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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调养,徐仲九比刚出来时好得多,但身上仍是一把骨头。被他这么抱着,一根根戳痛了她。
徐仲九赶紧放下她,脱下衬衫裹住她肩上伤口,那里流出来的血把绷带全打湿了。他凑到她耳边,“吃点什么?”听人说女人生孩子得吃饱,吃够了才有力气生。
明芝摇摇头,不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她双目炯炯看着他。他也会意,嘀嘀咕咕把刚才审到的东西告诉她。玩鹰的被鹰啄了眼,徐仲九管着几百个训练班出来的学员,没想到梅丽是内政部在中学发展的人员,任务是监视内部人员,所以被派来盯着他。会战后徐仲九这边几乎全员覆没,她所在的那条线也没好到哪,她被祝铭文控制住了。
果然是祝铭文。明芝了然地想,灭门之仇,姓祝的要把所有人统统除掉才解心头之恨。他们都猜到梅丽是祝铭文的眼线,却没想到她早就伏下了。回想徐仲九说“总得有人留下”,他难得的一腔热血,算是个笑话-上头一样防着他,哪怕他立了那么多功。
明芝讲不动话,捏捏他的手腕算安慰。
劲大概使得大了些,徐仲九皱出一张苦瓜脸,心里倒是高兴的,她痛,他陪她痛。
梅丽花了许多力气拉拢李阿冬,算成了一半,他有攀高枝的意思,却没决心和举动。日本人那里,不肯给他一个足够好的位置-早先观望的骑墙派,见日本人势如破竹打到武汉,贴过去的不少,李阿冬不够起眼。
徐仲九贴在明芝耳边低语,“这小子见风转舵,……”明芝闭着眼听,依旧坚持着她的呼吸大法。她手劲变大的时候他停下不说,用额头靠着她的额头,像要传过去力气。等她从一阵剧痛中过去,他才细声慢气又讲下去。
医生是早约好的。梅城的,祖上中医,医生自己在日本学的西医,带着大儿子逃难进了租界,家里老人、妻子、还有一儿一女死在日本人进梅城的时候。明芝找人把他儿子先送去后方,医生没了后顾之忧,很愿意帮明芝这个忙,他恨毒了鬼子。
得到传来的消息,医生悄无声息进了季公馆。经过检查,给明芝打了一针镇痛,胎儿还未入盆,幸运的是头已经朝下,眼下宫口才开三指,等开到十指就可以开始使力。药物的效力发作得很快,明芝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房门开了关,关了开,徐仲九和宝生的低声商量传过来,让人安心。她养好精神就能使力,生下孩子才有力气了结这段时间的恩恩怨怨。
*
明芝睡了个把小时,睁开眼天光仍旧炫到发亮。她定了定神,把拟好的计划在心头过一遍,虽则冒险了些,但是条出路。窝在这里已经漫长一段时间,她也好,别人也好,都已经厌倦这样的生活。他们一个个肆无忌惮而精力旺盛,不发泄就会生事。明芝知道自己和手下们的疯劲,因此冷冷地对空气撇出个微笑。她是什么都不怕的。
宝生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用肩膀顶开门,侧身进了房。他收回脚,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防着万不得已要抢刀,医生不让他们给明芝吃喝,宝生强忍,终究不让产妇饿肚子的念头占了上风。
走到床边,他和明芝四眼相对。
面面相觑片刻,宝生赶紧放下碗,扶明芝半靠在床上,又给她身后加了个枕头,然后才觉出手上火辣辣烫出来的疼。鸡汤一直炖在灶上,还加了好些老参,从厨房端上楼有段距离,热气已经穿透毛巾传到手。
他搓搓手,看着自己的鞋嗡声嗡气地说,“你醒了?”被明芝黑幽幽的大眼睛一看,他觉出了自己的笨拙,“不喝汤就把参含着,补元气的。”
明芝也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仔细一想记起来,那会宝生娘替她做小月子,拿了两块大洋心下过意不去,炖了一只鸡做汤。宝生虽然馋,但咽着口水一口也没偷吃。那时候要是能把孩子生下来,这会应该学会端汤递水了。
“疼不疼?”听不到动静,宝生抬头看她。
