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1 / 1)
宫中晋王得知,呆了片刻,疯一般地要冲出去:“放开孤!那是孤母亲!母亲,母亲,你不要死哇……你不要这样!”
周围人死命拦着他:“太皇太后就是逼您见面,就是要杀您!您千万要稳住,千万不要乱了手脚!”
“放开,滚开!”晋王全身发抖,他被黄门们堵在门口,他从大殿高处,已经看到了远方烈烈大火。黄门急促奔来,向杨安说句话。杨安神色惊疑,晋王已经扑过去拽住他,“是不是母亲有话留给我?是不是?”
杨安本不想说,但是晋王痴肥,他根本扛不住。杨安从晋王手里挣扎而出:“太皇太后送来了一封血书。”
晋王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血书,手抖不住。他呆呆地看着两竖行字,是他所熟悉的字迹。太皇太后现在很少写字了,她的字迹没人模仿得出来。这两行字是——吾已至此,尔当退避三舍。
字字浸血,力透纸背。
如太皇太后看着他,审度的冰冷目光。
晋王双目赤红,泪水忽得滚落,他忽得跪在地上,凄厉大喊——“母亲!”
“我错了,我错了!”
“您不要这样!”
“您不要——!”
他跪在地上,望着东方磕头。他在一瞬间苍老,一瞬间崩溃。他抓着手书大哭,东方烈火越盛,他心头便越后悔。他想到旧年种种,想到自己早年如何被领养到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如何护着他。
多年情意,她一直护着他。在先太子去世后,她依然把他当亲儿子般爱护,在李玉面前为他求情。
而今,退避三舍。
她放火烧山,将自己烧死在火中。既阻了他们东行的路,也断了双方的感情。
太皇太后一步步走上山,走到山巅。落日垂垂,她已朽朽。最后一刻,她盘腿坐于山巅,看大火从山脚升起,看山下军马仓皇后退。她漠然而望,望着未央宫的方向。垂垂老矣,朽木不雕。
她**于此,烧了一山。生命不在于永垂不朽,堕落也是必然。重要的,是为子孙留下一路。晋王性懦,当此必心境大损,东行之路必暂缓。而她将于此长眠,生时身处未央,死时望着未央。绵绵不绝的钟声响彻,传遍长安,钟声与飞雪在天上交织,穿梭宫城,越过九门,破开迷雾,将长乐宫的门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
太皇太后闭上眼,仿若看到天地间大雾散开,雪粒让路,故人们在天边等候她。那开创大魏的豪帝强臣们,她温柔婉约的翁姑,她的大姑,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天际清幽,他们立于天边,静候着她走去——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作者有话要说: 随着太皇太后的死亡,旧的时代彻底结束,属于李玉雁莳、属于皎皎和二明的时代,将继续创造辉煌~~
☆、第99章 1.1.1
雪消之夜,西方长安燃起熊熊大火。
李玉睁开眼时, 心中忽悸。
满屋子医工侍女进出, 朝臣相环, 再加上长公主李皎,都立于下, 与天子谈起天子的病情。灯火达旦,高堂满座,烛火燃燃有火树银花之烂。李玉初初醒来, 神色不好,精神也差。御医为他诊脉,群臣看到天子垂着的眼, 讷讷不敢言。
李玉昏昏沉沉。
忽而冷不丁, 他在一团混沌中,好像看到了故人。他看到李家诸多从未蒙面的长辈,看到他逝去的祖父,还看到那与他多年不和的父亲。最为诡异的, 是祖母与他们站在一起。一排排男女, 有少年的,有青年的,也有中年的。他们立在黑暗中看着他,祖母说:“大魏就交给你了。”
李玉猛地惊醒, 手一抽,从御医手指下脱落。
他惊了身冷汗,倏地推开帷帐起身, 鞋履不及穿,赤脚跑出屋舍。他站在雪后的庭院中,忍不住往西方长安的方向看去。
黑幽沉默,距离如此之远,什么也看不清。
天子忍不住抬目向西方天边看的刹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太皇太后含笑阖目。天地间充盈木柴烧焦的味道,她坐于山中,火烧一日一夜。无人敢上山,无人肯上山。晋王悲痛不绝,顾不上自己病未养好,他奔出长安,长跪于山下哭嚎。他要奔向山中,要人去救太皇太后。当夜大火连绵,诸将沉默,不忍别目,都知此已救不得。
晋王回来后,病得更重了。
如今疼他的前人皆去,最后照拂他的母亲也用这场火和他断了关系。他崩溃之心到达极致,前被李玉逼,后被太皇太后逼,一时觉得这个天下真是很没有意思。倒不如在当年皇兄被李玉诛杀的当晚,他也随皇兄一起去好了。总好过活到现在,已经别无选择。
杨安带领诸人劝:“殿下别无选择,既不能登基,”晋王身体残疾之把柄,还在李玉那里,不能被天下人嗤笑,“也不能扶膝下郎君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名门共嘲之,“不如横下心,除掉李玉,才好谈及日后。”
晋王卧于榻上,袖盖于面,泣道:“孤能如何?母亲已经去了,她逼孤退避三舍,孤难道还能违抗她的遗愿,去追杀李玉么?”
