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不行!不能怕,不能慌!阿盈还躺在营中的病榻上烧得厉害,等着她带了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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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纤弱的单薄少女,狠狠咬了咬牙,哪怕指掌之间被萝蔓间的荆刺扎得渗出了血,也一声不吭,坚忍地继续一步步踩着石凹,攀着藤萝向下移动。
蓦地,一缕笛音乍然响起在空旷幽寂的深山间,清寒的调子隐隐含了悲慨苍凉,一声声拨高,震得林间百鸟惊飞
“扑棱棱”冷不防一只黄羽白腹的仓庚鸟自她脚边飞了起来,带得那几根藤蔓一阵急颤。
“啊”一惊之下,少女猝不及防地松了手,随即脚下一个趔趄,就这样整个人自那面陡峭如斧劈的石壁上摔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一抹素白衣衫就这么出现在她惊慌欲绝的视眼里,那少年身姿轻盈,籍着岩壁纵步跃起,然后,她就落入了一个气息清冷的生硬怀抱里。
不过一丈来高,几息之间便被半拥着落了地,刘乐从惊愣中回过神来时,那少年早已利落地放开了她,神色孤冷地径自立在一旁,未有言语。
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的缟素的白,手持着一支六孔竹笛,缎带束发,眉目秀逸,只神情之间一派拒人千里的冷然淡漠。
她目光移向少年身前不远处,才发现崖边正北方向,燃着三柱高香,奠了一字排开的数盂清酒,而他方才横笛所奏的那支曲子,似乎是《诗》中的《豳风·东山》。
这人,是在焚香祭奠。
“多谢。”她想了想,还是朝他施了一礼,低声道。
若无这少年出手,只怕她今日便命丧于此了尽管,她方才之所以会受了惊自岩壁上摔下来,这人也难辞其咎。
那少年清秀明逸的眉目间,一派静水无波的淡漠,并不理会眼前道谢的少女。只略略打量,见她并未伤到,便兀自转开了目光,似乎只是为自己无意之间造成的一个意外收拾了残局,然后,余事如何,与己无关。
少年回身,向北而立,又将那支润青色的竹笛横于唇边,六指按孔,于是,一缕清寒悲旷的笛声便重又在山野空林间振响了起来
仍是方才那支《东山》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刘乐方才自岩壁上摔下来时,虽给那周身缟素的白衣少年接住,分毫也未伤到,但小竹篓却是整个儿倒了出来,各色的柴胡,木香、白芷、甘松、川芎散落一地。
她小心地俯身将一棵药草拾了起来,费了半刻工夫,终于重新装满了整只竹篓,该下山回去了。
那少年的笛曲已奏至最末一阙
“仓庚于飞,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
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已经走过了最险的这一面峭壁,下面便是野林蓊郁的曲折山路,对于自小在乡间的长大的刘乐而言,实在是如履平地。
她眼底露出了些许轻松,然后便几步走到了下山的那条蜿蜒小径前,刚刚要迈开步子。不经意间,少女抬首看了看天边黑压压暗沉下来的铅色云翳……看样子,快要下雨了呀。
今日早起时,天色便是一副阴云欲雨的闷沉模样,是以她日中时分出门时,便备了雨具。
而此时,少女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少年——除却面前那三柱香、几盂酒还有一只酒鉴,连同他手中那支竹笛外,浑身别无余物……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半点赶在雨前下山的打算。
她拨开药草,自竹篓最底处取出了一件收拢整齐的蓑衣,想了想,却轻轻咬唇把它放在脚边的地上。碧草如茵的山畴间,竹黄色的蓑衣极为显眼,他应该看得到的罢。
刘乐心里这么暗暗想到,至于她自己——只要脚程快些,大约、大约也能来得及在雨前回到营中的。
她放下蓑衣后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快步匆匆离开了。
那是刘乐和张敖的初见,这一年,他十七岁,她十二岁。
那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短短三天之后,他们便会重逢。而整整四年之后,她,会作为大汉公主……嫁他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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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大王,拜见公主!”刘乐扶着汉王张敖的手臂,缓缓步下了马车之后,便见眼前衣冠整肃,依尊卑而立的赵国诸臣齐声尊呼,揽衣下拜,向他们二人行稽首大礼。
