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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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此事,朕的确略有耳闻。”郭威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回答。

在今天下午没有收到自家养子柴荣的信之前,他的确曾经为如何对待郑子明而感到头疼。虽然以他的智慧,能明显地判断出流言是有人在背地里蓄意散布,而非简单的市井闲汉乱嚼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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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子明是大周最年轻的节度使,也是权力最大的节度使。比自家养子柴荣还年青十几岁,比同样为节度使的高怀德,地盘大了两倍,并且正作为郑仁诲的副手,领军与伪汉国鏖战沙场。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契丹,非但周军在河北战场将一败涂地,整个北方防线也会紧跟着门户洞开,黄河以北,从澶州到深州,方圆上千里疆土将转瞬为契丹人所有……

所以,当流言蜂涌之际,作为一国之君,郭威的最佳最稳妥选择,就是将郑子明调离前线,调到汴梁高官厚禄圈养起来。无论郑子明有没有异心,只要他已经具备凭一己之力毁掉大周小半壁江山的可能。

郭威是一国之君,他知道一国之君,必须有一国之君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需要防微杜渐,将一些危险掐死在萌芽状态。需要优先从对江山社稷有利还是有害角度考虑问题,而不去管这样做对单独某个人公平不公平。

然而,当收到了柴荣的亲笔信之后,郭威却彻底推翻了心中先前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愧疚。

如果郑子明真的想跟契丹人勾结的话,他早就该有所行动了,根本没必要等到现在;如果郑子明真的为了一己之私,就不惜生灵涂炭的话,他也早就该在郭家起兵靖难之时,就趁火打劫,而不该主动请缨,到冀州坐镇,替大军解决后顾之忧。如果……

一切都已经没有如果。作为一个从大头兵爬上来的草莽英雄,作为一个良知未泯的人间帝王,郭威知道自己以往那些防微杜渐的行为,对一个渴望着被公平对待的年青人来说,伤害有多深。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已经来不及做任何补偿。

“陛下,此事绝非空穴来风!”见郭威只是满脸遗憾地说了一声‘略有耳闻’,就突然变成了哑巴。王峻等得好生不耐烦,用手在御书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郑重提醒:“臣劝陛下,早做决断。切莫因为君贵与他乃是结义兄弟,就因私而废公。”

“秀峰多虑了,朕当然不会因私而废公!”郭威摇摇头,目光落在王峻的肩膀上,忽然发现自己这位相伴多年的老伙计,身材又矮又小。

“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当初就不会刻意打压他,只保举他做了一个沧州防御使。”不待王峻继续指手画脚,顿了顿,郭威带着几分懊恼补充,“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就不会有功不酬,只升他做横海军节度使,不依照常规,在枢密院给他留一个位置。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就不会以大局未定的由头,对他半年来杀萧天赐,败韩匡嗣,斩将无数的功劳,视而不见,将本该给他的封赏拖延至今。秀峰兄,朕跟你实话实说,朕和你,在这件事上都缺乏容人之量,将来恐怕要追悔莫及!”

“什么?”王峻原本有一肚子准备泼到郑子明头上的脏水,瞬间全被冻成冰坨,再也说不出来。愣愣地望着郭威,他的两只三角眼直接瞪成了四边形,“陛下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说我嫉贤妒能,故意打压年青才俊他不成。他是石重贵之子,此事你我都清清楚楚。而那石重贵天生就不是个有骨头的,被契丹人掠去后百般羞辱,却到现在还不肯去死。如果契丹人逼着他写信给郑子明……”

“契丹人的确逼了,石重贵的确写了,郑子明的确收到信了!”郭威横了王峻一眼,痛心疾首的摇头,“这些,君贵都知道,君贵都在家书里跟朕说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你今天对他如此袒护,原来是君贵先写了信来,让你先入为主!”王峻顿时恍然大悟,又用力拍打了两下桌案,冷笑着奚落。“好了,疏不间亲。既然君贵都替他作保了,王某还何苦枉做小人?看着你们父子两个胡乱折腾便是!反正江山又不姓王!”

