了良久,那些个智囊们亦首推这个法子。

但,府上的幕僚皆是谙于朝政,老于事故的人物,而阿绥她……却只十二岁的稚龄。

以往,看来仍是小觑了这个女儿呵。

至于阿绥所担心的,于他根本不值一提……无非是日后不受窦氏提拨罢了。他原本便无心于此,如今这般境地,能保得邓氏一族安隐便已是极好,那里还能苛求其他?

“为父并不稀罕那些,只是……”邓训似是想到了其他事情,微微皱了眉峰,仿佛有些犹豫道“这法子,终究不够磊落。”

邓绥闻言,一时有些语凝。

她家祖父乃是开国名宿,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而阿父也是一脉相承的武将性子。当初原本因着父荫,得封郎官,历任谒者、护乌桓校尉,政绩出众,却在八年前,因私下接济获罪的友人梁扈而被免官,直到今上登基,才又重新起复。

多年下来,阿父的性子仍是同当初一般的耿直呢。

“那些人既原有附骥之心,能借此攀上窦氏只怕求之不得,心底里只会感激阿父。”邓绥语声柔和地道“至于往后如何,便端看他们自已的行事造化了。”

“怎样,也怪累不到我邓氏的。”

这些道理,邓训何尝不明白,可他性子梗直了一辈子,终究不屑于这些手段罢了。但如今的情势,若不如此……还能如何?

“至于仁途,阿父能这般朗然便好。”邓绥见父亲神色已缓和了些,便转开了话头“其实,这于阿父,未必便无益处。”

十二岁的孩子,若有所思地垂了眸,静静看着案上自己面前那一盏满斟的清茶,清声道:”自古,日中则仄,水满则溢。”

“而自前汉开国至今,掌权的外戚又都下场如何?开国高祖时的吕氏、宣帝时的霍氏,哪一个不是被诛了阖族,子孙断绝?”

她的语声清澈入耳,也极平静:“前车既覆,后车当鉴。而如今的窦氏,可没有半点取法先贤的意思呢。”

这样不知收敛,一意妄行的外戚……又能张狂到几时?

邓训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已是更深了许多……这个的孩子,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底里深切地叹息

为何偏偏不是儿郎?

阿骘那个孩子,纯孝敦厚,友爱姊妹,实在是个好孩子,好兄长……但,天资平平,待自己百年之后,何以支撑邓氏门庭?

…………

永元四年七月,京师巨变。

大将军窦宪谋逆不臣,十四岁的少年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拘捕叛臣,收符削官,而后将一干人等纷纷处置。

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后自尽。其心腹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曾经炙手可热的窦氏一族,彻底衰败——御座上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以雷霆之势,将整个窦氏连根拨起,毕其功于一役。

当真是,不鸣则矣,一鸣惊人。

外戚之乱平定之后,终于继掌大权的少年天子开始着手肃清朝廷,而后拔擢贤能,遴选才俊,朝野上下渐趋清明。

而于闺阁之中的邓绥而言,见窦氏失势,心中自然是替父亲高兴的。而后,细细每日自阿缇那里听着近日京中的趣闻,从中推敲朝局变动,只希望日后能对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不知不觉间,半载辰光荏苒而过,已到了次年仲春,邓绥年将十三岁。

这日,她正跽坐在书房中,捧着一卷《淮南子》看得正酣,却见祖母身边的侍婢嘉平规行矩步进了屋,执礼下拜后,道老夫人唤她过去叙话。

父亲早已回了西羌任上,如今家中一应事务都是祖母主理,今日令她过去……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邓绥心下有些疑惑地到了祖母所居的永宁居,雅静的房屋掩映于几株古桑之间,枝柯荫檐,初春天气,桑枝上才只发了一粒粒带着乳白薄绒的细小叶苞儿,但已见春意渐侵。

十三岁的少女,沿着石青的砖阶拾步而上,碧玉为缀的宫绦压着裙裾,行不露足,姿态娴雅而淑静——祖母一向喜欢端庄的女儿家,所以她便分外留心些,老人家已年愈七旬,阖府上下都一惯变着法子讨她喜欢。

待进了门,邓绥才发现,母亲阴氏竟就坐在祖母右下首,她心下的疑惑不由更重了几分——看样子,定然是有什么要事,且……与她有关。

“阿绥,过来。”古稀之年的老妇人,鹤发苍颜,但却是精神矍铄,语声虽微带了苍老,却并不低沉。

“是。”邓绥闻言上前,走到室中东面那张鹤纹鸟足漆案前,先向祖母、母亲各施了一礼,而后才姿态恭谨地敛衽坐在了祖母坐下首的沉青色绣绢褥席上。

老夫人满意地打量着眼前出落得愈发丽色照人的孙女,眸光不由得更温和了几分:“下月初六,便是阿绥的生辰了。”

“是呢,过了这个生辰,便满十三了。”身为母亲的阴氏,亦带笑看着这个品貌出众的女儿——早几年的时候,这孩子不肯在女红下功夫,她暗地里不知操了多少心。

近二年以来,到底是长大懂事了,针黹烹饪,样样进益飞快,几乎赶得上自己的手艺……毕竟是个聪灵极了的孩子。

如今这般的样貌,这等的妇工,再及邓氏嫡长女的身份,定能在京中议一门好亲。老夫人方才提及阿绥的生辰,是终于打算提这茬儿罢?

