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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苹忙上前给她顺气,待韩仪清平复了,采苹半转身对着宁泽叫了声“表小姐……”叫声很大,身子却微微颤抖,一看便是色厉内荏。

韩仪清将手帕递给采苹,缓声道:“无碍。”

又对宁泽道:“你小时候就有些玩闹,都说三岁看老,果然现在一点没变。”

宁泽笑看她,说道:“表姐你可要快快好起来,你这般得天独厚的美人我可扮不来的,前脚一出门,后脚就会被人戳穿……”

话音还未落,宁泽却说不下去了,她看到采苹收过去的那条手帕中有猩红的斑点。

她一时一阵惶然,韩仪清还不到十六岁,竟然病至此等地步。

宁泽惊觉失态,眼眸微垂,心道韩仪清若不是膏肓之疾,魏萱怎么会这么不顾念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才深觉自己唐突,不该说这般的玩笑话。

她眼中的惊愕之色,韩仪清看在眼中,命菱花倒了茶略润了润唇舌,也带了些轻快的语气说道:“我这是沉疴宿疾,不妨碍。你也莫要拿话激我了,我自然盼着自己好起来,我的人怎么能叫你轻易得了去。”

这话一出口却是羞红了脸,又急咳了一阵。

韩仪清这个状态已经不能有大的情绪波动,每咳必带着丝丝鲜血,宁泽推己及人,心里情绪翻滚,竟有些悲恸。

两世为人她都因为倔强,万事“气”字当头,逃的是“气”;守的是“气”;死的也是“气”,虽然尝了苦果倒也在片刻中收获到痛快,不似韩仪清,简直像判官拿着生死簿,举笔舐墨,抬手一划就将那个名字给划去了。

她坐在这里更像是一道催命符,催着韩仪清早早离去,这让她坐立不安,片刻开口解释道:“仪清表姐,我来此是为逃生,并不是要抢表姐的东西,更不是要替代表姐。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人本愚钝,经历几千年教化到如今已生而有智,不是谁就能取代了谁。便是姨母同我母亲,也于细微处不同,更遑论你我!表姐清素绰约,世间难得,有珠玉在侧,宁泽不敢也不想取而代之。”

这番言语出乎意料的坦诚真挚。

才听魏萱说想要让宁泽代替她嫁人时,韩仪清一时气结,险些晕过去,呕出一口鲜血才清明过来,伤心欲绝不足以言说。

也曾哭着质问魏萱:“连母亲都觉得我活不成了吗?”

最终也不过两母女抱头痛哭一场,事后她想自己对家里诸多姐妹也是忍让为先,就当再来一个妹妹罢了,饲虎而已,忍一下便过了,却不想宁泽却是个好的,不似她哪些堂妹。

宁泽说完话见韩仪清怔怔落泪,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泪珠儿点点滚落,在朝阳中显得十分晶莹剔透。

再回头看采苹和菱花脸上也都挂了泪,采苹忙上前替韩仪清擦泪,又好好的安抚她一番。

宁泽坐在一侧,也不曾安慰她,好一会儿后,韩仪清才抬起脸,眼眶红彤彤的说道:“难为你能说出这番话来,我纵是好不了了,你这些话也能宽慰我许多。”

一样米还能养出百样人呢,两个不同环境下长大的姑娘要瞒天过海可不是痴人说梦么,宁泽虽是要宽慰她,说出口的倒也是实情。

她这些话真是消去了韩仪清许多委屈,这一番痛哭韩仪清将心里那些郁结哭散不少,好一会拭干泪,说道:“只是我父母却也不易,他们教养我长大,我恐难回报养育之恩,既然我这桩婚事能让他们处境变好,我纵然委屈,却也乐意成全。”

又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你能来到这里,我们又能见到已是十分不容易,日后你须要跟我学习一言一行,可不许你任性的推三阻四。”

宁泽还要说,却被她抓住,抓住她的手柔嫩,虽则夏日却也带着些阴凉,韩仪清道:“方才哪些话说一次便够了,我会一直记在心里。”