而他与她,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从今而后,这,就是她的丈夫了,不知怎的,十六岁的少女心底里竟微微有几分不真实似的恍然。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诗经·豳风·东山》】这是一首写实主义的战争诗,以周公东征为历史背景,以一位普通战士的视角,叙述东征后归家前的复杂真致的内心感受,来发出对战争的思考和对平民的同情。
☆、张敖与鲁元公主(三)
伴着轧轧的车轮声,公主与赵王共乘的车驾一路驶进了王宫。公主的陪嫁扈从与一路送嫁的仪仗和甲兵便驻于宫外。
“阿霜,这赵王宫可真是漂亮,你瞧这楼阁宫室,庭院花木布置得多精巧,连桥栏上的雕画儿都比长安那边细致上许多呢。”长长的曲廊上,正捧着杯盏茶具向公主寝宫走的兰秋,几乎是目不暇接地看向两边移步换景的花坞石轩,方池虹桥,不绝口地朝霜序称赞道。
“如今赵国下辖着邯郸、巨鹿、常山三郡,邯郸郡的首府邯郸城,便是昔年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之京都,被誉为天下名都,而赵王宫也以精巧秀致着称于世。”霜序闻言,不由得接了话道。
“如今,赵都的国都虽弃了邯郸建改建在襄国,但这王宫里的布置格局,都是依制减了规格仿着昔日邯郸那边的赵王宫建的,若不精致雅丽,那些匠人们该羞死了。”
大汉立国未久,长安城的皇城宫室尚在修建之中,远没有眼下看到的赵王宫这般雅丽精致的气象。是以,连一向性子稳敛的霜序都不由得微微晃了眼,难得语气里带了几分玩笑。
“这样雅致舒适的王宫,赵王又是那般的品貌,以后的日子,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罢……”话至此处,兰秋不由脑袋一热,小声道。
她这一句,却让一旁的霜序微微松懈了些的神经立时又紧绷了起来,她并未接口,却是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关于赵王宫中的人口,你探听得如何?”
“你说这个呀,刚刚在那边的芍药圃里遇到两位艺花的姐姐,赵王宫里的事情,倒是件件问了个清楚呢。”说到自己得意的事儿上,兰秋小脸上的笑容亮了亮。
这十一岁的小丫头从来性子直白坦率,一惯地自来熟,但也就是这副胸无城府的模样令旁人难起防备之心,所以探听消息这样的事儿,安排给她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况且,经过霜序一年多的不懈教导,现如今这小丫头套话儿的本事几乎炉火纯青。
“芍药圃的那两位姐姐说,这王宫里,除却已逝的老赵王,赵王的亲母也是早已过身了许多年的。所以啊,咱们公主过门之后,上头全然没有长辈压着。”小丫头想到这儿,实在是有些替自家公主庆幸的,只是后头又接着道“赵王膝下是两位小公子,分别取名是寿和侈……啊,对了,宫中还有一位赵美人!”
“赵王的妃嫔?”霜序眸光一紧,微微凝了眉峦。
“嗯,”兰秋点头,也有些担心道“似乎是很早便在赵王身边侍奉的婢子,大王的结发妻子殒命之后才封的美人,这一年多来,一直是她在照料两位小公子。”
“若是这样,倒还好。”霜序听罢,却是一副松了口气了模样“出身卑微,又是在主母过世之后才得的名分,想来是为了方便看顾小公子,未必同赵王有多深的情份。”
“就是啊,而且听那两位姐姐说,这位赵美人早年身世似乎颇为坎坷,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到现在都是荏弱怯懦的性子,也从来十二分的安份守己。”兰秋又附和着说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
霜序的眉头,又微微舒开了些。
“那,阿霜,这赵王宫既是如此,兴许不会出什么大事儿,我们公主的日子大约也能太平罢?”似乎方才的这些话,让兰秋安心了许多,她不由得试探着问道。
霜序闻言,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微微抬了头“如今说这话,还太早了些。”
她的光越过宫墙眺向西边长安的方向,语声轻得几不可闻:“况且,这天底下最会让公主不太平的人,大约并不在这赵王宫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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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张敖与鲁元公主的正式婚仪,定在了五日之后。
