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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虽然正值乱世,武贵文贱,可一个地方五品巡检,也管不到朝廷正式任命的七品县令头上。所以郑子明自己,起初也被孙山的举止给吓了一大跳。然而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端倪,笑了笑,上前将对方胳膊托起,大声说道:“孙兄这么说,是在赶我走么?那我还是改天于城中摆了席面儿,再派人来请孙兄吧!免得孙兄一口一个大人,把我叫得浑身都不自在!”

“别,别,别!大人,郑兄,郑老弟教训的是,下官,为兄着相了!”县令孙山微微一愣,赶紧摆着手就坡下驴。话说得虽然结结巴巴,脸上的热情,却比火焰还要炽烈。“请,老弟你这边请,为兄派人去订了席面儿,咱们哥俩今日一醉方休!”

“这就对了,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老兄你刚才胡乱客气些什么劲儿!”郑子明笑了笑,故意装出一幅抱怨了口吻嗔怪。

“是,是我想多了,想多了!”县令孙山是何等玲珑人物,立刻顺着对方口风表态,“咱们同地为官,原本就该亲如一家。老弟请,咱们进去说话!”

“孙兄先请!”

“贤弟请!”

“孙兄……”

“贤弟……”

二人你推我让,最后终于胳膊挽着胳膊,好像有三辈子交情般同时迈步跨过了门坎儿。然后在小吏和衙役们的前呼后拥下,穿过正堂,来到专门供县令与地方头面人物打交道,或者与亲朋好友往来的二堂,分宾主落座,喝茶叙话。

郭信、陶大春和美少年潘美,也被众差役请到了与二堂只有一墙相隔的房间内,由师爷和各房主事陪着闲聊。不多时,从城内最好一家酒楼订的两桌头等席面儿送到,宾主之间又客气了几句,两个屋子里头的人便陆续开始推杯换盏。

转眼九过三巡,县令孙山自己喝得有些耳朵热了。就放下了酒盏,壮着胆子问道:“贤弟冒着大风雪前来县城,想必有正经事找我这个当哥哥的。你放心,只要力所能及,愚兄绝不跟你含糊!”

“如此,郑某就先谢过孙兄了!”郑子明当然不是为了喝酒而来,听孙山此言,也将酒盏轻轻放稳,于矮几后坐直了身体,笑着拱手,“不瞒孙兄,小弟我那李家寨,数月前侥幸被朝廷升格成了军寨,编制是有了,但钱粮甲杖,至今却没见到任何踪影。而偏偏最近又老有不开眼的蟊贼前来袭扰,每次恶战之后,需要治疗抚恤的伤患,又得一大堆。因此,最近小弟手头上就有些吃紧!”

“啊?原来是这事儿,贤弟你怎么不早说!”孙山闻听,先是故作惊诧状,随即大笑着挥手,“此事儿简单,包在为兄身上。不就是一些钱粮么,贤弟你说个数,为兄明早就派人装车给你送过去!”

他是诚心想巴结对方,顺手给自己也刨一条后路出来。所以只要不是逼他立刻表态站队,其余什么要求都能商量。反正钱和粮食又不用他自己掏,府库里挪用一些,回头再跟地方上的士绅们摊派一些,肯定能凑得出。

谁料郑子明却丝毫不领情,不待他话音落下,就又大笑着摆手,“孙兄,孙兄误会了。郑某今日也不是为了向你化缘而来。你又不是富豪,多少钱粮,最后还不得再摊派到当地百姓头上?这样做一次两次没关系,次数多了,郑某和孙兄,难免就成了众矢之的!”

“那,那倒也是!”被人一句话就戳破了心中算盘,孙山脸色微红,拱起手,讪讪地回应,“可,可除了这样,愚兄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去弄钱。若是,若是脱下这身官袍,却,却又怕……”

“孙兄不要为难,郑某也没想过让你重操旧业!”宁子明再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抢先一步笑着打断,“况且周围几个县也是孙节度治下,咱们俩假扮强盗去抢劫,不是故意往节度使大人脸上泼墨汁么?”

“那,那是!”孙山点点头,苦笑不止。刚才他没勇气直接说出来的话,正是扮作强盗去别处打家劫舍。反正只要出了定县地面儿,影响的便是别人的政绩,跟他本人没半点儿干系。

“不胡说了,孙兄,小弟此番前来,是想跟你商量,在县城旁边开一座槯场!”分不清孙山到底是在跟自己装傻,还是真傻,郑子明不想继续绕圈子,干脆选择直来直去。“年关过后就会开春儿,届时会有大批的商贩从定、易两地经过,需要携带和补充的货物,也数以万计。你我与其老是想着从当地百姓身上榨油,倒不如建个存放和交易货物的槯场,饮这源源不绝的活水!”

