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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柴荣的眉毛迅速向上一跳,目光瞬间明亮如电。

县令孙山被看得仿佛全身赤裸,从头到脚藏不住任何东西。顿时额头见汗,将腰杆又多弯下去数度,结结巴巴地补充道:“下官,下官岂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万一传错了话,即便郭枢密使他老人家大度,懒得追究。家,家叔也肯定饶不了下官。公子您放心,家叔父虽然出身寒微,却言出必践。只要我孙家还在定州一天,三爷的事情,就是我孙家的事情,无论要人,还是要钱,我孙家都绝不含糊!”

“那郭某,就先代家父谢谢孙节度,谢谢县令大人了!”柴荣放下酒盏,退后半步,郑重给孙山还礼。

对于孙山这个没有脊梁骨的县令,他可以随便敲打拿捏。然而涉及到站在孙山背后的义武军节度使孙方谏,他却必须给与足够的尊敬。虽然跟义父郭威相比,孙方谏仅仅相当于皓月前的一只萤火虫。但是萤火虫聚集得足够多时,照样能够令月光黯然失色。

能不花任何代价为义父郭威拉一个盟友,柴荣绝不会蠢到将其变成敌人!能花费一些代价搭上郭威的线,县令孙山也不会蠢到去计较柴荣的态度为何前后大相径庭。如此,双方倒是很快就达成了共识:放弃前嫌,着眼于将来。

以前派人追杀三兄弟和放任“山贼”攻打李家寨诸事,无论是孙家参与也好,没参与也罢,郭威都不会再计较了。今后义武军上下,会对郑子明的联庄会,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提供最大的支持,并且对内对外,都与郭枢密使共同进退。

而大汉枢密副使郭威,则会在必要时刻,在朝堂上为孙方谏,为义武军直言,力陈他们的处境艰难和对朝廷的耿耿忠心。让皇帝陛下知道,远在千里之外,还有这样一群人以身许国。当然了,遇到升迁、扩军、调拨器械等小事儿,也请朝廷念在义武军上下的都忠心可嘉的份上,多少给一点点儿甜头。

第三章 收获(五)

一顿饭,宾主各取所需,吃得尽欢而散。

第二天赶了一大早,杨重贵点齐了麾下兵马,将柴荣和赵匡胤两人团团护卫在队伍正中央,迤逦离开了李家寨。宁子明亲自将两位哥哥送出了山区之外,依依惜别,直到队伍都走得快看不见了,才缓缓转身返回。

平生第一次独挡一面儿,旁边没有韩重赟、杨光义、柴荣、赵匡胤这等好朋友出谋划策、提醒指点,在返回李家寨的最初数日,宁子明难免手忙脚乱。

然而忙归忙,他的精神,却是难得地轻松。不再去担心自己给别人招来灾难,不再纠结于自己姓氏与过往,不再困扰于梦境里的某些碎片是幻是真……

联庄会掌握在他自己手里,各庄的精锐庄丁掌握在他自己手里,未来的出路,似乎也隐约有了具体方向。只要他自己不刻意去强调,人们早晚会彻底忘记他是个失了国的皇子。他从现在起可以真正的做一回自己,无论名字是宁子明,还是郑子明!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山间树梢上的柿子就由淡黄变成金红。联庄会的诸多事务,在不知不觉间迅速返回了正轨。庄丁们轮训,也悄然而迅速地恢复如常。某些原本打算趁着柴荣离开后“有所作为”的乡贤,在明里暗里破了数个钉子之后,最终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柴荣和赵匡胤两个帮忙,三当家郑子明依旧可以轻易把自己碾得粉身碎骨。于是乎,他们只好收起了各自的小心思,老老实实唯三当家马首是瞻。

当树梢上的柿子由金红色,又变成了亮红色,并且开始陆续往地上掉的时候,郭威的女婿张永德,以宣旨钦差的身份,带着一份圣旨,一份邸报,和一套五品官服,大张旗鼓地赶到了李家寨。