这一天,整个赵王宫前所未有地喜庆繁闹,自平旦时分起,便人声鼎沸,钟鼓不绝。
而新娘所居的寝室,从四更天便忙碌了起来。十余名宫婢侍候着鲁元公主盥洗沐浴,细细地膏了发,熏过香,然后一点点搽脂粉、描眉黛、点砂痣、涂口脂……一直到平明时分,方才罢了妆。
最后,换上一袭玄色的纯衣纁袡,再将她一挽乌缎似的长发绾作了二尺来高的峨峨凌云髻,用了玉纚、骨笄、银次束起簪定。
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满室的宫婢都悄然端量起那静静跽坐于镜前,高髻严妆、清尊华贵的少女来——
正是十六岁的韶龄,她五官婉然,眉目娟娟,这一袭厚重的玄色衣裳并未掩了容貌的丽质,反而衬出几分秀敛端庄的潜静气度来。
婚礼是在傍晚黄昏时举行,由赞者、司仪、执事等数人主持,整个婚礼仪式繁复细琐,井然有序而又安宁肃穆。
婚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成婚,本就是最最庄重不过的事情。
先是对席、接着同牢合卺,然后餕余设袵,礼毕。
一路由侍婢相扶,同新郎一道回了寝宫。走进内室,在那张锦绣衾的黑漆朱绘大床上相对跽坐下来后,刘乐才悄然移发眼,细看向自己的夫婿。
年轻的赵王是一袭与新妇相称的玄端礼服,缁衪纁裳,白皙温润的肤色被这缁黑的衣裳衬着,好似垫着黑绸的雪玉一般,更晶莹剔白了一些。
两人先后由侍婢仆从褪了外面的礼服,只着白绢的单衣……然后,所有的下人,便纷纷退了下去。
锦绣为衾的髹漆木床上,二人安静地相对而坐,没有言语。
刘乐中规中矩地置在膝头的双手,不自禁地绞紧了几分,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手心里沁出的汗意,却仍是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了他。
——这,便是她的丈夫,今后会携手共度春秋,相扶相守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周制婚礼】这种婚礼形式一直由周朝延续到唐代,嫁衣并不是红色,而是黑色为主,朱色为辅的。
☆、张敖与鲁元公主(四)
次日,清晨,王宫正殿。
赵王与新婚妻子在一张髹漆食案边,分了东西相对而坐,饮馔菜肴摆齐后不久,宫中的两位小公子便由仆婢们带了过来。
先头是一个刚刚满了三岁的小稚童,一身粉青色的雪缘直裾袍,白白嫩嫩的糯软一团。只见他小大人一般循规蹈矩地揽着身上几乎曳地的袍裾,费劲儿地迈步跨过了门槛,而后笨拙又努力地摆置好了自己粗短的腿脚,像模像样地四体伏地正跪在了堂下,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头。
“拜见阿父、阿母。”嗓音是幼童独有的稚气,还微微带了含糊的娇软。然后,便用一双灵澈无垢的大眼睛,试探着看向了她,点漆般黑润的瞳仁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好奇。
这副情景,早在知晓自己要嫁予赵王张敖时,刘乐便在心里漫无边际地臆想过了无数遍,但此时,那小小的稚童叩完了头,抬眼好奇地看过来的一刹……心底里竟莫名泛上一层柔软的情绪。
“这是阿寿,”清和温润的声音自旁边的坐席上传来,张敖目光正落在堂下那个中规中矩的小人儿身上,然后目光略转向一旁“年纪小些的是阿侈。”
说着,身边的仆妇便将一个更小也更白嫩的小娃娃抱了过来,这个似乎只一岁多些,咬着自己胖嫩的拇指,一双黑润的眸子瞧着她,滴溜溜地转。
“叫阿母,”赵王在一旁似乎微微带了诱哄,对稚儿道。
“阿……抹,”小稚儿似乎刚刚开口说话不久,语声含混得厉害,只眼神无辜地瞅着她,然后咧嘴就咯咯笑了起来。
刘乐不由也笑了起来——她一惯是喜欢极了小孩子的,就连戚夫人所生的如意,幼时在营中哭闹,也常常是她抱了过来抚慰哄劝。以至于自家阿母与戚夫人彼此互嫉成仇,势同水火,但如意却极为亲近她这个长姊。
小孩子,大约是这世上最为惹人爱怜的存在罢,因为还不谙世音,所以在他们心里没有对错之分,没有善恶之别,没有利益权衡,只分自己喜欢与不喜欢,这样的干净纯粹……让人不由得去亲近。
一双新婚夫妇并两个稚童一齐用了朝食,用饭期间,偶尔不是阿侈赌气不肯吃豆糜,撒娇要父亲抱,便是阿寿不慎弄掉了手里的饭匕,汤汁溅到了袍子上。然后,身旁仆妇急急连番劝哄,一团忙乱……而年轻的赵王神色温静和暖,甚至阿侈闹得厉害时,竟会真的接过稚儿抱在怀中哄一会儿……
一旁,刘乐静静看着,思绪微微开始有些恍然——
她自己长到一十六岁,家中从未有过像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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