“住口!”郭威对王峻失望至极,也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秀峰,你,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如此蛮不讲理。君贵的确给我写了一封信,却,却不是为了给郑子明说好话。而是……”

“不是为郑子明说好话,他还有什么事情?你为何又对姓郑的如此袒护?”王峻满脸不服,梗着脖子大声打断。

郭威是被他带着一群老兄弟强行推上皇位的,这江山,原本就该有他和各位老兄弟们一份儿。他乐于见到郭威当皇帝,称孤道寡;也乐意见到郭威传位给子孙,江山万代。但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郭威自掘坟墓。因为如果郭威把江山败了,大家伙儿的所有血水和汗水也都付诸东流,眼前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将跟着大周王朝一道灰飞烟灭!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自己看!免得你再疑神疑鬼!”郭威的面孔因为后悔和愤怒而扭曲,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地信,重重拍在了王峻胸口,“君贵只是告诉了我一个事实:郑子明接到石重贵的信之后,交出了全部兵马,只身潜入了辽东!”

“啊!”王峻蹬蹬蹬接连退后数步,一跤坐在了地上。双手抓住信封,胳膊颤抖,半晌,都鼓不起勇气将信瓤抽出来。

他知道郭威不会骗他,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郑子明走了,他一向视为心腹大患的郑子明,交还了兵权后只身前往辽东去救石重贵了!从此再也对大周朝的江山构不成威胁,也不可能再凭着其前朝皇子的身份引贼入寇,割据一方。只是,从祁州到辽东两千多里路,中间隔着数十座城池和数以百万计的契丹大军,郑子明此去何止是九死一生?即便他长着三头六臂,恐怕结果依旧是有去无回。

正惶恐间,耳畔却又传来了郭威的声音,字字如针,“他不可能造反了,也不可能将河北数州拱手交给契丹人了,他这次十有八九要死在辽东,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秀峰兄,现在,你可彻底放心了?!”

第三章 飓风(五)

“腾!”刹那间,有股委屈的火焰,从枢密使王峻的心底腾空而起。

他做错了么?他只是尽了一个枢密使的职责而已。试问从古至今,哪朝哪代,能允许一个前朝的皇子手握重兵?哪朝哪代,能允许一个前朝的皇子坐拥数州之地,还对其委以看守国门的重任?

如果他王峻不防微杜渐,万一郑子明今后野心突然膨胀起来怎么办?万一那些有野心,或者对本朝心怀怨念的的家伙,纷纷靠拢到郑子明身边,给此人献上一件黄袍怎么办?要知道,人的野心总是越膨胀越大,现在无意争夺天下,未必将来永远不会!想当年,刘知远和郭威两个,还都是大头兵呢,能娶上媳妇住上间大宅子住就心满意足呢?现在,郭威已经做了皇帝,而刘知远谥号,是“大汉高祖”!

况且他王峻也从来没想要过郑子明的性命,只是想把此人调离军队和地方,调到汴梁城内美食豪宅圈养起来而已。比起那些将前朝嫡系血脉彻底斩草除根的人,他王峻已经给了郑子明极大的善意,仁至义尽!

可是,为何王某人的一番好心,偏偏就没换回来没好报!

郑子明走了,冲动之下跑去辽东送死了。郑子明倒是走得干脆,死得痛快,最后还能落下个忠孝两全的美名。而他王峻,却一瞬间就成了逼死国之栋梁的罪魁祸首!

今后大周军队在边塞上百战百胜则已,他王峻只是逼死了一个桀骜不逊的年青武将。若是万一大周军队偶然遭受挫折,或者丧城失地,朝野间肯定立刻对他王峻一片骂声。无数人立刻就会想起郑子明当年如何英勇善战,如何力保国家寸土不失,然后对他王峻口诛笔伐!而那些吃了败仗,或者畏敌如虎的废物们,肯定也会拿郑子明的下场作为托辞,大言不惭地告诉所有人,不是他们不肯为国死战,而是死战者就会因为王峻嫉贤妒能,成为郑子明第二,不得善终!

“臣,臣,臣当初只是提醒陛下,对他多少加一些防范。”想到郑子明的死讯传开后,所引发的一系列风暴,冷汗从王峻额头淋漓而下。一边抬起手来拼命的地擦,一边结结巴巴地推脱:“臣并,并,并没有故意逼他,逼着他去,去铤而走险!汴梁城内的流言,也非,也非臣有意推波助澜!”

