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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芝哪里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既然在学堂读书,难免多有开销,别的姐妹都有太太贴补,她可开不了口,故而手头本就紧巴巴,纵然有心也无力。

徐仲九看在眼里,掏出一卷钞票放在桌上推向明芝,“不必客气,我不是施恩不望报的好人,将来你过得好,大可以回赠我荣华富贵。”

明芝连看都不敢看,扭过头急道,“我不要!”

徐仲九早已料到她的反应,拎起方才打包的东西径直下楼。明芝手足无措,抓起那卷钱匆匆追下去。才走两步她想起不能给茶室的人看到,便把钱塞在随身的小包。

这一耽搁,前边的徐仲九已经结过账出了观海楼。明芝紧赶慢赶,还是比他晚一步上车。

她略为犹豫了片刻,拉开门坐在副驾驶位上。正在拿钱的时候,徐仲九一把按住她的手,“二小姐,古语说朋友有通财之义。我当你是朋友,你当我是什么?”

当他是什么?明芝问自己。英俊有为好青年,大表哥的下属,上佳的结婚对象。他处处照顾自己,样样安排妥当,为了鼓励她不惜说及自家身世,明芝不觉大大惭愧,怔怔地看向徐仲九,唇嚅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

徐仲九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松开手发动了车,“二小姐,来日方长。”

第七章

季太太托人从杭州打听的消息回来了。徐家也是当地大族,祖上开钱庄的,徐仲九父亲这枝现在做好几样生意,既有西洋来的百货,也有本地的茶酒,家资富饶。族中从政的也不少,徐仲九的大伯就是省参议员。徐家小一辈兄弟众多,良莠不齐,徐仲九从小聪明好学,可惜生母已经不在,无人替他打算,只能靠读书出头。

季太太看人自有眼光,和消息一印证,把徐仲九招为三女婿的心便有了六七分。她想着友芝心思简单,与其嫁入大家,不如小夫妻自立门户过日子。徐仲九虽然不是嫡子,但一表人才,学识教养都不差,又有一份公职,将来再贴补他俩一些产业,友芝再不懂世事也不愁生计。

既然存了心,这天她带明芝、友芝、灵芝回娘家时特意跟沈凤书借车,徐仲九是司机兼陪同。一辆车坐了季太太和灵芝,灵芝的保姆,另一辆车坐了明芝和友芝,小月,两辆车一前一后往松江去了。

路上颠簸不平,小月撑不住先晕车了,含着片姜闭着眼睛要睡。友芝常年欠觉,摇摇晃晃地也去会周公。徐仲九没听到明芝声音,以为她也睡着了,却在后视镜中见到她目视前方,手交叠放在膝上,是个很端正的坐姿。

“还有好一段路,你也先睡会。”他温声说。天热,徐仲九戴着付墨晶眼镜,白棉布衬衫的袖管卷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

明芝就是看着他的胳膊出了神,那天他拍她手背时的触感犹在。

她摇头说没事。

既然婚事定了,以后沈家还是明芝的婆家,季太太特意叮嘱明芝要打扮得娇艳些,给她准备了一条淡粉色的西洋裙。只是明芝气血欠佳,并不适合娇模娇样的颜色,淡粉让她看上去如同陈年的月份牌般黯淡无光。临出门季太太才发现自己的错误,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修正,她只能让人给明芝匆匆上了层脂粉,现在这层红红白白浮在明芝脸上,活像戏台装,倒是方便藏起某些不应该有的表情,比如对徐仲九掌心温暖的遐想。

松江沈家,明芝小时候跟着季太太来过一次,听了许多叽叽喳喳回去。这次还是差不多,一大群婆婆妈妈姐姐妹妹互相道好,然后季太太把她推到老太太跟前。明芝刚站过去,手腕上便被老太太给套了个镯子,旁边一圈人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还没等她来得及回应,话题忽的转到初芝的婚事上,明芝默默退回一边。玉镯冰凉地挂在胳膊上,让她又想起徐仲九的掌心。

沈家和季家一样都是开明家庭,友芝是少女,不需要守在一旁听妇人们道家常,早就由沈家年龄相仿的表姐弟们领着去游园。徐仲九作为完成新式教育的时髦青年,也很受他们欢迎,一起下了湖划船,又在船上唱歌。到晚饭的时候,沈家的少年男女们已经直呼他为九哥。

沈家人多,平时开饭并不在一处吃,这天也是如此。沈老太太许久未见女儿,有许多话要讲,便留了季太太和灵芝在她那边开饭。友芝的饭开在园子里,邻着水,白天一起玩耍的拼了两桌。

