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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静悄悄盘算一番,天擦亮的时候仍没睡着。不过她不担心,关起门来小楼是她的小天下,不要说迟起,哪怕在床上赖一天都是她的自由。

当然明芝没睡懒觉,起来的时间和往常差不多。和平时一样,早锻炼后吃早餐,吃过早餐,她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现在除了养自己外还要负担三个人,多学一点是一点。

顾国桓拎了只大蛋糕上了门。

他自作主张买了许多过年用的东西,水仙、年画、青橄榄之类的,还给娘姨和宝生娘、宝生提前发了红包,叫她们务必尽心服侍明芝。

娘姨在大城市见过世面,早就和乡下的男人分了手,独自在外过了好几年,这一年照旧不回老家。宝生娘和宝生更不必说,但凡对老家还有眷恋,就不会离乡背井。加上明芝,这四人早就打算过一个清清净净的年,用不着顾国桓关照,另外三个也不敢忽视主人。

在明芝的眼神示意下,娘姨她们满口应承,毫不客气地收下红包。

顾国桓自以为做了一件男人应该做的事,喜滋滋凑到明芝跟前,“有学问!是学校的功课吗?”

明芝手上拿着一本《国富论》,看得睡意盎然。托在商科学校短暂学习的福,她看账不成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就很力不从心。可以说每个字都认识,凑成一句话马马虎虎也明白,但大团的文字则是云彩一般飘过,还没等挥一挥衣袖,已经消逝得不留一丝余痕。

对顾国桓的谬赞,明芝不置可否,反正他自己叽叽喳喳会接下去。

顾先生的干儿子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准备给老头子拜年,从明天起顾国桓也要守在家中接待客人。他撇着嘴把这一情况向明芝通报,突发奇想,“你要不要来拜年?我爹会给很大的红包!”

明芝没有跟一大帮臭男人挤在一屋的爱好,刚要摇头谢绝他的邀请,想起两个人,罗昌海和徐仲九。

徐仲九告诫过她暂时不能动罗昌海,但是!他已经离开她,凭什么她还要听他的话。

不过,顾先生的话,目前还不能不听。

明芝亮了一下的眼神又黯了。

顾国桓不知道明芝的想法,犹自兴致勃勃地介绍,“已经叫好班子,连唱三天大戏,家里是流水席,来了就能吃。你跟我爹道声好,就有钱入账,合算极了。”他自以为贴心,“你不是想做投资?我爹人头广,随便帮你说一声就行。”

明芝知道,顾先生在黑门生意中捞足本钱,近几年已经转了方向,座上客中甚多名流。可说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中都有交情,谁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她笑了一笑,“那倒不必。多谢你的美意,不过我不适合出席人多的场合。”

“为什么?”顾国桓说完就想到了,自然是认识明芝的人越多,她越不适合做一些隐秘的事。他一时冲动,伸手去抓她的手,“要不你嫁给我?家里不会短你开销。”

明芝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站起来走到窗边,回头对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嫁人了,这里是徐宅。”

顾国桓惊讶地看着她,“密斯陆,没想到你思想如此陈旧,如今是自由社会,男女都可以寻找更适合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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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我知道,我很享受这个自由。”

第七十一章

顾先生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明芝开口,让阿荣送来支票一张,把她和干儿子们一视同仁。

明芝问到人人皆有,连顾府看大门的王伯都得了一份红包,差别只在金额大小。这礼却之不恭,她便老实不客气收了下来。

横财独享无趣,当天明芝叫上宝生娘俩和娘姨,打算带他们三个去礼查饭店开洋荤。宝生人小鬼大,但仍是个孩子,闻言腾空翻了个跟斗,打掉花瓶一只,弄了个“碎碎平安”,在宝生娘的大骂中躲到墙脚。

见明芝看他,他笑嘻嘻探出头吐了吐舌头,转身跑掉了。

明芝握着书神思昏昏半日。太阳西斜,宝生搬了张板凳守在她脚边,宝生娘换了几身衣服,连向来淡定的娘姨也频频走动。见时间已经差不多,明芝丢下书,也懒得更衣,披了件大衣就出门。

礼查饭店在黄浦江和苏州河的交汇处,天冷了,水面船只不多,路上行人也少。

隔开还老远的距离,坐在前面的宝生眼尖,已经看到它家建筑的尖顶,欢欢喜喜地嚷,“到了!到了!”明芝若无其事地把视线从灰蒙蒙的江面上移到前方,一边对过去的自己在心里嗤笑一声,当时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礼查饭店有电梯可以直上五楼,但宝生娘她们贪看西洋景,宁可一层层走上去。宝生撒腿跑在前面,宝生娘走在明芝后面,跟娘姨窃窃私语。她俩平时难免小有摩擦,但在金碧辉煌的饭店里,在及时交流观感的同时,不由自主生出了知己之感:难怪有钱人喜欢朝外跑,这里比大世界还要好玩。