“朕当然知道,你王秀峰的人品没那么不堪!”郭威低头扫了王峻一眼,上前数步,伸手将他从地上扯起,“此事,主要应该怪在朕身上,而不是你。朕,唉,朕悔不该当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陛下,臣之过,断然不敢推诿于陛下!”听郭威主动替自己开脱,王峻又是感动,又是惭愧。顺着郭威的拉扯站直了身躯,先恭恭敬敬给对方做了揖,然后红着脸表态。

内心深处,他并不太担心郭威对自己的态度。从相交多年的经验上来看,郭威虽然有可能因为此事对自己心生不满,也很快就会念在昔日鞍前马后的情分上,主动将不满遗忘。但是,皇帝这关好过,天下悠悠之口难塞。如果此事善后不利,自己肯定会顶上一个残害忠良的恶名,从此被百姓们用驴皮剪成小人,街头巷尾唾骂千年。(注1)

“该是朕的,就是朕的,谁叫朕是皇帝呢,此事与你无关!唉——!”仿佛猜到了王峻心中所想,郭威长叹一声,幽幽地道:“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郑子明已经出发三四天了,朕不可能派人再将他追回来。有在这里后悔功夫,咱们君臣两个还是仔细想想,该如何善后才好。”

“谢陛下!”王峻又坐了个揖,满脸惭愧地回应,“郑子明肯交出兵权,足见他的忠心。趁着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原来立的那些战功,陛下应该尽快给与封赏。此外,对于他的家人,如果还能找到的话,也应该极力安抚,赐以,赐以……”

此刻心情实在太乱,他也想不出太好的善后之策。只能暂且建议郭威赶在郑子明去契丹送死的消息传开前,迅速把朝廷欠此人的封赏落实下去,以免日后成为别人攻击自己和大周朝的把柄。

“明天早朝,你借着宣读前线送来的告捷文书之机,出面总结郑子明的功劳。”郭威将王峻的小心思都看在了眼里,再度叹了口气,苦笑着吩咐。

他自认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皇帝,而老朋友王峻,显然也不是一个合格的首辅。君臣二人,倒也相得益彰,暂且谁也不用看不起谁。只要各自尽最大努力将日子过下去,让大周朝别昙花一现就好。

“微臣明白!”知道郭威是在想方设法维护自己的形象,王峻感激地点头,“微臣会将他这半年来所立的战功,逐一陈述,决不会再遗漏半点。只是……”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又非常为难地补充,“陛下数月前刚刚封了他为横海军节度使,名义上已经坐拥五州之地。虽然有两个半州实际被符家所控制,至少表面上横海军已经是二等节镇。倘若把几个月来所立的功劳一并升赏,微臣恐怕,郑子明立刻就要跟符彦卿与高行周二人比肩!”

“那又如何,他的功劳又不是朕杜撰出来的。况且符老狼和高白马两个,还能拉下脸皮来跟一个年纪还不如他们儿子大的人争风吃醋?”受不了王峻的小家子气,郭威将大手一挥,直接做主,“他不是刚刚打垮了一个伪汉国的镇冀节度使么,朕就干脆封他为大周镇冀节度使好了,掌管恒、冀、深、赵、沧、定、易,七州军政,也免得符老狼总觉得横海军碍眼。就这样,朕决定了,明日早朝,加封郑子明为镇翼节度使,冠军大将军,检校兵部尚书,开国郡侯,赐免罪金牌一面,可传爵三代!”

“这,陛下,此赏实在过重,而那郑子明,郑子明年方弱冠!”王峻被郭威拿官爵当黄豆卖的豪爽行为给吓了一哆嗦,赶紧摆着手大声劝阻,“年方弱冠就坐拥七州,将来他若再立下奇功,陛下岂不是封无可封!”