第五章 草谷(四)

“啥?做买卖,你居然要跟我搭伙去做买卖?”孙山吓了一大跳,头瞬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那种辱没祖宗的贱业怎么能操!巡检大人,子明贤弟,你如果缺粮草金银尽管给我说个数,只要缺口不大,我会想尽任何办法帮你。但若是让孙某操此,操此贱业,你,你还不如直接拿起铁鞭来给我个痛快!”

“做生意怎么就成了贱业了?我结拜兄长郭荣不是做了十五六年茶马生意么?他可是郭枢密院之子!”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郑子明瞬间也是一愣,满头雾水。

“那,那郭荣是为了替他义父补贴军用,才屈身商贾。属于,属于大大的孝道,外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什么来!而你我若操持此业,子明贤弟,你听为兄一句话,咱们哥俩儿这辈子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孙山继续用力摇头,满脸惶急,仿佛做生意比他原来做强盗,或者现在过贪官,还见不得人一般。

郑子明心里,却没那么多条框约束。见此人言行迂腐,忍不住冷笑一声,撇着嘴道:“做生意不偷不抢,怎么就会坏了名声?况且又不是要你我亲自去卷起袖子卖货,腾出一片空地,盖一排仓库,再派人维持一下秩序而已。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去易县找别人搭伙便是。他们那边的何县令还欠着我一份人情呢,这次刚好给他个机会还了!”

“这,这,子明老弟,子明老弟,你且容我再想想,容我再好好想想!”县令孙山既不愿跟郑子明把关系弄得太僵,又舍不得自己的“官声”,苦着脸,不停地拱手。

对方春天时在易县挺身杀贼的故事,他曾经听说过。所以知道所谓“去易县找人搭伙”,并不是一句虚言。而那易县县令何晨跟他却不太对脾气,万一此人跟郑子明搭伙做生意做熟了脸,再偷偷给孙某人下点儿烂药,孙某人多留一条退路的打算,可就彻底落到空处。

“我找当地人粗略估计了一下,每年由定、易两州贩往燕云和辽东的货物,价值绝对已经超过了百万,并且还有逐年上涨的趋势。每年商贩从幽州带回来的货物,价值比运出去的更高。而朝廷虽然有收复燕云之志,短时间内,却是力不从心。所以在定县城外开一座槯场,绝对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郑子明了解孙山的性子,知道此人耳软心活,所以也不逼着此人立刻做出决定,只是将肉眼能看得见的好处,一一列出。“若是再能准备一些金银,囤积一些货物,让商贩们有机会在此做最后的补充,或者在此抛售他们认为已经多余的货物,卖高买低,则收益还要翻倍。”

那县令孙山,听到往来货物价值高逾百万,眼睛已经开始放光。待又听到“高买低卖,收益翻倍”八个字,先前所担忧的什么“官声”,什么“前程”,也迅速黯然失色。迅速抬起头,将目光与郑子明的目光对正,咬了咬牙,低声道:“若是不向民间加税,便能令府库充足,将士粮草辎重无缺,孙某个人的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只是开这样一座槯场的话,不知道你我兄弟都要各自干些什么?起初的投入,又是多少?”

“投入不会太大,找一座已经没人住的庄子。把里边清理干净,把破房子修好,充当库房,然后再捡这两年最紧俏的北销货物,每样备上一些就行了!”宁子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笑了笑,非常认真地解释,“庄子我已经看好了,就在城外十五里,靠近滱水的地方。房子我也可以派人过去修整清理。至于人手,你我两家各自负责招募一半儿。除此之外,孙兄只需行一道公文,证明此槯场为经官府准许所办,再准备三万到五贯铜钱做本金便可。待槯场开好,衙门便可以派人来收取货物交易的厘金,而小弟则派兵丁负责维持里边的秩序,保护槯场的安全,并护送来槯场安歇交易的商贩,平安抵达拒马河畔通往幽州的桥梁和渡口!”

“怎么?咱们,咱们还要派人给商贩做镖师?”孙山听得似懂非懂,只抓住最后一句诧异地追问。

郑子明心里早有准备,笑了笑,轻轻点头,“定县虽然距离拒马河不过百十里路,可最后这百十里路,往年却是出岔子最多的路段。咱们既然开了这座槯场,收了商贩们的厘金,索性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赠他个一路平安!”