首先,这里温暖得如同人间四五月,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单薄,袒肩露背的女子更不在少数。要不是从拱形窗能看到外面,真的要以为自己弄错了时令。其次,各种洋鬼子都有,西洋的,东洋的,金发碧眼的,和服细步的,都有。

宝生娘靠双手养活自己和儿子,向来以见过世面而自诩,但进来后还是露了怯。墙上的大玻璃镜照着她的乡巴佬样,棉袄太新,花样太村,走起路来窝着脖子,头也不敢抬,眼睛也不知道看哪才好。她悄悄瞄了眼娘姨,后者也不比她好多少,双唇抿得紧紧的,笑起来干巴巴的带着局促。

毕竟服侍人的,摆不上台面,宝生娘晓得自家的斤两。再看明芝,后者行走间十分坦然,仿佛对这花花世界司空见惯,虽然她穿的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蓝布夹袄。

到底是小姐,宝生娘想。明芝从没跟她们说过自身的来历,但宝生娘猜得出,她一定出自大户人家,没办法,举手投足不一样。

小孩子天生就懂什么是好,宝生、福生绕在明芝身边时那个乖巧样……

她看向自己仅剩的儿子,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在对面走来的先生身上。

唉呀呀小赤佬,活像碰上好日子的狗,不惹是生非不痛快。宝生娘加快步伐,想抢在对方发火前赔礼道歉。

然而那人愣在那里,还是他身边的小姐们脱口而出叫道,“明芝”

大表哥,沈家的六小姐、八小姐,还有初芝。他们衣冠楚楚,大表哥是浅灰色的西装,六小姐和八小姐一个是杏色旗袍,另一个是水红色的,一色的高跟皮鞋。初芝不同,她穿着条西洋裙子,裙摆蓬蓬松松,显得腰是极纤细的一把。

叫她的人是八小姐。

明芝的视线从他们身上轻轻滑过,停在刚走来的那个人那里徐仲九。

她对他们一点头,“新年好。”

脚下不停,不快也不慢,她从他们身侧走过。

宝生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既然对方没有为难宝生的意思,赶紧走是上策。她拉着宝生的胳膊,等走过才小声骂了他几句,无非是再顽皮的话,新年里不准出门。

娘姨经过徐仲九时,微微行了个礼,小声叫道,“先生。”她现在从明芝手上拿家用开销,日子是一样的过,还比从前做的活少了些,没什么不好。所以一声招呼之后,娘姨低头匆匆跟上明芝。

礼查饭店在五层的大厅有乐队现场演出,还有舞池,客人饭余下池一舞的也有。

明芝随手塞给侍应生一张钞票,“清净点的。”

侍应生知道来了阔客,低头哈腰把她们领到一处隔开的雅间。那处视线很好,既可以吃饭,又不耽搁欣赏外头的演出。明芝看了一眼菜单,叫侍应生选贵的套餐上。

侍应生看出除她之外另三个不是懂得吃西餐的人,便自作主张拟了菜单,算是中西合璧。主菜是腓力牛排,头盆芦笋、火腿,汤是奶油鸡丝鲍鱼鸽蛋汤,鱼盆是白汁鲑鱼,甜品是香草布丁,给宝生单独一份冰淇淋,明芝她们三位女士喝红茶。

明芝又点一瓶香槟。见侍应生刀刀叉叉的开始摆放,她摆手示意拿下去,“不用这些,每人一付碗筷。”

侍应生拿了大额小费,哪怕明芝说日头是西边出来的都没问题,何况只是不用刀叉这种小事,随即应了声,转头送上四套碗筷,牛排更是切成小块才送上来。

宝生娘笑道,“我刚才还想,我这土包子不会用西洋人的家伙吃饭,别给人笑话了去。笑我也罢了,谁教我是真土,只是连累太太。”

明芝喝了点汤,把自己那份菜都递给宝生,慢条斯理喝香槟。听宝生娘这么说,她笑了笑没答话。倒是宝生从菜肴中抬起头反驳道,“花了钱,怎么吃是我们的事,管人家怎么看。”

当明芝面,宝生娘不好大声骂儿子,免得扫了她的兴,只能瞪他一眼,“吃吧。”

这时乐队成员已经到齐,各自举起乐器,开场来了首情歌。

明芝随着音乐轻声哼了两句,“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她面色平淡,非喜非悲。宝生娘和娘姨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感觉徐仲九竟不回家,很是不妙,但这当口也不便对女主人耳提面命自己的看家本领。

实在是此地过于繁华,不宜一哭二闹三上吊。

而女主人是怎么意思,她们也摸不清,她和遇见的那帮人非亲即友,却冷冷淡淡的话都不说。见到男主人,她也不像难过,但要说已经对其无心,却也不是啊!不久前她才跟顾家少爷说自己是徐太太。

吃过饭,宝生娘他们在饭店自有的电影室看电影,明芝走了去喝茶。在一楼的大厅,她又遇到沈凤书。

沈凤书背靠墙,目光如电,无论有谁进出都在他的视野中,包括明芝。

明芝毫不迟疑,直接走向他。

沈凤书缓缓站起,为她拉开椅子,“请坐,二表妹。”没等她说话,他问,“你喝什么?”