☆、  第87章 汉和帝与邓绥(六)

“转眼,都这般高了呢。”老夫人眸光里带了微微的慨叹,还有爱怜“记得小时候,就是个粉团儿般的漂亮娃娃,族中的长辈皆疼爱极了她,就是相熟的人家见了,也稀罕得很,各样儿的点心衣食送了阿绥不知多少。”

七旬的老妇人,神色极为柔和,语声里也透出几分暖意:“只是,这孩子幼时性格儿便与别的女娃娃不同,不喜欢吃食也就罢了,连花粉衣裳也不大上心,丁点儿不爱打扮。”

“那时候,我可惊讶得很,女儿家性子这般寡淡怎么行?所以,一众孙辈里,便格外留心她些……”仿佛一个喜欢说道家长里短的暮年老人般,她有些絮絮叨叨地细念着孙女幼时的事“阿绥五岁那一年,老身见她额发长了也不知修剪,便亲自动手替她剪发,谁晓得……老眼昏花,竟划破了孩子后颈,血口子有半寸长……自己还未看到。”

“可阿绥,不知疼成了什么样儿,竟是生生忍着,一声也不吭,就这么静静任我剪完了头发,还是身边的侍婢惊呼出声……我才晓得。”时隔八载,但此事在邓家老夫人的心底里却是历久弥新,神色不由又慨叹了一回“我活到如今这把年纪,这辈子经见的人.事也算不少,但似阿绥这般灵慧又坚忍的孩子……却只独独见过这么一个。”

“是呵,阿绥她一向便是再懂事孝谨不过的。”阴氏听着都是些夸赞女儿的话,便柔和恭谨地带笑接道。

但邓绥,听到此处,垂敛着的眸光已是渐渐凝重了起来祖母,究竟是要同她说什么事?

片时后,邓绥神色沉静地抬眸,看向面前亲和蔼然的长者,神情柔婉顺和,却并不说话。

见她这副模样,老夫人心下暗暗一叹……这实在,是个太过剔透的孩子呢。

“说起来,京中近日最大的热闹恐怕便是正旦朝宴了,这是圣上亲政后头回主礼这般大事,想必会极为隆重呢。”老妇人仍是闲话一般,提到了洛阳城中的大事,而后淡淡笑道“说起来,圣上的生辰也在三月,只是年纪比阿绥长了一岁,如今将满十四。”

“已近志学之年,所以,朝中已经在议选妃之事。”她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虽然语态仍是随意温和,但看着邓绥的目光却是已然带了丝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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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选妃,依制乃是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择品貌端正者遴选入宫。但实际上,真正入选的少女,一向少有出身微贱的,每逢了选妃,京中各家公卿莫不是挤破了头将自己适龄的女儿往宫里送,门第稍低些的人家都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依例,入选的女子需是十三至二十岁的童女,但这一回,因着天子才十四岁年纪,所以选妃想必也是择年纪相若的……这样一来,条件便苛刻了许多。

而自家这个品貌出众、颖悟剔透的孙女儿,便是个难得的上上之选。

而此时,阴氏闻言却是立时缄默了下来。

阴氏而今是二十六七岁年纪,自小性子便恭顺和婉,出身高门,样貌端丽,女红又出众,当年在京中也算是极难得的贵女。而结缨出阁,嫁入邓家之后,与夫婿邓训伉俪相偕,且对这位历世颇深,处事老练的舅姑,是十二分敬畏的……所以,现下她神情犹豫,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老夫人看着儿媳这般神色,心底里也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媳妇,之前虽对阿绥管教严厉,但却是再疼爱不过的。

入宫为妃,在旁人看来大约是无上荣耀的,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岂能不明白其中艰辛?才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家,还带着孩子气,若是疼爱已极,又哪里舍得让她去遭这份儿罪?

若非情势所迫,她这个祖母亦舍不得这个一向最得她心的孙女啊。

她的夫君邓禹,与光武皇帝刘秀乃是少年知交,精擅骑射,勇武过人,当年助光武帝先定河北,复平关中,战绩彪炳。

平靖宇内之后,因着这份从龙之功,官拜大司徒,封酂侯。云台二十八将,邓禹居首……怎样的威赫荣耀呵。

可他们夫妇的五个儿子,虽长子邓震、次子邓袭、三子邓珍都因着父荫封了侯,可生前却都无所建树,而今人已过身,而底下的孙儿们亦是一个出众的也无。

第五子邓训是儿孙之中最为前途的了,子承父业,入了戎行,且政绩卓著,一向教人放心。

只是阿骘这个孩子,却天资平平。她大约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儿子邓训也年过五旬……这个孩子,往后如何承得起邓氏家业?

所以,他们邓氏必须得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助力……而阿绥这个孩子,便是最合宜不过。

只是……看着那厢儿媳沉沉锁眉的忧愁神色,她终究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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