既然是三州巡检,光是蹲在定州一地,就太憋屈了。手下的兵丁,也必须经常拉出去,真刀实枪地跟不同的对手过过招。而纵横于拒马河两侧,专门靠吸商贩血浆而生的各路蟊贼,则是最佳练手对象。以前找不到合适理由和机会收拾他们,这次,刚好拿保护商队做为借口。

此外,把槯场开设在定县的好处还有,这里距离汉、辽两国的默认边境,还有百十里路程。不像易县,跟幽州就隔着一条拒马河。万一槯场的生意太红火,引起了辽人的窥探,百十里路途,则可以为定县这边赢得充足的预警时间。而辽国那边的领兵者若是不想引发大规模的战争,对深入汉境百里的行为,也会慎重考虑。

当然,这些台面下的理由,郑子明是不会直接跟县令孙山说的。至于孙山日后能否自我领悟,领悟到多少,则悉听其便。反正只要槯场开起来,有了源源不断的进项,易县的大小官吏们,就绝不会让这只“会生金蛋的母鸡”轻易被人杀掉。届时,县令孙山想要反悔,也是孤掌难鸣。

“那,那,那可是太,太便宜商贩们了!”此时此刻,县令孙山所想的,却根本不在宁子明所偷偷关注的范围之内。而是根据自己人生经验,推算出了另外一番诱人的成果。

作为曾经的山贼头目,他对边境上那些“同行”的来历,再清楚不过。有的是专职的蟊贼,有的则为附近一些堡主、寨主带人假扮,还有的,则干脆就是商贩们自己!

某些商贩觉得所携带的货物不够充足,又拿不出钱来购买,干脆就扮作强盗洗劫同行。反正做行商北上贩货者,几乎每年都有两成左右有去无回,无论死在谁手里,官府都没力气去追究!

“表面上,是商贩们占了咱们的大便宜。但这事儿得看长远效应,时间越久,知道这条路安全的人就越多。慕名改道而来的商贩也就越多!”郑子明的话继续传来,依旧不疾不徐,听在县令孙山耳朵里,却犹如醍醐灌顶。

长远,这件事的确长远无比!非但能给合作双方带来滚滚红利,而且会让主事的官员,赢得商贩们众口交赞。而全天下能干干净净赚钱,并且赚完了钱还落个好名声的事情,统共才有几桩?落在自己手边还用力往外推,傻子才会那么干!

仿佛看见一条铺着金光的大道,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县令孙山全身上下热血沸腾,头脑反应也变得无比灵敏,“此事太过重大,光是咱们兄弟俩来做,恐怕力有不逮。最好能拉上几家地方士绅,大伙齐心协力,让我定县槯场,成为边境上最大,最好的一座。谁人也效仿不得,盗匪个个看着流口水,却不敢碰其分毫!”

“你我两家总计占六成干股,另外四成,孙兄可以再找四到八家有眼光的士绅均分。”郑子明当然知道利益均沾的道理,笑了笑,低声给出了解决方案。“并且你我两人,也不用自己出面来承担此事。各自指派一位信得过的掌柜顶在前面,各自幕后操纵便可!”

如此,连孙山先前最介意的“名声”影响,都彻底抹除了。如何不令县令大人喜出望外?顿时,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孙山拼命点头,“就这样,就这样,拉人入伙的事情,包在为兄身上。贤弟尽管放心,年关之前,资金,人员,都会全部到位。咱们哥俩联手,一定给过往商贩,给定县父老,把这件事办得稳稳当当!”

“如此,就有劳孙兄了!”郑子明举起酒盏,遥遥相邀。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干了!”孙山将袖子一甩,摆出自己的本来模样,豪气万丈地举起酒盏与郑子明手中的举盏在半空中相撞。

接下来的酒宴,宾主双方都吃得无比尽兴。推杯换盏间,便敲定了槯场开设的大致细节,并且将双方顶在前面的掌柜人选也推了出来,约定由他们具体去负责执行。

酒足饭饱之后,郑子明起身告辞。县令孙山非常热情地带领全县官吏,一路将客人送出了城门之外。直到全体客人都上了马,身影被渐渐降临的夜幕所吞噬,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县衙。

待其他官吏带着醉意散去,孙山却又命人拿冷水伺候着自己洗了脸。随即,将师爷召到身边,低声交代:“今天的事情,你替我写一封信,连夜送往节度大人府邸。马上过年了,我这做晚辈的没啥东西能拿出来孝敬他老人家,好歹也做些实际事情,让他能多少开心一下!”