杨安大急,心想事已至此,你不杀李玉,李玉也要杀你。我们不过守着一个长安,若非后方背靠凉国,真以为能和大魏兵力相抗么?李玉现在也就是没有腾出手来,也许是还被打得措手不及,等李玉反应过来,等他反击,我们就完了!
最该乘胜追击之时,晋王居然又想退缩!这种时候,只有他们拖不得,毕竟没有名;李玉却是拖得越久,好处越多。
晋王喃喃自语:“而且李玉都要死了,孤还继续杀他……母亲要是知道,更得恨孤了。”
杨安神色一凛,急忙问:“殿下何出此言?为何说李玉要死了?”
晋王转过头,神色委顿地看着这个急切的杨大郎。他觉得很没意思,便有气无力地把昔日宫中御医透露给他的情况说了:“……李玉早年跟我皇兄斗,跟我父亲表功,他太过劳心劳力。他天生一个劳碌命,当了天子后更加变本加厉,然后就生病了……用脑过度吧,御医说他病症在脑中,他已经不行了……现在就是拖着日子而已。”
“孤原本想拖到他死了,等你们入长安,孤才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孤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
杨安大脑快速转。李玉要死了?太好了!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李玉死啊!李玉膝下无子嗣,他人逝了,晋王残疾的秘密无人得知,晋王就能顺理成章地称帝,就能号令大魏了。至于郁鹿小朋友的存在,杨安嗤之以鼻,觉得根本不值一提。郁鹿小朋友也就是个外子,还那么小,以后真不一定谁说了算。
如此,晋王不肯东行,倒也可以接受。
杨安又笑着给晋王出了个新主意:“既不东行,何不渡河南征?我等如今全靠凉国,势力太弱,地盘不稳。趁天寒时渡过黄河,拿下江南诸地。日后对关中成包围之势,才好逼得旧日那帮大臣不战而败。”
晋王无可无不可。只要不东行,只要不跟李玉直接对上就行了。
因太皇太后之逝,因晋王之坚持,长安披麻三月,为太皇太后表哀。太皇太后之事传到李玉那里,已经过去了两日。李玉兄妹带领文武百官,向西方而叩,发誓必不辜负太皇太后之意,必夺回长安。李玉将丞相等擅作主张的臣子骂一通,将喝醉了酒的将士们斥一顿。
一日晃过,李玉初初醒来,一桩桩大事等着他拿主意。他心中无奈,按他原本之意,长安已是他的埋骨地。只要他当时在长安奋力一搏,长安就不会落入凉国人的手中。但是李皎不肯他牺牲性命,非打乱了他的谋划,将他带离长安,把简单问题弄得很复杂。李玉不得不重新筹谋。
可他哪里还有筹谋的机会?
直到众人将雪莲花花瓣的存在告知了李玉,御医们再把他们的治疗方法跟天子说明,李玉微沉吟。
他刚醒来便处理政务,诸人如今知他身体状况,都颇为着急,想劝天子注意休息,不必如此劳累。但是因为太皇太后的事情,大臣们刚刚被李玉骂一通,这时候都不太敢进去找骂。他们商量着:“要不让长公主殿下去劝?”