明芝老老实实在客房里休息,小月跟了友芝去。结果年长的以为她去了年少的那边,年少的又以为祖母那边给她留饭了,谁也没来叫她。幸好客房里摆着些干点心,明芝吃了两块,又喝了不少热茶,混了个半饱。

用过晚饭,沈家姐妹们借招待客人的由头开了两桌牌,友芝是不打牌的,他们便请了明芝过来。明芝一到,便被拉进牌局。她还没来得及理清牌,匆匆扔出去的一张牌就冲了别人。

过来看热闹的五表嫂不由分说把个两三岁的胖孩子放到明芝腿上,“来,帮大娘娘抓个牌换换手气。”

胖孩子毫不怯场,扒着桌子边站在明芝腿上去摸了张牌。五表嫂扶着明芝的肩膀凑过去看,见是张好牌,笑得整个身子直摇晃,“这孩子手气好,而且最最体贴大人。”

坐在明芝上家的六表姐淡淡一笑,“五嫂嫂,你也太性急了。要不后天就让明芝把均儿带去给大哥?”六表姐对面的八表姐也是一笑,逗着胖孩子说,“均儿,哪个才是你姆妈?”

明芝不明白她们的意思,但隐约又有点猜到,一颗心慢慢沉下去,偏偏总落不到底,晃晃悠悠吊在腔子里,不上不下的突突乱跳。

难道沈家连过继给沈凤书的嗣子人选都安排好了?她迟疑着,就是不敢问出口。

他们打牌的地方也在园子里,三开间的大屋子,灯火照得屋里屋外通亮。外头是花圃,春花已经尽谢,绿荫在夜里成了浓重的黑影,随风略有摇摆。檐下几口大缸养了睡莲和锦鲤,丫头们凑在缸边拿点心的碎屑逗鱼,听着里面的热闹,偷偷地笑,一边和小月低声细语。

“五少奶奶又来了,做啥都急吼吼。”

“从小当家的不一样,凡事想得早。”

五少奶奶是沈家老太太的远房亲戚,十岁出头没了娘,父亲没续弦,她做大姐的拖着一排弟妹长大。老太太怜她年幼失母,一向多加照拂,又看她是个能干的,到了婚嫁年纪就做主聘了家来做孙媳妇。五少奶奶肚子争气,进门几年连生三个儿子,会挑她刺的也只有小姑了。然而小姑迟早要出门,再说做小姑难免都有两分刁钻,所以对于她们的冷嘲热讽,五少奶奶并不放在心上,笑眯眯地引着小儿子说话,“要不要跟了大娘娘去看大伯伯?我们将来也像大伯伯一样文武双全做大官。”

五少奶奶若无其事,六小姐和八小姐拿她没辙。明芝百爪挠心想知道原委,可这种事哪能由她开口问,问了就成笑话。

一桌子聊天归聊天,手上该打的牌仍在进行着,明芝一冲三家,心痛之余倒有点麻木了。事已至此,她知道与否并无区别,不如把心思放在牌局上,再输下去恐怕今天要大大破财。

友芝饭后和徐仲九散了回步,远远看见客堂那边灯火通明,不由撇嘴,“我最烦打牌,幸好家里没人喜欢这个,就是老太太偶然有了兴致,也不叫我们去陪。”

徐仲九笑道,“亲友聚会枯坐无聊,打牌可以联络感情。”

友芝摇头,却没说什么。徐仲九问,“怎么?三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你是不是总怕得罪人,喜欢帮别人说话?”友芝站定了看向徐仲九,“你是县政府的秘书,放着公务不理来陪我们,是不是怕得罪我家?”

友芝和明芝长得都像父亲,个子高,眼睛圆圆的又黑又亮。

徐仲九没避开她的逼视,坦荡荡地说,“我来梅城不是一天两天,县长和令尊的为人更不需我辩说,他们岂是以势逼人之辈。至于我何以愿意效犬马之劳,”他顿了片刻,对上了友芝审视的目光,“三小姐,你们家和和睦睦,我忍不住就想亲近……”

他态度诚恳,友芝为自己的无礼一羞。不过她不是明芝,虽然脸红得发烫,仍然把想说的话坚持说完,“我不想嫁人,以后我要上海读大学。你不必在我家浪费时间。”

徐仲九点点头,“知道了。”

友芝早有准备要听他一番言语,也准备了一些话以表明自己的决心,没想到如此简单,眨了眨眼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徐仲九又是一笑,“走吧。”

友芝站在原地,“你别告诉我母亲。”

“不会。”

“也别告诉大表哥。”

“不会。”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鲁莽?”