“是,东翁!”师爷虽然最初在隔壁陪陶大春等人吃酒,却在安排双方具体执行人的阶段,被孙山叫到了身边,所以对合伙开办槯场的事情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此刻听了孙山的吩咐,立刻拱了拱手,郑重领命。

“记得如实写,把对方的要求,和我这边的答复,都原封不动写在信里!不必像以往写公文糊弄上司那样,想尽办法去糊弄!”孙山却对他多少有些不放心,又快速补充。

“是,东翁!”师爷愣了愣,再度拱手。随即,又快速朝窗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提醒,“东翁,如果真的如实写,老大人那边,会不会对您有些看法?毕竟,此事您未曾禀告,就已经与那郑子明把事情先做了。而那巡检司,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又是朝廷安插在义武军地盘上的一枝楔子!”

“你尽管如实写就是!”孙山笑了笑,挺胸拔背,与先前未见宁子明时的颓废模样,判若两人,“把赌注压在其中一方,终究不如两头下注稳妥。这槯场开起来,虽然会养肥郑子明,老大人跟郭威之间,误会也就彻底消除了。今后是皇上跟郭允明赢了也好,是顾命大臣们赢了也罢,这边境上,总得有个能干的人看着!而咱们义武军,无论哪一方赢,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第五章 草谷(五)

他虽然表面上看似粗鄙,内地里心思却极为慎密。在决定跟郑子明合伙开槯场的同时,已经将此举背后所带来的利弊,反复衡量了个通透。

他的族叔孙方谏军虽然也算是一方节镇,可无论跟郭允明等人所代表的朝中新晋势力相比,还是跟史弘肇、郭威、杨邠等任何一个顾命大臣的势力相比,都显得弱不禁风。被人随便拍一巴掌下来,就有可能粉身碎骨。

所以,鉴于自身情况,眼下对孙方谏,对义武军内的一众大小头目而言,最好的选择,还是两头讨好,两头都不得罪。否则,冒冒失失卷入两派之争,恐怕没等看见争斗结果,自己就已经灰飞烟灭。

此外,对于郑子明本人,孙山也颇为看好。春天的时候少年人还只是个吃刀头饭的镖师,到了秋天,就已经成为了联庄会的会首。将李有德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基业,轻而易举地就收入了囊中。如今到了冬天,当初的小镖师已经成三州巡检,五品高官,并且其身背后还站着一个当朝枢密做靠山。倘若给他三年五载的时间,天!照这个速度……

“东翁,东翁,信已经写好了。还请您稍稍过目!”耳畔猛然传来师爷的声音,将孙山的思绪,从某个不知名的所在快速拉回。

接过已经被吹干的信纸,他低头迅速检视。很快,就把内容尽数阅读完毕。先笑呵呵地夸赞了师爷几句,以示鼓励,然后,用手指点了点信末的空白处,低声吩咐道:“不错,非常不错!但这里,最好再加上一句。“晚辈观那郑子明其人,绝非池中之物。我义武军既然耐于郭家雀之颜面,不能辣手除之,不如趁其羽翼未丰,深结厚纳。纵使其日后大器未成,我义武军所失,不过是些许钱粮细软。若其日后一飞冲霄,则我义武军上下二十年之内,又高枕无忧矣!”

“是!”师爷听得两眼发直,木讷地答应着,抓起毛笔,将孙山的口授内容写在了信末。待落下了最后一个字,又犹豫着抬起头,低声提醒,“东,东翁,这么说,是不是,是不是有些太,太看重那姓郑的了。他,他现在虽然有些成就,毕竟,毕竟还是借郭家雀儿的势。即便换了其他年青人……”

“你以为那郭家雀的势,是随便一个人就肯借予的么?”孙山微微冷笑,快速出言打断。“要打铁就得自身够硬,是烂泥绝对扶不上墙。师爷,你再仔细想想他这一年来的作为,看看他身边所结交的人,还有他手下所倚重的人,就明白我今日的话没错了!”