到明天早上还生不出来就开刀,这是明芝设的最后限期,但她实在不愿意肚子上拉一刀。带着刀口跑不快,她不想成为自己人的负累。
“怎么样了?”明芝闭着眼睛问。这么大的动静,又离巡捕房那么近,法国人哪怕做样子也要过问一番。宝生凑过去,叽叽嚓嚓把外头的情形告诉她。
闹成这样,法国佬也没拿出章程,宝生对他们颇为不满,心知他们不敢得罪日本人。但平时孝敬没少,用得着的时候却一味推托没个担当,自认有肩膀的小吴老板看不上这种人。
明芝哼了声,却没发表意见,抬抬手示意宝生说别的。
徐仲九跟纸片人似的无声无息进了房,瞧见宝生半跪在床边,室内飘着带了苦涩的香气。他在床边坐下,握住明芝的手。
徐仲九的手腕上有圈明显的红肿,是明芝先前捏出来的。
明芝睁眼看了看他,抬手对汤碗一指。徐仲九摇摇头,但在她一瞪之下服了软,端起来小口、小口吹凉气,过会尝了口,觉得冷热适度送到明芝嘴边。明芝就着他的手把整碗汤喝了,闭上眼接着养她的精神。
好戏都在夜半黎明。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深人静,药效过去疼痛回来盘踞了明芝的身体。
一波又一波,让人不得安宁。但最初的惊惶已经过去,她沉默寡言忍受着,像要从天花板上看出花。冰凉的汗慢腾腾的往外沁,在额头,在脖颈,然后缓缓汇到一起,顺着头发淌下来。
在苦痛中明芝找到一点排遣的内容,她在猜测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照胎儿折腾的劲头像男孩,但明芝希望是女孩。她如今这样了,但心底对是非黑白还有个数,知道怎样才是好的。如果是男孩,她怕他受徐仲九的影响,长成一个彻底的坏人,而女孩跟妈妈相处的时间多。她有钱,也年轻,有足够的精力把孩子养成真正的大家闺秀。像友芝那样,就很不错。
但是,也许再也见不到友芝了。
明芝模模糊糊地想,随即把这个念头狠狠踢出脑海。友芝在大洋彼岸好好的,至于她,也不会有事,她完全可以带着男人孩子和钱远渡重洋。
想到她的钱,明芝眼睛透出了亮色,足够挺着腰杆给孩子一份好日子。
宝生凑上来,“喝点水?”
明芝摇头。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快而坚定地说,“出去!”女人生孩子,除了医生别人都帮不上忙。
宝生并不顶嘴,悄悄退了下去。经过徐仲九的时候,他颇为有意提腿一脚踹醒闷头大睡的男人。但一念之间,宝生又收了回来,这种时候闹岂不是伤姐姐的心。他在另一张沙发坐下,一边磨了几下牙,一边闭目养神,因此没发现徐仲九微微睁开眼朝他看。
凌晨三四点,医生又替明芝做了回检查,发现差不多了,开始准备动手。剪刀,镊子,跟不锈钢手术盘相碰发出冰冷的声音。然后他掏出盒金针,给明芝一一扎上。
明芝见他似要开门出去,提声问道,“你去哪?”
她嗓音嘶哑,医生没听清,回身过来又听她问了遍才答,“叫他们给你准备点吃的,吃完可以使劲了。”明芝肚子沉沉地下坠,闻言直截了当地说,“不饿,赶紧生。”
医生对明芝的所作所为有点数,知道她不是平常女子,也是一笑,“好。”
真能使劲倒好得多了,明芝也不害羞,听着医生的指挥用力。无奈这孩子在关键时刻留恋起了母体,每每到已经看见头发了又缩回去。如是者反复多次,明芝满头大汗,很想抢过刀来一把剖开肚子把孩子拎出来打屁股。
医生见势头不对,连忙喂明芝喝下半杯温开水,“一会我帮你按着肚子推。”想想他又说,“就是痛了点。”
明芝闭了闭眼睛算回答。
医生忙得满头大汗,终于在把明芝的肋骨弄断之前,合力把小东西推了出来。
五斤不到的女娃娃。
一时间医生顾不得擦汗,先把小家伙给明芝看。虽然没足月,但已经长成了人样,眉清目秀看得出是个漂亮孩子。医生断言,“像爸爸。”明芝盯着放在枕边的孩子看,没认出这团红乎乎的小东西哪里像徐仲九,鼻子挺高,双眼皮,眉毛淡淡的两撇,闭着眼,嘴翘着,好像对自个的提前降生挺不满意。
慢!明芝突然想到件要命的事,“她怎么不哭?”
医生正在处理后续,伸头过来看了看,“好着呢。”
明芝看着也觉得挺好,但不哭总归不对。她迟疑着问,“不是说……呱呱落地?”