“秀峰兄,你糊涂啊!你以为,他还有机会活着回来么?他至今尚未成亲,又哪里来的子嗣?”郭威冲着王峻摇头而笑,皱纹交错的老脸上露出了几分凄凉,“朕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这……”王峻的老脸再度涨得通红一片,无言以对。

如果郑子明还活着,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郭威的决断。大周朝的镇冀节度使拥有的权力,可不是张元衡那个名义上的镇翼节度使所能比拟的。按照郭威刚才的说法,郑子明实际上将掌控恒、冀、深、赵、沧、定、易,七州的军政大权,辖地横贯整个河北,治下丁口百万,每年税赋也数以百万贯计。一旦此人将来跟朝廷之间起了冲突,转眼就会成为第二个安禄山。(注2)

然而,郭威刚才的话说得明白,郑子明哪还有机会活着来做大周朝的镇冀节度使?如此高官厚禄,不过是封给活着的人看而已。让所有武将们知道,大周对于肯为他卖命的人,绝不会吝啬。同时也给契丹君臣瞧一瞧,大周朝皇帝和首辅的胸怀是何等之宽广?明知道石重贵给郑子明写了劝降信,依旧对他信任有加,将其视为国之栋梁。

“他不可能回得来了,不可能!”缓缓在碳盆前踱了数步,郭威一边思考,一边继续小声补充,“即便真的有奇迹发生,他能平安从辽东返回,朕也不会出尔反尔!君贵说过,真正的英雄豪杰,不会担心手下的人本事大。朕的江山是凭真本事打下来的,不应该害怕底下人成长太快。否则,咱们大周君臣只会一代不如一代,重整九州,收回燕云,永远都是痴人说梦!”

“陛下此言甚是,微臣惭愧!”王峻听得脸皮和脖子同时发烧,再度躬身受教。

“朕不是在指责你!朕也是经过此事,才终于有所感悟而已!”郭威冲着他摆了摆手,继续苦笑着摇头,“有道是,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你我二人,今后切莫再重蹈此辙。”

“是,微臣谨尊陛下吩咐!”王峻抬手擦了下额头上的油汗,将身子躬得更低。

“秀峰兄,不必如此!”唯恐对他打击过甚,郭威轻轻搀了他一把,尽量将语气放缓,“还是那句话,大错已经铸成,咱们先全力善后。朕打算让郑帅和君贵两个,严格封锁郑子明已经前往辽国的消息,乘着大胜之机,挥师全力进攻伪汉在河北的几个州县,吸引天下人的注意力。说不定,辽国人光顾着看河北战局,一时疏忽大意,让郑子明侥幸得手呢。那小子,原本就是擅长创造奇迹的人!”

“陛下理当如此!”王峻自动忽略了郭威最后那句根本没有任何希望的假设,大声回应。“让君贵和郑帅把郑子明的旗号也带在身边,打仗的时候高高地竖起来,混淆视听。咱们帮不了他太多,至少能让契丹人猜不到他已经偷偷地潜入辽东!”

对于已经失去任何威胁的人,他向来大方得很。所以丝毫不介意郭威替郑子明制造机会。反正无论柴荣等人在河北打得多热闹,也不可能直接率部杀到辽东去。郑子明身边没有足够的帮手,铁定了要有去无回。

“石重贵的家里,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但郑子明的生母,我记得应该是石州节度使张从训之女。张从训好像还有两个儿子在地方上做官,如果查明属实,你派人问问,他们能否从后辈中找一个孩子出来,继承石家香火!”两眼盯着碳盆里的蓝色火焰,郭威沉吟片刻,继续吩咐。

“臣遵命!”王峻想都不想,痛快地答应。随即,又犹豫了一下,迟疑着提议,“陛下,此事,是不是该先跟常克功打个招呼。郑子明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女婿,如果陛下贸然就给郑子明过继了个孩子,将置常家女儿于何处?”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更是令郭威叹息不断,“唉!秀峰兄所言甚是。朕,朕刚才确实疏忽了。其实也不是疏忽,朕,朕现在心里除了郑子明之外,觉得最对不住的人,便是常思!他早就告诉过朕,准备在国事安定下来之后,就让女儿跟郑子明成亲。朕还曾经亲口许诺,去婚礼上喝一杯喜酒。唉,其实就冲着常思这个做岳父的份上,郑子明应该也不会辜负朕。唉,朕,朕刚才其实不是疏忽,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常克功交代而已。”