在圣旨中,小皇帝刘承佑不吝赞美之词,大肆赞扬了义民郑子明今年春天时在易水河畔,与郭荣、赵匡胤两个一道挺身杀贼的壮举,并期望他能够再接再厉,永远为朝廷守护一方百姓平安。

为了表彰他当初的壮举,以供全天下有勇力者效仿。皇帝陛下决定,破格提拔郑子明为易、定、深三州巡检,职秩正五品,有权监督上述三州的乡兵征募、训练情况,并负责缉拿、剿灭上述三地的土匪流寇。

当然,这些权力大部分都是纸面上的。如果郑子明真的被圣旨上的话给鼓励得头脑发热,跑到定州和深州的地面上去指手画脚,估计很快,汴梁那边就会接到郑巡检在外出途中遭遇不明盗匪,以身殉国的消息。至于这伙来历不明的盗匪为何会对巡检大人的行踪了如指掌?,并且他们为何能聚集起上千人的队伍去攻击朝廷命官却不被地方上察觉?则属于不是秘密的秘密,朝堂中的高官听到消息之后个个都能猜测得到,却谁都不会宣之于口。

邸报上,则介绍了大汉国最近发生的几件大事。

第一件为数朝元老冯道之子,秘书省校书郎冯吉,拒绝了契丹人的高官厚禄拉拢,毅然南归为大汉效力。朝廷为了嘉奖他的忠勇,特加封其为陨县侯,并实授工部侍郎之职。

第二件印刷在邸报上,向全天下广为传播的大事,乃为冯吉所带回来的一份传位诏书。诏书中,前朝亡国之君石重贵,知耻而后勇,冒死将江山传给了大汉国的已故皇帝刘知远。并且郑重宣布,石家子孙,将永远不得再对皇位生非分之想。否则,便被视为石氏一族的叛逆,永远逐出家门。

第三件,则是小皇帝刘承佑,对石重贵慷慨传位给自家父亲的回报。因为石重贵膝下的两个皇子都生死不明,所以朝廷经过反复搜寻,才终于找到了石重贵的一个远房侄儿,名字叫石延辉,加封其为宁王、遥领兖州刺史。留在汴梁替石家看护祖宗祠堂,保证石家香火永远不断。

第四件……

“宁公子不必为此事烦恼。临来之前,君贵曾经托我给你带了几句话,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让朝廷放弃对石氏一族的戒备。至于认祖归宗,却不必急在一时。真的到了符老狼的那种威望,想姓符还是姓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天底下谁都说不出什么来!”当外人都相继告退之后,传旨钦差张永德,拉住宁子明,以自家人的口吻,低声劝说。

跟他一起来李家寨的,还有柴荣的心腹家将郭信。所以宁子明不用怀疑这番话的真伪,想了想,强笑着拱手,“多谢郭大哥和张大哥指点,其实目前这种结局,对我来说最好不过。石家的列祖列宗不会缺了四时的祭祀,而我自己,也彻底落得一身轻松。”

“你果然像君贵说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张永德闻听,心中顿时悄悄松了口气。笑了笑,继续补充,“当日你们击杀契丹人,又放冯吉离开的经过,老大人和冯太师都已经知道了。冯太师为此,还借督运粮草的由头,专门去了一趟前线,当面向老大人致了谢。”

悄悄看了看宁子明的脸色,他稍作停顿,随即又继续补充,“此番朝廷将衣带诏的事情公之于众,也是冯太师的主张。一则可以让皇上放弃对石家的敌意,二来,也能让契丹人彻底断了挟前朝天子以令中原诸侯的念想!”

“嗯!冯太师果非常人。只是如此一来……唉!”宁子明叹了口气,红着眼睛摇头。

父亲写衣带诏传位于刘知远的事情一送回中原,刘家江山从此就彻底名正言顺,石氏一族仅存的任何男丁,也从此彻底失去了对朝廷的威胁。刘承佑当然就没有必要,再对石氏一族赶尽杀绝。父亲写下衣带诏的初衷,恐怕正是出于这个目的。但如此大张旗鼓的将整个事情经过以邸报的方式公之于众,却是将衣带诏的原有价值,又迅速放大了无数倍。