医生便停下,把孩子抱起来轻拍几下。懒孩子勉强张开嘴啼两声,又被放回明芝旁边。明芝看了会,又急了,“这……是胎记吗?”女孩子家家,不说长得美,脸上有胎记就艰难了。
小东西腮帮上有块指甲大小的红印,医生伸指一抹,没了,轻描淡写,“血渍。”他是梅城名医,亲自接生的活却很少,但眼下这种情形他不帮明芝谁会帮?天早变了,不是从前的世道。他们没跟他说他们的打算,可也没特别避着他,猜也猜得到,不想替日本人做事就得跑。
“几点了?”明芝突然又想起得帮孩子记着生辰时刻。
医生看了眼钟,“卯时。”明芝用指头轻轻戳了下小东西的脸,“算你会挑时间。”没坏大家的事。
小东西努力抬了几下眼皮,最后勉强打开条缝,数秒不到又合上了。她朝左、朝右呶嘴,没得到想要的,猛地张大嘴哭了起来,把明芝吓了一跳。
这孩子,说哭就哭,嘴张得快比脸大。
医生忍着笑,给婴儿唇上抹了一点水。小东西抿抿嘴,发现不是自个要的,哭得摇头甩胳膊。明芝盯着医生的一举一动,把孩子揽到怀里。她这会肚子是丝毫不疼了,心道难怪人家说养孩子是十月病,生下来就好。
“抹点大黄去胎毒。”医生不慌不忙,“可以给她喂奶了,我去让做爸爸的进来。”
孩子是生下来了,明芝还没有荣升为小东西粮食储备的觉悟。不过在所受过的中式或西式教育中,都有哺乳的明确概念,所以不用再讲,她也明白过来,孩子这是饿了。但要当着徐仲九的面给孩子喂奶,明芝莫名觉出羞涩。她绷着一张脸,“不用,一会我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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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没全亮,只透着曙光,明芝听到外头压着的话语声和笑声。
一刻钟后,徐仲九拎着食盒,试试探探进了房。房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床上只有小东西,明芝已经起来,衣着整齐坐在梳妆台前。
“你……不要你的腰了!”徐仲九听人说过,产妇得躺,不然落下月子病,以后动不动腰酸背痛。明芝并不理会,“有什么吃的?”徐仲九把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一大碗鸡汤,里面下了把碧绿的小青菜,还有一碗红糖鸡蛋,是标准的产妇伙食。
明芝眼皮干巴巴地发涩,连张嘴都觉得累。她也不是很饿,可不知哪来的精神气,支撑着吃掉鸡蛋和青菜,汤却没喝。怕奶水来得太急太多,路上不好走。
一顿饱餐后,她看向床那边的父女俩。
徐仲九不敢抱那团软乎乎的小东西,弯着腰凑在床边有滋有味地打量她。刚出生的小婴儿,稍稍尝了点母乳就饱了,闭着眼鼓着小嘴。
“我说,她怎么像在运气?”徐仲九疑惑地问,难道女儿天生是个练家子,出生就懂得憋劲?明芝是见过灵芝小时候样子的,忍住笑打开蜡烛包解开尿布。徐仲九见到“黄金万两”,不由倒退三步,随即回过神,这会可是该他干活的时候,赶紧凑温水拿毛巾。
等把小东西洗得干干净净,又学西洋做法喷上一层爽身粉弄得香喷喷的,徐仲九把女儿抱在怀里认真端详,得出和医生同样的结论,“长得像我,瞧这眉毛鼻子嘴巴。”他抬头对明芝微微笑,“辛苦你了。”
话声未歇,怀中的小东西挥动的手,无意中碰到徐仲九的胳膊,这一碰就是抱住不放。他声音立马变了,平白抬高八度透着喜气,“她认得我!她认得我的声音。”隔着肚皮,他跟女儿说过的话可多了。
明芝又好气又好笑,“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她这会吃饱了,空落落的异样感也没了,在房里来回走了两圈,对计划又多了几分信心。没了肚子里的负累,什么不能干?