却说魏萱虽说了离开,到底放心不下,和庄嬷嬷停在楼下窗前,听到宁泽这番言语,魏萱也止不住流泪道:“沼沼果然是兰儿的女儿,有些兰儿的脾性。她这般年纪能说出这些话,也是难为她了。”

回过头擦着泪看向庄嬷嬷,笑道:“还真让你说对了,这还真是个难得的孩子。”

庄嬷嬷笑应是。

此处别院原是魏萱的陪嫁,幼时她经常和魏兰在此游玩,一山一石间放佛还依稀可见那个扎着丫髻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她不觉叹气又骂道:“这孩子也同兰儿一般,好虽好,却在情之事上分外糊涂!”

说完话这话摇摇头,她是至今也看不上宁正平,总觉得自己妹妹瞎了眼,由此起了话头,便同庄嬷嬷讨论着这些往事,放心离开了。

小楼内,宁泽看了韩仪清一会儿,心知自己的用处便在此处,然她总有一种踏着别人的白骨往上爬的感觉,无奈是对她境况最好的诠释。

此时她心中又想起沈霑那番话来,虽然情形不尽相同,但是这一家人显而易见需要她这么一个进取者,唯一图谋的不过一个沈知堂罢了。

想到将来要嫁给沈霑,她心里不由得冒出丝丝凉意。

她虽则和这位沈大人接触不多,却耐不住宁溱在她耳边一遍遍的念叨,一座中军帐,一封封谕令,一个个信使,来来往往中夺了整个天下,自然让宁溱这种少年心生孺慕。

按理,她身边的人都是崇敬沈霑居多,言谈之间对他也是赞赏有加,然她,总记得那次去找卫风时听到沈霑说的那个“舍”字。

那时也是这样一个夏日,空中带着燥气,很容易让人暴躁,魏时棱偏偏要搬来与她同住,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她差点跳脚。

她从院中逃出来正见卫风陪沈霑坐在小庭中饮茶,她想了想,凑过去,听见卫风说:“大长公主当如何?”

她刚想行礼,却见沈霑眼眸微垂平静的说道:“舍。”

太过平静,她并未作她想,只笑嘻嘻上前讨了杯茶喝。

只是翌日,幼帝暴毙,大长公主乐平伤心昏厥再没醒过来。而大长公主乐平,是沈霑的母亲。

前后一联系,她自然怀疑沈霑为了上位舍弃了自己的母亲。她觉得这人太过阴险毒辣,怕他是怕的,在那之后看到他却总是忍不住带着些鄙夷之色。

她摆出这种神情不过两次,卫风就笑眯眯骂她:“快快收起你这种样子,丑死了,生生把自己折麽成一个苦瓜何苦来哉?”

宁泽生气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很丑吗?”

卫风点头:“你要掩饰便掩饰,要嫌弃便嫌弃。眉毛拧成麻花,瞥着斜眼看人,瞎子才看不出来,闹什么花样,真是老来俏!”

一听这话宁泽心思瞬间转移,怒道:“谁老?”

话出口想起魏时棱将将及笄,与她相比自己可不就老了吗?狠狠跺了卫风一脚道:“我比不得魏小姑娘人比花娇,但吃过的米比她多一些,你们跟着沈大人在做什么,我可看的清楚。”

宁泽那一脚发了狠,挺疼,卫风捂着脚跌坐地上,抬脸看她,不以为然道:“还真是大言不惭,你倒说说,你看出了什么?”