契丹人无法再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无法再随便辅佐一个姓石的少年起兵造反;石家子孙,包括宁子明这个稀里糊涂的二皇子,也不可能再找机会登高一呼……

大汉国瞬间获益无数,唯独石重贵本人,其行为被契丹细作传回辽东之后,恐怕不死也得被活活剥掉一层皮!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即便朝廷不将此事刊刻于木板之上,印发天下。早晚契丹人那边也会得到消息。但,但先,先帝那边,未必会性命之忧。辽国无法再利用他的帝王身份图谋中原,却依旧可以押着他夸耀武功,震慑周边。杀了他,反倒显得辽国君臣心胸狭窄,令高丽、室韦、党项等族,心生疑虑!”张永德非常聪明,听到宁子明的叹息声,立刻就将他心中的想法猜出了大半儿。沉吟了片刻,继续小声开解。

“多谢!希望如此!”宁子明冲他拱手致谢,脸上的笑容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苦涩。

在他内心深处,对石重贵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将此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很是为其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韧品质而自豪。另外一方面,却对此人做事时的不管不顾,非常地无可奈何。

当初不考虑后果向契丹宣战时如此,被俘后想尽一切办法传回衣带诏时如此,与自己见面时矢口否认父子关系时也是如此!

如果仅仅作为一名将军,或者一个普通朋友,父亲石重贵的勇敢、坚韧和果决,会令许多人佩服得伸出大拇指。可偏偏他却是一个皇帝,过分的勇敢、坚韧和不管不顾,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就会迅速化作一个致命的弱点。让他先是丢掉了如画江山,如今又要主动把脖子伸到契丹人的屠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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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子明最近这段时间里,没有想过去找父亲嘴里那两个舅舅,那两个可以证明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舅舅。也没有委托柴荣和赵匡胤两个帮助自己去查证此事。对他来说,无论是不是亲生,根本不重要。

他是被石重贵夫妻当作亲生儿子养大,这是事实!他与别的孩子一样从来没缺乏过父母的关爱,这也事实!在石重贵登基之后,他与哥哥一样,被加封了刺史职位,遥领同样一片大小的封地,这还是事实。虽然这一切,在他的记忆里依旧大部分还是空白!

换句话说,无论他想得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到底是不是石重贵的亲生儿子,他都无法否认,石重贵一直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所以,他这辈子,也必将像儿子对待父亲一样,对待被软禁于辽东的石重贵。

现在他没有力量去救对方回来,却不会永远没有力量。他相信自己。

他如今最最期待的,就是对方能多坚持几年,能够坚持到自己带领大军前去相救的那一天!

哪怕是活得毫无节操,哪怕是活得寡廉鲜耻!

只要,他能够坚持活着!

第三章 收获(六)

没有力量可以慢慢积蓄力量。

只要朝着一个方向坚持不懈,早晚会有聚沙成塔的那一天。

并且那将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不是来自任何人的施舍,当然,也不可能被任何人轻易地剥夺。

如是想着,少年人脸上的苦涩渐渐消散,代之的,则是一缕温暖的阳光。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亲眼看着宁子明脸上的表情由苦涩变成了期许,目光由焦灼变成了平静,传旨钦差张永德在心中悄悄地夸赞。“本以为君贵对他的推崇属于替朋友造势,现在看来,君贵对他,恐怕还是小瞧了几分!”

在临来李家寨之前,他曾经多次设想过对方看到圣旨和邸报之后的反应,其中最为平静的一种,恐怕也会对郭家流露出几分失望。

毕竟,以自家岳父郭威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只要稍稍加大一下运作的强度,就能确保石重贵衣带诏传位的事情,被列入只准许极少数高官才准许知晓的机密范畴,而不是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邸报之上。

只要稍微加大运作强度,就可以让朝廷发出诏书寻人,以迂回的方式,确定石延宝的身份,使其不必再继续隐姓埋名。

然而,郭威这回却出人预料地谨慎,把他自己的影响力,始终控制在了不损害皇家利益的大前提之下。如此一来,站在对方的角度,就无法不怀疑他到底愿不愿意给少年人提供庇护了。换做张永德自己跟宁子明易地而处,他恐怕立刻就会大闹一场,然后永远跟柴荣,跟柴荣背后的郭家割席断交。