说罢,也不理睬师爷的满脸困惑。又笑了笑,径直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夜色已深,星光格外璀璨。

璀璨的星光下,郑子明、陶大春、郭信和潘美四个,带领着一小队亲兵,策马匆匆向西而行。

最近接连发生的两场战斗,虽然规模都不算大,程度也都不算激烈。却如同两块磨刀石,将大家伙儿都磨得锋芒毕现。特别是潘美,短短一个月内,从外观形象到内在气质,都有了脱胎换骨般的飞跃,乍一眼看上去,与先前简直偌判两人。

可无论形象和气质怎么改变,“潘小妹”的绰号,却已经彻底叫开了。非但陶大春和陶三春兄妹,在没有外人的场合下,绝不肯改口。就连跟他原本不太熟悉的郭信、李顺等人,也把绰号当成了他的真名,叫得无比脆生。有几次潘美甚至被叫得恼羞成怒,将二人约到演武场上,大打出手。然而第二天双方见了面儿,郭信和李顺两个顶着两只乌青乌青的眼眶,依旧喊其绰号如故。令潘美气得直咬牙,却拿二人半点办法也没有。

唯独没叫过他绰号的,只有郑子明一个。也不知为何,他从第一眼见到潘美,就对此人欣赏有加。从不为潘美年纪比自己还小,就看低了此人。也从不为潘美曾经对陶三春心怀爱慕,就将其列入登徒子之列。

相反,如今寨子里无论大事小情,郑子明最喜欢跟其商量的那个人,就是潘美。哪怕有好几次潘美所提的建议,都明显臭不可闻,他也只是笑笑了之。下一次,还会把此人请到自己身边来,像卧龙凤雏般躬身求教。

人,都是需要尊重的。特别是潘美这样从小心高气傲,却又从未曾找到过机会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家伙,对别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尤为敏感。当发现郑子明是真心地拿自己当个少年英杰,而不是玩什么“千金市马骨”的伎俩之后,潘美终于收起了最初的“搅局”心态,开始认认真真地替对方谋划了起来。虽然偶尔因为陶三春的选择,心中依旧感觉怅然若失,但公私之间,却始终做到了泾渭分明!

数日前在通往李家寨的无名山谷中,全歼“郭家军”的战斗,大部分便是出自潘美的谋划。随后将前来趁火打劫的某支庄丁一网捞尽,大部分也是出自潘美手笔。这两场战斗的结果,都堪称完美。非但将巡检衙门自身的损失,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给外界带来的震撼,也远远超过了前面若干场战斗的总和。

如今的巡检衙门,在外人眼里,绝对成了一个神秘且可怕的庞然大物。任何胆敢招惹这个庞然大物的势力,最后下场都是尸骨无存。可以说,眼下的定州地面上,郑巡检的威名,已经令人闻之色变。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不断地上升,早晚必能止小儿夜啼。

“潘小妹儿,你说,开槯场真的能日进斗金么?”走夜路最是无聊,既没有什么风景可看,又被倦意侵袭得头脑昏沉。所以很快,就有些人开始寻找没话找话。

“郭指挥,莫非最近又觉得筋骨酸涩了,需要潘某帮忙松上一松?”潘美立刻就被撩拨得心头火起,瞪圆了眼睛大声回应。“若是如此,明日一早,小校场上潘某恭候。”

“去,郭指挥,去,弟兄们打好了酒水等着你凯旋而归!”几个亲兵唯恐天下不乱,扯开嗓子,在旁边大声撺掇。

“军中不以私斗为勇!”然而郭信吃过一次打,却已经学了乖。知道潘美年纪虽然小,拳脚功夫却远在自己之上。除非真正将其当成仇敌以性命相搏,否则,自己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所以干脆将脖子一缩,大言不惭地谈起了军律来!

“嗤!”潘美见其不敢接招,立即扬起鼻孔,朝着天空长长地喷出一道白雾。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的主意有些过于一厢情愿了。”郭信被潘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弄得好生难堪。偏偏又不能真的跟对方去拼命,喘了几口粗气,绕着弯子打击道:“过往货物价值百万,百中取五,亦是五万。有五万贯铜钱,都够把定县官库给堆满两次了。你说这么好的发财办法,多年以来怎么就没人能想得到呢?即便是别人没想到,见到了咱们这边开槯场能赚钱,人家岂不会照葫芦画瓢?届时定、雄、莫、霸各州,到处都是槯场。谁还疯了,非得要从你这里走!”