“这,唉——”想起常思如今所掌控的庞大实力,以及此人先前在刘知远帐下时对付政敌的手段,王峻心中顿时又暗暗打了好几个哆嗦。如果郑子明真的死在了辽东,恐怕常克功第一个会跳出来跟自己没完。好在如今死讯还没传回来,自己还有时间预先做一些补救。

“唉……”越想,越觉得心中愧疚,郭威不停地摇头。丝毫没有留意到,王峻的脸色已经瞬息数变。

“陛下,微臣以为,陛下可以先将常氏女收为义女。”不愧为当朝第一聪明人,王峻心思转得极快,须臾之后,便已经有了主意,“陛下跟常节度乃是生死之交,如今膝下空虚,将他的女儿收为义女,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此,万一郑子明有事,父女之间,总是有话好商量。万一郑子明能平安归来……”

顿了顿,虽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奇迹会出现,王峻依旧决定好人做到底,“陛下不妨就给公主和郑将军二人赐婚,让那郑子明得偿所愿,双喜临门。”

注1:皮影戏,最古老的街头艺术之一。远在汉代就已经出现。后经不断演化,流传至今。

注2:安史之乱前,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坐拥大唐北方兵力的三分之二。所以一旦造反,就势如破竹地攻入了长安。

第三章 飓风(六)

“朕收常家女儿为义女,并且给郑子明他们两个赐婚?”被王峻突然展现出来的善意和大方给吓了一跳,郭威瞪圆了眼睛追问。

“正是!其实陛下现在就可以先认了常婉莹做女儿,然后定下她和郑子明二人的婚事!”王峻干笑了几声,高深莫测地点头。

大周的民俗继承自大唐,寡妇改嫁并不受歧视。郭威自己当年娶的就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遗孀,柴荣马上要迎娶的符氏夫人,也曾经嫁给过李守贞的儿子李崇信。所以,郭威现在为常婉莹和郑子明二人赐婚,并不会给常婉莹带来太多的伤害。相反,待到郑子明的死讯传开之后,所有本应属于郑子明的封赏,除了官职和爵位之外,都可以由常婉莹继承,等同于变相补偿了常家!

这里边一系列弯弯绕,王峻认为自己不必说得太清楚,郭威稍加琢磨,便可恍然大悟。然而,他却没料到郭威听了之后,又反复沉吟了良久,最终却是轻轻摇头,“算了,朕跟常思,犯不着这样做。认常婉莹为义女可以,现在赐婚就不必了。朕自己犯下的错,没必要再拉一个无辜女子来承担。”

“陛下仁慈,微臣惭愧!”王峻心里暗暗数落郭威迂阔,表面上,做出一幅躬身受教的模样,大声说道。

“行了,朕都说过了,咱们君臣之间,没必要这样!”郭威又看了他一眼,懒懒地挥手,“夜深了,俊峰兄早些回去安歇吧!有关郑子明只身前往辽东的事情,除了咱们君臣以外,暂且不要再让第三人知晓。明天早朝之后,也别忘了给大兄和君贵那边多拨付些粮草辎重。朕和你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希望大兄和君贵那边,能打得狠一些,让辽国君臣无暇分神他顾!”

“微臣,遵命!”王峻心中有愧,认认真真地拱手。

作为当朝首辅,当他决定认认真真去干一件事的时候,效率还是非常可观的。只花了十天左右的光景,拨付前线的粮草辎重,就已经随着朝廷对郑子明和其他所有将士的最新封赏,一并送到了河北前线。

前线上,郑仁诲和柴荣等人,正带领将士们跟后汉的军队激战。得到来自朝廷的鼓励,顿时,全军士气大振。弟兄们抖擞精神,奋勇冲杀,连破对手四阵。然后又追杀出了四十里外,才奏凯而归。

杨重贵见周军气势正旺,便生了避其锋芒的心思,准备先将全军撤入定州,然后再凭着山区的地形层层布防,想办法将对手拖成疲兵,再寻机一雪前耻。然而,他的主意刚说出口,就遭到了镇冀节度使张元衡和三皇子刘镐的联袂狙击。

“不可,绝对不可。我军自开战以来,一败再败,士气低落,声威大坠。若是连支撑都不支撑就主动退回定州,领军者必被天下所笑!皇上问起来,大伙也没法交代!”