亲妹妹总不好骂吧?
雁小将军威风凛凛地从臣子面前走过,丞相盯着女将军的飒爽英姿,摸着胡须,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替罪羊。
一刻后,端着药碗,雁莳被大臣们语重心长地劝服,被许了好些金银,才面无表情地进去大堂。一旁伺候笔墨的中常侍用诡异眼神看雁小将军,李玉垂着眼沉思,没注意到人。直到雁莳往案前一跪,砰的一声,把药碗摔在了案上。
李玉眉头一跳,沉眉看她:“……”
雁莳把大臣们的话说了一遍,全程转述,不带自己的感情。她说的冷冰冰,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李玉也不在意,“唔”一声后摆手,示意她退下,他要继续想事情了。雁莳跪坐于对面,盯着这个容颜憔悴的天子,心中颇为憋屈。
她心里吼:不是爱我爱得要死么?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她心一横,主动往李玉眼皮下凑,一本正经道:“陛下,臣有事跟你说!”
李玉眼皮一跳,给她一个眼色。
雁莳咳嗽一声后,非常认真道:“陛下,我是要谈一谈我们的私人感情。”
李玉顿时头皮发麻,心想她不是又要来了吧?又要逼他承认他爱她?又要他给个说法?那晚打晕他出京之事,他还没跟她算账,她皮又痒了?她真觉得她现在可以这么胡作非为,自己完全不动她了是吧?
李玉心里有那么一点儿后悔,他不该让雁莳知道自己的心思。雁莳此人,颜厚无比,也许真能仗着他恩宠,掀瓦上房闹得他镇日不宁。
雁莳道:“陛下,我觉得你昔日有话是对的。你我之间并不合适,君臣有别,男女私情有点太小了,不能描述你我情谊之深厚。臣仔细考虑过了,臣决定退一步,让你我的关系恢复旧日。”
李玉:“……你什么意思朕怎么听不懂?”
雁莳扬下巴:“意思是阿玉,我要甩了你!你别拿你那什么病威胁我,反正我要跟你分开。就这么算了啊!”
中常侍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费劲千辛万苦,跟雁将军谈天子的感情,是为了让雁将军体谅天子的难处,不是为了让雁将军甩了天子啊!雁将军当晚听得也很感动啊,可是现在怎么想的啊?
最为诧异的,是李玉。他看雁莳趾高气扬地甩门而去,回头,与中常侍喃声:“她发什么癫呢?”
中常侍干笑,羞愧地低下头颅,不敢接陛下的话。
李玉一时间,倒真没心情猜雁莳在闹什么。他慢慢理清现在的一团乱麻,感情反而是最次要的。他理得越清,心里的主意便越清晰。当晚李皎来寻他,与天子密谈一夜。次日,有大臣问起江唯言怎么处理,李玉才想起这么号人物。
李玉一夜未眠,他不敢眠,怕自己睡过去,又是几日不醒,或者醒不来。他红着眼在堂中召见被关了有些日子的江唯言,青年跪在下方,跪得笔直,给天子磕个头后,沉默不语。
李玉想着江唯言的事,揉着额头,漫声:“江爱卿,你这叛来叛去的,一会儿是这个的人,一会儿是那个的人,你不累么?”
江唯言轻声:“臣之罪。”
李玉淡然而望,一方墨台砸下,墨黑色砸了青年一头脸。墨汁顺着青年俊俏的面孔往下滴落,满堂无言,江唯言低着头,任由李玉发怒。李玉眼神凉凉,语气冷淡:“想你先祖也是我大魏开朝之功臣。昔年你先祖与我朝太.祖结盟,逐鹿中原,何等风采!我太.祖登基,许你先祖丞相之位,金印紫绶。一时间门庭若市,天下共崇!那样的人物,却有你这样的后辈!”
“江爱卿,耻乎?”
江唯言低着头,漠着脸,再磕个头。他喃声:“臣知耻。”
李玉是天子,江唯言他就是不怕天不怕地,在李玉面前,他也就是个臣子,还是一个叛了的臣子。忠君之念深入骨髓,他从来际遇不好,不管是在江湖上打拼,还是回长安当官;不管是当晋王的走狗,还是跟在李皎身边……江唯言最效忠的,也只能是李玉。
李玉道:“看你做的那些事,朕杀了你,你也无话可说吧?”