但是,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宁子明,却表现得极为平静,极为淡然,仿佛早就大彻大悟了一般,哪怕圣旨和邸报上的内容再匪夷所思,都无法对他产生太重的冲击。

“抱一兄此番来定州,除了传旨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发觉张永德一直在偷偷地打量自己,宁子明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往他处,“若是没有的话,不妨在山寨里多停留些时日。眼看着就要落雪了,雪后的太行山,看上去别有一番壮丽!”

“没,不,还是不必了!子明老弟无需对我客气!”猛然间被人称了表字,张永德约略有些不适应,愣了愣,笑着摆手,“传完了圣旨之后,愚兄还得赶去太原面见刘节度,所以,所以就不多在此地过多耽搁了。愚兄今天在你这儿里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就得启程!”

“既然抱一兄有公务在身,小弟也不好强留。下次抱一兄再来,请务必多停顿些时日,也好让小弟我尽一次地主之谊!”宁子明又笑了笑,低声发出邀请。

“那是自然,有机会肯定要来叨扰子明老弟!”张永德咧了下嘴巴,干笑着点头。

因为有柴荣这一层关系在,他与宁子明两个彼此之间不能算做外人。但以对方的表字相互称乎之时,却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故而彼此也没太大兴趣深交,走完了必要的过场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匆匆离去。

因为钦差的到来而热闹了一整天的李家寨,迅速恢复了宁静。议事、训练、修补仓库、播种冬麦,从上到下,每个人的日子再度变得单调而又平淡。表面上,寨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唯一与先前不同的是,原本处理联庄会事务的聚义厅,被偷偷换了块牌匾,转眼间变成了三州检点使官衙。

至于其他,房子还是原来那般大小,门口的守卫也还是原来那几个敦实后生。墙角处随意种下的梅花,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出了骨朵。待到明年春来,便会绽放出姹紫嫣红。

它们是最自由的,他们只管天气冷热,从来不用在乎大堂内那把金交椅上坐的是谁?

在平平淡淡中,第一场雪飘然而落。

按照北国惯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室外的各项劳作就要彻底停顿下来。无论男女老幼,都会被呼啸而至的寒风彻底赶回屋子里去,穿上厚厚的棉衣,皮袄,守着火盆和家人熬冬。但是今年,情况却有些特殊,凡是在新建立的三州巡检衙门担任官职者,无论高低,都失去了熬冬的资格。

偏偏大家伙儿还不能在背地里抱怨巡检大人不近人情。原因无他,第一批来自太行山的百姓到了,规模隐隐超过了五千。如果大家伙儿光顾着熬冬,却不能及时将他们安顿停当,这五千人里头,恐怕有一小半儿,会在冬天的狂风暴雪中变成一具硬梆梆的尸体。

联庄会虽然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巡检衙门,但各级官吏却依旧是原来那批乡间子弟。骨子里的淳朴善良虽然曾经被压制,却未泯灭,心肠也没来得及被官场给染黑。忽然看到那么多和自己父母兄弟一样平头百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大家伙儿怎么能无动于衷?几乎不用宁子明做任何动员,就纷纷使出全身解数,将远道而来的百姓们往滱水河畔的无主荒村里头安排。

那些荒村虽然因为去岁遭受过兵灾而人丁灭绝。但大部分房子和院落都基本完好,只要仔细收拾收拾,便可以重新居住。而太行山上下来的这批百姓,又不怎么挑肥拣瘦。见到有现成的旧屋子可住,有大片大片的能随时浇上水的土地可供开垦,一个个不禁喜出望外!开心之余,对巡检衙门的每一道命令,都倾力配合,哪怕是有些命令颇为难以理解,也执行得不折不扣。