“若是对方依旧由郑子明领兵,退也就对了,孤都输在了他手里,杨将军自然也是独木难支。可如今领兵者已经换成了柴荣,郑子明据说已经病得卧床不起,咱们依旧不战而退,岂不要被人笑掉大牙?”

这俩货心里,丝毫没有“救命之恩”四个字。光是想着要趁郑子明“病重”期间打一场胜仗,将先前输掉的颜面和威望,一股脑全捞回来。

“这,殿下,张节度,贼军势大。且郑子明生病的消息,眼下根本无法判断是真是假!”杨重贵被两个无耻小人气得脸色发青,咬着牙根儿低声解释。

对面的周军规模不下三万,而自己这边,连伤兵都算上,也只剩下了一万出头。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怎么可能于野战中获胜?除非对面领军者,也是三皇子这样的蠢货!偏偏那柴荣,勇力和谋略,都不在郑子明之下。

然而,道理很简单,明白人一眼就能看清楚。偏偏有些话,杨重贵却不能直说。他不能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儿,告诉三皇子刘镐,你就是个如假包换的赵括。也不能指着张元衡的鼻子尖儿唾骂,你这厮装了一肚子干草,只配去碾坊里拉磨。这二人身后一个站着汉国的皇帝,一个站着马步军都指挥使,他打狗必须看主人。因此,他只能小心翼翼,绕着弯子点明汉军根本没有胜算的事实。

只可惜,这一番委曲求全,却被对方视作了软弱可欺。当即,三皇子刘镐就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杨将军可是素有无敌之名!才遇上这么点挫折就一路退回定州,那我大汉国的无敌之名,是不是太不值钱了些?”

“就是,若是打仗只比人数多寡,咱们现在早就攻入邺都了!”张元衡丝毫不顾脸皮,在旁边大声帮腔。“正面对攻不行,咱们还可以偷袭,劫粮,水淹,火攻,我就不信了,眼下除了主动后退之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你既然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呼延琮在旁边听得忍无可忍,挥动着钵盂大的拳头冲上前,就准备给张元衡点儿教训。

张元衡怕挨揍,立刻将脖子一缩,藏到了三皇子刘镐身后。嘴里却兀自吱吱歪歪地搬弄是非:“姓呼延的,有本事你去找你女婿算账去,在窝里横算什么英雄?我是看明白了,这仗你压根儿就不想打,就等着到了定州之后,关起门来把我们一绑,然后翁婿两个去汴梁邀功领赏!”

“我,我打死你个贱骨头!”呼延琮闻听,愈发火冒三丈。一把将试图拉偏架的刘镐拨了个趔趄,追上张元衡,拳头如同捣蒜般朝着脊背处猛捶。

张元衡的党羽试图上前阻拦,被呼延琮的好友焦宝贵带人迎面挡住,打得抱头鼠窜。刘琮试图摆出皇子的架子喝止,才张开嘴巴,斜刺忽然丢过来一只满是汗水的皮护手,“当”地一声,将他的头盔砸歪到一边,眼前金星乱冒。

前后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中军帐已经乱成了菜市场。众将佐连日来屡战屡败的委屈,以及对三皇子刘镐胡乱指挥的怨气儿,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把个杨重贵急得两眼通红,额头青筋乱跳,拔出宝剑,朝着帅案狠狠剁了一记,大声怒喝:“住手,全都给我住手。谁要是再打,就是杨某人的生死寇仇!有那力气,尔等为何不用在敌军身上?敌军就在对面,不在中军帐中。尔等都省省,留着力气,今天半夜,杨某就带着你们去一雪前耻!”

“轰隆!”半空中有闷雷劈落。

盛夏时节,天上风云莫测。

第三章 飓风(七)

“轰隆!轰隆!轰隆!”雷声滚滚,震得屋子内簌簌土落。

倾盆暴雨,模糊了天地间的界限,将窗外的景物,吞没进一团无边的黑暗当中。

几道紫色的闪电忽然在黑暗中出现,瞬间将雨幕撕碎,露出院子内的残砖烂瓦和四下飞舞的柳树枝。紧跟着,又是一阵闷雷,震得人心脏哆嗦,手和脚也跟着战栗不停。

“哗啦!”一只粗瓷茶壶,从松木桌子边缘被震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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