江唯言绷着脸摇头,他无话可说。
李玉再道:“但是皎皎跟朕求情,说要赏罚分明,你既做过不好的事,也做过救过她之类的好事。皎皎说你武功高,可留在朝上当大用。说你比郁郎听话,用在刃上,会起到想不到的作用。但朕拒绝了她。你是比皎皎她那个驸马听话,但你出身受限,你没有什么忠君为国的念头,你说叛就能叛,说低头就能低头,你这样的人,武功再好,朕也不会用你。”
江唯言脸色苍白,勉强称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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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出自江家大族,他本应受到良好教育。但是没有,他流落民间,去做了杀手。他从小学的,是怎么杀人,怎么执行命令。他就算原本的出身再好,后天养成的性子,也没有郁明那样光明磊落。他纵然是一把好刀,但也就是一把刀而已。
李玉看透江唯言的本质,江唯言素来淡漠,此时却如同被人当面扇一巴掌。他面容僵硬,握紧了拳。
李玉说:“朕给你一瓶药,你服了,内力损七成,再无一介高手的风采。日后小喽啰到你面前也许打不过你,但你再不能如今日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不可能与天下英豪共笑谈了。不过江爱卿本来就志不在此,也许并不在意。你帮朕办完最后一件事,你就带明雪离开吧。”
“她是晋王的女儿,朝臣要拿下她,朕却不屑于跟一个幼女计较。你带她离开,找个地方隐居,都随你意。日后,莫要再出现在朕面前。你再随便叛来叛去的话,被朕知道了,朕绝不会饶你了。”
江唯言没想到李玉真的打算放过他。他确实不在乎武功,他就是一个杀手,他没有什么攀比心。是武林高手还是一介草莽,他本就无所谓。他能够照顾好李明雪,还掉自己早年欠下这个小妹妹的债,他已经别无所求。
他感激地应了声“喏”,退出去。
打发了江唯言,李玉缓一会儿,再接见下一个大臣。
雁莳几日来抓耳挠腮,恨不得趴于屋檐上偷听李玉的话。李玉接见了一个又一个人,却始终不提她,弄得她好烦。她以为自己那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格外有分量。却不想,李玉跟忘了她似的。
她有些慌:李玉不会没有领悟到她的言外之意吧?
雁莳闷闷不乐,有些气恼。但她气得快,气消得也快。在军营中与将士们操练几场,雁莳便忘了李玉那里的不愉快。她笑嘻嘻地重新和将士们大作一团,日日带军训练,几次跟李玉请示,要带军杀回长安。
李玉说:“不急。此事还需斟酌,朕要再想想。”
雁莳从中常侍那里听到陛下的话,脸更黑了。她一扬臂,带着一肚子火继续练兵。她把跟自己对练的小兵想象成李玉,一拳拳打过去,揍得对方爬不起来,心里才痛快点。一下午,众人都躲着雁将军走。雁将军下手不留情,专打人脸,谁不要面子呀?!
晚上坐在帐篷中,雁莳捧着一碗粥海吃。她消耗一天,此时也是累了。听到黄门在外通报陛下来了,雁莳不想理会,当做没听见,继续吃自己的饭。帐帘掀开,中常侍提着灯笼,陪李玉一同站在门口,望着雁莳。
门外将士们喧哗,皆在感动陛下居然亲自来慰劳军队。
中常侍咳嗽一声,示意雁莳起来行礼。雁莳这才装作刚知道的样子,诚惶诚恐地起身见礼。中常侍看她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恨得不行,要再提点,被李玉摆了摆手制止。李玉对中常侍说:“带人都下去吧,朕与雁将军说些话。”
众人退散,把空间留给君臣二人。
人一退出去,雁莳就板着脸重新坐下,继续喝自己的粥了。她现在笃定李玉对她有情,没以前那么怕李玉。她倒是忘了前两日,刚骄傲地在李玉面前叫嚣过要分开的事。好在李玉今晚似乎脾气格外好,雁莳如此不把他当回事,他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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