如此一来,巡检衙门的一众大小官吏个个都虽然忙得脚不沾地,成绩却颇为斐然。几乎是在短短半个月之内,沿着滱水河畔,就多出了二十几个面貌一新的村寨。盘踞在村寨内部和周围的野狼、野狗,被砍杀殆尽。齐腰深的枯草,也被割了下来,一捆捆丢上了屋顶,将原本看上去有些破旧屋顶,打扮得金光闪烁,焕然一新。

在替自己拾掇新家的同时,百姓们还被巡检衙门给组织起来,修整了这些村寨与大路相连的乡间小道儿,让每一个村寨都有道路通向临近的村寨和县城,而不是孤零零被隔离在外。

正如当初呼延琮所料,县令孙山看到自己治下突然多出来二十几个村子和数千百姓,非但没有恼怒巡检衙门越权,反而高兴得合不拢嘴巴。未等宁子明写信向他解释此事的前因后果,就亲自带着礼物,登门致谢。并信信旦旦地许诺:未来三年,县衙不向流民们收一粒米、一文钱的赋税。非但如此,凡是流民们重新开垦出来的土地,只要三年内没有原主持着地契前来讨要,就暂时归开垦者所有,多少不限。三年过后,每户流民最大可保留十五亩口粮田,按律缴纳赋税。若是有人家所开垦出来的土地超过了十五亩,则多出了来的部分,必须交还给官府。但是,这户人家有权优先向官府租种,田租份额随行就市。

此外,县衙门还会拨出专款,在每临近的五个村落当中,修建学塾一座。里边的教书先生由这五个村子的乡老负责礼聘,但聘金和先生的月供米粮,则由县衙来支付。学塾落成之后,各个村寨的百姓,都可以将子侄送到里边就读,有教无类!

……

如是种种,各项肉眼可见好处,一古脑儿给了十四五个。却从到达直至离开,都没对这批流民们的来历,过问分毫!

“这姓孙的,果然天生就是一块做官儿的料儿!”目送着县令孙山骑着青花骡子的身影,在衙役们的簇拥下渐渐去远,李家寨的寨主李顺儿撇着嘴点评。“只是动动舌头,就把流民的感激给分走了一大半儿。回过头去,朝廷那里又能邀得一场好功!”

在宁子明等人营救陶三春的那个晚上,他虽然被吓了个半死。但是过后却也因祸得福,由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联袂推荐,出任了李家寨的寨主。每天借着三兄弟的名号招摇过市,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巴结逢迎。

然而,李顺儿的胃口,却早已不是区区一个寨主所能满足。这些日子跟在三兄弟身后世面越见越多,他的内心深处,也对自己的未来期待,越来越高。晚上一个人睡不着觉时,每每暗暗发誓,要抱住三兄弟的大腿绝不撒手!最后要么落个死无葬身之地,要么鸡犬升天!

“可不是么,寻常百姓最在乎哪几样?第一,土地。第二,就是儿孙的前途。他这又做主给百姓们分地,又出钱办学堂,把最容易卖的‘好’儿全给卖了!把难做的事情和得罪人的事情,全都留给了巡检衙门!”对于李顺儿的观点,郭信深表赞同。

这回他奉命护送张永德前来李家寨宣旨,差事结束之后,却没有再负责保护后者返回汴梁。而是作为郭家的外派联络人,留在了宁子明身边。恰好宁子明手头上,也没有太多的人才可供使用,于是就干脆让他做了亲兵都头,随时为自己提供保护,并且出谋划策。

“这狗官,非但想要向朝廷表功,并且还看上了垦荒的收益!”第三个站出来,对县令孙山表示不满的,则是陶正的长子陶大春。作为一个读过书,又经常外出开阔视野的地方俊杰,他对孙山的心思剖析得最为透彻。“别人辛辛苦苦开出了的荒地,凭什么三年之后就要收归官府?什么三年之内没有原主持着地契前来讨要?地契的底子存在哪里?还不是在他的县衙当中!而土地的原主人连同原主人的直系亲属纵然死绝了,只要他豁出去力气找,怎么可能连个拐着弯儿的亲戚都找不到?届时再根据衙门里的存底儿伪造一份地契,上门来找垦荒者讨要,案子该怎么判,还不是由着他的那张嘴巴?”