“嗤!”回答他的,依旧是一声冷哼外加一道白雾。潘美的头高高地抬起,就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般骄傲。

在距离县城十五里滱水旁开一座槯场,最早便出自他的提议。在他看来,对付定县令孙山这种货色,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睁开眼就能看得见的利益,将其牢牢地跟巡检司衙门捆在一起。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宁子明对这个提议,重视程度竟无以复加。居然以最快的速度,将其补充完善;以最快速度,制定出了所有具体细节。并且在原来的基础上,将其规模和预期收益目标,都足足放大了五倍。

所以,潘美才不在乎郭信和质疑与诋毁。有郑子明这样的智勇双全的上司理解自己的谋划,并全力支持自己将谋划付诸实施,已经足够了。不用跟某些蠢笨如牛的家伙计较言语上的短长,更没心情去教某些蠢笨的家伙学本事。

“你,你除了用鼻孔喷烟儿,还会不会点儿别的?”连番数次被人蔑视,郭信有些下不了台。提起马缰绳朝潘美的肩膀撩了一下,继续愤怒地质问,“潘小妹,大人可是一直拿你当手足兄弟相待!你要是给出错了主意,过后大人即便不予追究,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往弟兄们面前站!”

“潘某有没有脸,半年之内自然见分晓。倒是你,郭指挥,大人也拿你当自家兄弟一般,而你……”潘美这次没有继续冷笑,转过脸,反唇相讥。谁料话刚刚说了一半儿,胯下战马忽然高高地扬起了前蹄,“噫嘘嘘——”,将他的后半句话,瞬间吞没在嘶鸣声中。

“吁——!吁——!”潘美再也顾不上跟郭信斗嘴,双腿紧紧夹住战马的肚子,腾出一只右手在战马脖颈上轻轻安抚,“勿慌,勿慌,有主人我在呢?什么事情咱们俩一起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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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开队形,警戒!”郭信也顾不上继续撩拨潘美。手按刀柄,在马背上快速转身,“双龙阵,将大人护在中间。若是有情况,就直接掩护大人冲过去!”

“是!”众亲兵低声答应,迅速调整坐骑,沿着官道列成两纵。一左一右,将郑子明牢牢地夹在了两支队伍中央。

寒冷的旷野里,没有任何敌军出现。头顶上的星星大得如拳头,冰冷的星光照下来,与地面上积雪的反光一道,将方圆二十余步范围内,照得任何物品都清晰可辨。

这种环境下,偷袭很难起到效果。而正面厮杀,除非对手数量超过这边十倍,否则以郑子明、陶大春、郭信和潘美等人的本领,最后谁吃掉谁真的很难说。迅速用目光将周围检视了一番,大伙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缓缓开始下落。眼角的余光,则多少分出一些来给了正在安抚坐骑的潘美,带着几丝幸灾乐祸。

很显然,潘美这次的过于骄傲,连他胯下的战马都忍受不了了。所以才在他跟郭信斗嘴的时候,断然“倒戈”。正当大伙的神经渐渐放松之际,二十步外某棵树后,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嘣”,紧跟着,一道寒光闪烁,直扑刚才发号施令的郭信面门。

“啊——!”众亲兵想要出手相救,却已经来不及。张大了嘴巴,齐齐闭上了眼睛。“当啷!”又是一声脆响,将他们的心脏从绝望中捞回,猛然睁开双目,大伙惊喜地看见,一面秀气的包银圆盾恰恰护住了郭信的脑袋,有一只狼牙箭钉在盾面上,尾羽不停地颤动。

“路左三十步树林,左偏半丈远,齐射!”郑子明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带丝毫犹豫。

凭借艰苦训练出来的本能,众人迅速收回目光,从腰间抽出骑弓,朝着命令所示方向发起反击。

仓促之间,哪里提得起什么准头?然而毕竟有二十几张弓,羽箭制作得又极为精良,只是两轮齐射,就将偷袭者的身影从树林中给逼了出来,骑着三匹战马,落荒而逃!

“围上去,一个都别放走!”郑子明又是一声令下,策马追向了偷袭者。众亲兵唯恐自家主将有闪失,也纷纷策马跟上,一边悄悄护住郑子明的两侧,一边将队形像大雁般展开,朝着偷袭者左右包抄。

“多谢了!”郭信从自己脸上抓起那面救了命的银盾,轻轻丢还给潘美,顶着两道被砸出来的鼻血大声致谢。

这种像大姑娘嫁妆般精致的护具,除了潘美之外,谁都不会用,也用不起。所以无须费神去猜,他都知道该感谢谁。

“不必客气!”潘美接住小盾,满脸骄傲地摇头。“现在去追,咱们也帮不上忙。不如一道把林子搜上一搜。那三个人连谁是主将都没分清楚,未必是存心奔着大人来的。他们刚才跑得又很惶急,树林里也许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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