“宝生呢?”她问。
徐仲九小心翼翼握住女儿的小手。太小了,薄薄的,但连指甲都有,“安排去了。”
明芝把计划在心里又过一遍。突然觉出腰里发软,腿上也没力气,她并不吭声,靠床半躺下,“我睡一会。”夏时天亮得早,徐仲九抱着女儿坐在窗边,一大一小静悄悄的,一同补了个觉。
直到疯狂的汽车鸣号声远远传进来,然后是啪哒、啪哒高跟鞋在楼梯敲出的脚步声,一路向上,停在门口。
门咣的被推开了。
“季明芝!还我儿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祝铭文早上十点多得到的消息,底下人知道他恨着徐仲九,所以不敢放松对季公馆的监视,一有风吹草动,冒着被打的风险打扰老板的好觉。
“两辆车,一辆坐着夫妻俩,还有个中年男人,大约是医生。另一辆坐着马太太和季明芝那两个手下。”见祝铭文眉头一皱,底下人赶紧加快语速,“马太太是季明芝的姨娘,离开季家嫁给马老二。马家开厂,原先还有货仓码头,现下都交出来了。”
祝铭文起床后刚抽过两个泡,全身心正在放松的时候,闻言笑道,“什么玩意,小娘养的。”底下人陪着笑了两声,嘁嘁地往下说,“昨天打了一场,大概要早产,我们的人已经跟去医院。接下来……”他低着眼,刚好能看到祝铭文的手在榻上无意识地拍了几下。
仇是解不了的,不如趁机一网打尽。要是早几个月徐仲九愿意投日本人,祝铭文还不敢对他们下手,但如今嘛,想到这里他笑意更浓,骨头硬?年轻人就是喜欢拿自己当回事:你不干?多的是肯干的人。
“公馆那边也留着人。”等不到老板指示,底下做事的人也不急,“不给他们金蝉脱壳的机会。各处卡口我都传过话,他们跑得出医院也离不开上海,除非长了翅膀能飞。”
“准备车,我去看看。”祝铭文手一抬。那边吩咐下去,他慢条斯理穿衣洗漱,当中还抱了下儿子,跟女人讲了几句玩笑话。昨晚小公馆打电话给他,说儿子好几天没见到爸爸,闹着不肯睡觉。他现在不止一处养着女人,和新式交际花相比小娅虽然年轻但土了点,不过既然她替他生下儿子,那又不同,该哄着。
小娅替他端上早饭,门房传话进来说有客,一男一女,抱着个婴儿,说是“季老板拜访祝老板”。
祝铭文一愣,随即笑了,他这处小公馆在法租界,没虹口那里戒备森严,但也养了三四十个大汉。一个半残废,一个刚生育的女人,难不成还能翻天?
“好好检查,让他们进来,在院里等。”
等他吃过早饭,悠哉游哉地下楼。果然,在二十多人注视下,那两个老老实实等在院里。太阳底下,徐仲九衬衫外穿着件灰色短风衣,拄着根拐杖,有心有思看着季明芝逗孩子。季明芝还是一身宽松衣裙,难得地戴了帽子,脸色苍白。
祝铭文往她的身形盯了数眼,似笑非笑开了口,“两位,是儿子还是女儿,恭喜了。”虽说没什么可怕的,但他也不想太靠近他俩,隔着老远招呼道,“进来坐吧。”
等进了客厅,明芝摘下帽子。祝铭文又看了她一眼,发现自己可能忽视了这女人的美,毕竟大家出来的,一举一动自有风度。小女佣送上热茶,大概见明芝抱着孩子,她那杯却是热牛奶。
祝铭文亲自端到明芝面前,摇头叹气道,“你看你,女人家家,多伤身体。”他坐回沙发,自己先喝了口茶,目光停留在明芝的脖子上,那里昨天被玻璃碎片扎伤了,伤痕还是鲜红的,“你们这是想走?”他用力啧了两下,“何苦,在日本人手下是走狗,难道在别人手下就不是?徐先生,你我共事过,对上头的所作所为都有点数。所以何必呢?”
徐仲九笑了一笑,“我也是这么想,就怕别人还记着仇,好在还有亲戚可以投奔。这一走,大家山高水远,彼此两相忘吧。”
祝铭文盯着他微笑,“所以带着枪来拜访?”
茶几上放着一把柯尔特,还有匕首,是从徐仲九身上搜出的。
祝铭文站起身,“把太太孩子留下,我放你走。”明芝平静中带着轻颦,“祝先生,我是有夫之妇。”祝铭文并没停下脚步,他低头看着婴儿,伸手去摸她的小脸,“好秀气的孩子,还没取名吧?”
话声未落,他的手腕被明芝闪电般抓住,“别动。”
她拉开一角襁褓,婴儿身上绑了整圈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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