宁泽这才有些心虚,她囿于闺阁,见识有限,对时下政局并不清楚,想了想才道:“你们对平阳王实行的是骄兵之策,又利用他完成了借刀杀人。”

卫风挑眉,有了点兴趣,示意她继续说。

宁泽在平阳的头几年,平阳王顶着戍边的名义,大肆招兵买马,朝廷竟也糊涂的拨冗给他巨额军费,她在孟府中时常能听到武场操练的声音,响动愈大她愈发不解。

有次和张惟聊起来,那老头说:“现今哪里还有什么朝廷,天下唯认沈大人罢了,哄好他了,就什么都有了。”

可惜他们自认“哄”好了人,却不知别人用的是一招借刀杀人。

借平阳王李焕这把刀,杀了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

那天轻而易举攻破紫禁城,膨胀了的李焕坐在龙椅上接受臣子朝拜,正沾沾自喜,却发现沈霑以匡扶社稷之名包围了整座紫禁城。

李焕自知难逃,以正德帝妃嫔子嗣为质,逃往西华门,沈霑军中有员猛将程鹏,他不遵从军令一路追赶,在太原府斩杀了李焕。

正德帝那些妃嫔子嗣被他连累,几乎被杀了个干净,唯有皇后幼子被大长公主派人救了去。

宁泽道:“依我所见,那程鹏恐怕是得了上面的授意才有此举,绝非你们宣称的那般是个穷兵黩武之人。”

卫风还以为她有什么高见,不过是些显而易见大家却不说破的事罢了,拍拍衣衫站起来,拽着她回去,又叮嘱道:“大人说话没防着你,就是觉得你啊不怎么聪明,愚钝的人还是种种花养养鱼更好,胡思乱想都不适合你。”

宁泽被拽的踉跄,怒道:“什么大人!你的大人罢了!我可不认这种弑母的阴毒之人为主。”

“你胡说什么!”

卫风急忙捂住她,抬手又想敲晕她,气道:“你怎么比时棱那个小丫头还闹腾,你不过是管中窥豹,瞎子看天能看到什么?”

若不是嘴巴被捂着,宁泽一准要骂人了,既知她是管中窥豹,却又不解释给她听,真是气的火冒三丈!

……

她陷在回忆中,突然听到“噗嗤”一声笑,才如梦初醒,见是采苹端了一盘西瓜给她,想是见她一动不动,不由得发了笑。

对面韩仪清手帕掩唇,也笑道:“方才你一番话差点唬了我,还以为你圆融通达了,却原来也是个呆头鹅。”

第16章 木鸡

说完“呆头鹅”三个字,韩仪清脸颊绯红,采苹以为她是热着了,忙上前给她轻轻打着扇子。她却那是热,不过是忆起一些往事,念出呆头鹅三字,心里像踹了只活泼的小鹿,跳啊跳的。

“呆头鹅”转转脖子,以为自己呆愣的样子,遭了人“嫌弃”,笑着反驳道:“我可不是呆头鹅,表姐可听说过纪渻子为齐宣王养斗鸡的典故? ‘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我不过看着呆若木鸡罢了。”

这个典故说的是内秀于心者,气度端凝,喜怒不形于色,外表看着愚钝,其实是大智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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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头晃脑的掉完书袋,笑看向韩仪清。

韩仪清见她这般活泼,不觉便也开心了许多,嘲她:“明明自个儿恍了神还要自夸一番,羞也不羞!”

宁泽原就是投其所好哄她开心罢了,见她笑了,便闷头自吃了几牙儿西瓜。不过略说了几句话,韩仪清便又咳了起来,两个丫头扶她到床上靠着,不一会却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待收拾好了,韩仪清又拉住宁泽道:“你小时候我虽然带着你玩过一些时日,这几年却不曾见过,难为你不对我生分,反倒是坦诚的劝慰我。”

宁泽顺势坐在床边,又听她道:“我知道你迫于生计答应了母亲,也知你心里忐忑,”说着摸摸她的头发,接着说道:“虽然你 ‘大智若愚’,但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害怕也没什么丢人的。”

宁泽不过是为了哄她开心罢了,哪里是真的大智若愚?若真有几分智慧何至于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一时血勇倒是挺适合她,故作嗔怪道:“表姐莫要取笑我。”

嗔笑的脸庞圆润漂亮,像她,又不像。

韩仪清道:“庄嬷嬷有句话说的对,我这‘病’早晚要好起来,病好了可不就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健壮么,故而你也不必为此忧心。”

“再者,我们以为对一个人极为熟悉,其实不然。别人第一次见你或许会怀疑,第二次见就变成了疑虑,到得第三次再见已经习以为常,早就忘记了原本该是什么样子。”

“时间再久了,他们便都会按照你现在的样子去回忆我的样子,而我具体是什么样子到最后估计生身父母都不能记清楚了。”

话中意思斩钉截铁,声音却是轻轻柔柔,说到最后又红了眼眶,

坐在旁边打络子的两个丫头都是自小照顾她长大的,听到这话心里不免涌出些悲凉,采苹道:“姑娘刚刚还说会慢慢好起来,这时怎么又说这种丧气话!”