桌上摆着一壶茶和两只杯子,一只已经倒满茶,一只还没用过。她拿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大表哥,我喝这个就行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她什么也不怕,因为活着就有希望。

第七十二章

入夜后大厅也有一支乐队,黑管与中提琴的演奏者配合得十分默契,乐声如天鹅绒般妥帖。然而,没有多少人在听。

大厅那么多桌子,每张桌子都有人,谈生意的,会友的,玩累了歇脚的,还有他俩。

喧闹是最好的掩护,足以盖住心底的波澜。

沈凤书很有一些话想问明芝,开了口却变成,“吃点什么?”他叫来侍应生,点了一客鲜奶栗子。

面前的少女短发过耳,鹅蛋脸光洁如玉,睫毛纤长。如同刚绽放的花蕾,她正在最好的年华,但她的神情,手上的伤疤,又让她有别于娇养在闺中的姐妹们。

明芝发现沈凤书在注意她的手背。她犹豫了片刻,坦然道,“已经好了,可以使力,除了绣花之外什么都能做。”长时间的针灸和按摩,让她的右手恢复到从前的八九成。

沈凤书抬起眼和明芝对视,越发确认她已不再是往日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这让他的心微微作痛时光对谁也不曾留情,而他错过了她的。斟酌一番言语,他终究开了口,“过去的事,仲九已经全部告诉我。”

全部?明芝眉毛轻轻一扬。有意思,不知道徐仲九会说些什么,她很好奇,“比如呢?”

看着明芝清澈的眼神,沈凤书讲不出口。徐仲九隐瞒实情,强行婚姻,还将她送入牢狱,害她身受重伤。他这么做的原因不难理解,她囚禁他,以致他身患重病,差点病死他乡。这其中谁伤害谁更深,似乎没有答案。但推原归本,沈凤书只恨自己竟未察觉她的言不由衷。

是,他问她是否愿嫁。她答了愿意。然则,她可以不愿意吗?她一个小姑娘,哪能违背家庭的意愿。可笑的是他得了她的答复,自认仁至义尽,再也不曾深思。

沈凤书口齿生涩,千言万语淹没于心潮起伏。他终于挣扎出声音,“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读书,赚钱。”明芝说完,想了一想又补充,“走一步是一步。”

“要是钱不够……”沈凤书还没说完,明芝在他手上轻轻一按,打断了他的话,“大表哥,不用。我欠你很多,再欠我怕还不清。”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我现在过得很好。既然出来,我就该自己想办法,否则也没有离开的必要。”

沈凤书都明白。他并不后悔投笔从戎求仁得仁,牺牲在此难免,但……

“大表哥,说了这么多我,你呢?”明芝用小匙轻轻拨弄碟中点心。她推却不掉,一时之间却没有胃口吃。

谢将军脱险后,极为感谢沈凤书和徐仲九二人。听说沈凤书已离任,谢将军不由分说替他谋得军校教职一席。沈凤书感其美意,便切切实实去做了老师。只是江南地带的男子文弱者多,不少学员熬不过三个月就退学回家,严厉的沈凤书也是他们嘴里抱怨的对象。

军校生活劳心少、劳力多,因此沈凤书倒恢复了一点旧日风采。加上中药的长期调养起了效,他也不必时常靠意志压服病痛,神气间比往时好得多。

“我在教书。”沈凤书看着明芝,“那次我在长沙。”有些话语如哽在喉,唯有倾吐,“我一路找到长沙,寻到你们暂时租住的宅院,却已经人去楼空,连房东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南下追到广州,听说谢将军出事,又赶回长沙。但我又来晚了,你已经受伤,生死不知。我们找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你。”

他曾经是战场上的勇将,所以即使无望,也要争取一线胜机。

“我知道。那时,你来抓我回去?”事过境迁,她问得平静,“徐仲九的人救走了我。”至于以后的事,不知道徐仲九说了多少,但她并不想重提。那些是付出,付出后有收获。

沈凤书想过,找到明芝以后看着她、管着她。确实,他是来抓她回去。

他点了点头。

意料中明芝不吃惊,在父亲和他眼中,大概她就该被关在家里,免得做出不恰当的事。尽管她自有底线,接的那些生意,有哪个真正无辜?既然他们和她一样是亡命之徒,那么死了也不要怪命苦。她看他们如此,看自己也如此。

“对不起,大表哥,我不会跟你回去。”她放下小匙,不想吃,所以不吃了。

明芝笑了一下,言语轻柔,却很坚决,“我也回不去了。”

他和她对视良久,退下来的是他。

明芝站起来,“我要走了。”她径直穿过大厅,离开了他的视界。

说了那么多话,一场电影却仍未结束。明芝闲步走到露台,寒风吹得大衣衣角零乱,如同此刻的心情。见过了一个,还有一个呢?

可是来的不是徐仲九,却是初芝。

“我们进去说话。”明芝见初芝衣着单薄,鼻头冻得发红,当即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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