“这……”先前李顺儿和周信两个人的话,宁子明尚可当作挑拨离间一笑了之。但陶大春的剖析,却令他的脸色瞬间大变。毫无地方官场经验的他,万万没想到,在孙山主动示好的行为背后,居然还隐藏着如此险恶的心思。

而按照双方的职责划分,他即便看到了陷阱,也无法去阻止。因为那些陷阱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着一群来历不明的流民。他是官儿,与孙山才是一伙。他眼下最好的选择,是坐下来,不闻不问,然后再从孙山等人手里分一杯羹。

第三章 收获(七)

“想要抢夺农田?我看是他是想得美。那呼延老贼头手底下的人,岂是肯随便被他拿捏的?姓孙的若是给人家一条活路,大伙儿也就安安分分做个平头百姓。姓孙的若是欺负人家是外来户,哼哼,自然会有人登高一呼!届时,他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得两说!”还没等宁子明相处一条合适的对策,窗子外,忽然传来了陶三春略显尖利的声音。

“春妹子,你别瞎说!”陶大春立刻窘了个满脸通红,快步走到窗子旁,冲着外边低声呵斥。

自家妹子喜欢上了巡检大人,这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但喜欢归喜欢,男人没有遣媒婆求亲,女孩子家怎么可以主动送货上门?况且巡检衙门也不是郑子明的私宅,一个女孩子家在男人们议事时跑来听墙根儿,传扬出去,陶家会被人笑话没家教不说,对郑巡检的官声也没什么好影响。

只可惜,他这个当哥哥的,从小在妹妹面前就没任何威望可言。呵斥的话音刚落,耳畔就又传来了陶三春泼辣的反击声,“什么叫瞎说?我看你才没长眼睛!呼延老贼安排过来的这五千多人,青壮占了一大半儿,剩下的一小半儿则都是些八九岁的顽童,老弱屈指可数,吃奶的孩子根本找不到半个!这哪里是一支下山垦荒的流民?这分明是一支伏兵!老的德高望重,刚好可以做村长里正,管着下面所有人。过上个三五年,半大孩子也能拿得起刀枪,若是有人敢欺负他们,或者呼延老贼一声令下……”

“嘶——!”屋子里的众官吏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先前大家伙光顾想着,如何尽快将五千多流民们安顿下来,避免有人被活活冻死。却谁也没自己去数,这五千多流民当中,有青壮几何?老人和孩子又是几何?而正常过日子的百姓家里头,怎么可能光有青壮没有老弱?又怎么可能整整一个村子的孩子都差不多是相同大小,连续数年没有新生的婴儿?

这呼延琮大当家,原来与县令孙山一样,也是坑死人不偿命的主儿!每走一步,都会留上两、到三步后手。寻常人稍不留神,就会掉进他挖好的陷阱里头,说不定还会自己给自己埋上土!

“兔子还知道多打几个洞呢,呼延琮突然决定接受招安,怎么可能不给自己多留几条活路?”就在大家伙心中惊骇不已的时候,郑(宁)子明忽然笑了笑,摇着头说道。“春妹子,多谢你帮我留意这些细节,如果不是你今天指出来,我估计会永远被蒙在鼓里。但是你也不用把呼延琮想得太坏,他半辈子都在阴谋中打滚儿,已经习惯了留后手。但是只要别人不故意害他,他这些后手,想必也不会轻易发动。”

“嗯!你,你说得对。我,我,我的确可能是多疑了!”说来也怪,先前跟着自家哥哥张牙舞爪的陶三春,面对着宁子明,立刻变成了温柔少女。低下头,红着脸,死活没勇气跟对方目光相接。

“不是多疑,是仔细。明明没有看到任何异常却疑神疑鬼,才是多疑。”宁子明笑了笑,低声补充。

即便没有记忆中那些碎片的存在,他对陶三春也产生不了任何恶感。这个少女单纯、善良、胆大、心细,且干脆利落,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阳光和风的味道。跟她相处,你永远不用去猜测她的心思,也不用绕着弯子说话,更不用费尽心力去掩饰些什么。彼此之间,都可以直来直去,轻松而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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