说到这里韩仪清也难过,她不似宁泽所想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反而内里还有几分刚强,但到底病弱,又自伤自怜日久,虽然嘴上说着好起来,心里却是想着自己永远也好不了了。

宁泽心间也是一寒,韩仪清这番话说的确实有理,你觉得极为熟悉其实最为陌生,日久潜移默化之下不是你的也是你的了。

又见韩仪清弱骨纤纤,虽然因病的太久眉间拢着点点愁态,那份光华却未曾稍减,委实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

宁泽张口要劝慰她说,只要放宽心,身体会一天天好起来。话到嘴边觉得这话对这样一个姑娘并无用处,反而显着太过客套,便改口道:“我总是会记得的,我要是不记得表姐了,我不也记不得我了么?”

有些拗口的话,她一说出来难得韩仪清瞬间便懂了,她倒是从未在这个角度想过,一时间觉得宁泽也是个可怜人,她病着或许就要死了,而宁泽却一点也不能为自己做主。

韩仪清又问道:“看你想事情也不是十分糊涂,怎么就会和信国公家的世子纠缠起来?”

宁泽最怕别人追问此事,若说上辈子,她自然是豆蔻年华少女心动才要跟着徐呈逃走。

她本要含糊带过,哪知韩仪清定定看着她,眉头还皱着,似乎非要寻个答案,她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应道:“他长得好看,又懂女儿家心思,自然喜欢。表姐不知,我幼时有些胆大妄为,只图个一时快活,没能想得这么长远,由是吃了恶果。”

“呸”韩仪清斥她:“什么一时……这种话你又那里听来的,一个好好的女儿家怎能说这种浑话。又什么幼时,你现在也还小呢。”

宁泽点头任她骂,韩仪清好像真生了气,转过身朝向床里侧,幽幽的说道:“你可没同徐世子怎样吧?你可知他是沈大人的外甥,日后少不得要见面的。”

沈霑同徐呈的关系她自然知晓,然她这一天一夜却未意识到这点,韩仪清这番点破才让她醒悟,脑袋里“轰”一声响,一时又怕又乱,转念后,摸了摸袖中烧毁了一角的手帕,眼眶不由得发涩。

韩仪清背对着她,见她久久不语,有些着急的转过脸来道:“你该不会,该不会,你好糊涂!”

宁泽忙道:“我虽同他私相授受,倒也发乎情止乎礼,表姐不要担心。”

却还是莫名挨了韩仪清几记眼刀子。

这一场叙见比想象中耗时久,莫说韩仪清便是宁泽都觉得有些累了,采苹领着宁泽出去前,韩仪清又嘱咐了句:“我母亲说的你听听就是了,不必全部遵从。你年纪小小困在这楼上太过无聊,出去走走也无甚妨碍,稍作下遮掩便是了。”

末了又加了句:“他们这些人谁又具体知道我是怎样的,不过做出个他们想的样子给他们看罢了,你是个聪明的,随机应变就是了,莫要忧心。”

宁泽点点头随着采苹离开,魏萱说了要两人同吃同睡,在宁泽来远香楼前,便做好了准备。三楼东西厢都放置好了一应用具,宁泽住在东厢,韩仪清住在西厢,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个正厅,却不是互通的,要出了正厅走过前面的小游廊才到东厢。

虽则韩仪清说了可以下楼走动,宁泽却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个隐形人。这几日魏萱放出话说已经给女儿延请到名医,韩仪清吃了几贴药,身体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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