“没有。”徐仲九做了个引路的手势,分花拂柳走在前面,“你是个有志气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你?”

这场谈话没有像想象中进行,友芝怔怔地跟在后面,走了段路才想起一事,“你和大表哥那么好,能不能劝他退婚,让二姐也能读书?”

“二小姐也想读书?婚后也可以读的,县长向来喜欢好学的年轻人。”

连刚才的话都说了,友芝破罐子破摔,“我看不出大表哥有多喜欢二姐,何必非要娶她。”昏暗中她听到徐仲九说,“如果二小姐不想嫁给县长,就该自己张罗退婚的事。如果她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即使有人帮忙办成了,在现在的世道又怎么能一个人活下去。”

友芝糊涂了,“她干吗一个人?”她看见徐仲九脸上像是嘲讽的笑,他淡淡地说,“既然要靠父母,当然得听父母的话。”

他俩边走边说,不经意间又转回客堂。见天色不早,两人估计牌局差不多也该散了,便进去想叫上明芝一起走。

友芝和徐仲九并肩同行,众人都知道徐仲九其实是季太太心目中的娇客人选,不觉齐齐一笑。明芝看在眼里,心里的念头跟风车般转个不停。

太太是看中他了……那是自然,否则怎么会把他带到沈家来……友芝不想嫁人……可他实在是很适合的对象……他俩相谈甚欢……他实在是很适合的对象……

刚刚输了八块钱的明芝实在没办法平静。

她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不想打牌就不打……他们都觉得好,所以也不管……

明芝回到房里就看到衣服上的小脚印。

好……把个现成的孩子给我做儿子……我才十六,男人也要有了,儿子也有了……我要是拿下了他……他未必对我没意思……他们又能怎么样……

明芝气得糊涂了,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镜子里的她看上去跟鬼也没多少差别,乌黑的眼珠动也不动,森森地透着阴气。

一个念头既然发了芽,就不再受控制,自然而然地疯长起来。

第八章

明芝从小知道自己能够在季家舒舒服服地长大,全是因为太太气量大,容得下她这外头的野种。不然,看徐仲九就知道了,她可是没缺过吃、没少过穿。跟姐妹们相比,公中应有的都有,到了年纪一样送去读书,至于其他……又不是太太亲生的,做人要懂得惜福。

不平才可以鸣。

如果没有季家,恐怕她连这样的婚事都捞不着。不说别的,沈凤书是沈家的长子长孙,股票金银那些讲不定会交到谁手上,但大片的房子、乡下好几千亩的地,少不得要从长房传下去。只看在大额财产份上,即使是继弦,想结亲的人家恐怕也不少。要不是沈凤书受过伤,沈家想悄悄按下此事,如何轮得到她。

识时务者为俊杰,明芝含了两泡泪,从气鼓鼓退回到蔫不拉几。夜来风雨,窗外不时划过一两道闪电,远处有轰轰雷声。有一扇窗没关严实,但她也懒得起来,任它在风雨中吱嘎作响。

虽然时候不早了,但季太太还没睡。梅城和松江不远,只是当家主母事多,抽不出空回娘家。上次她来还是年节里,匆匆呆了一天就回,母女来不及话家常,此次一聊就过了睡觉的点。

季太太先看过灵芝才回房躺下,一边等睡意到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心事。母亲真是老了,凤书年岁尚轻,何必急于安排过继。五少奶奶向来不得人心,若是过继了她的儿子,将来必定牵扯不清。不过母亲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大哥大嫂过世得早,凤书又是这么个状况,虽说仍在医治,但估计希望不大。几房媳妇中唯有五少奶奶最能生育,过继之后给长房换个风水也好。

要是五少奶奶闹腾……季太太皱起眉头,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的明芝如何应付得了?要不是凤书受了伤……她无声地叹口气,沈家的下一辈就数沈凤书最为上进,文武双全,可惜炮火不长眼。

风雨大作,也不知明日能不能放晴。季太太的心思转到友芝身上,她特意安排友芝和徐仲九相处的机会,就是不知道友芝会不会回心转意。至于徐仲九那边,季太太倒很有几分把握,自家女儿天真可爱,年轻热诚,资产丰裕,如何配不上他。

友芝的婚事好办,眼前两三年里最该上心的还数初芝的。季太太默默把远近人家排来排去,却找不到家室人品都好、又和初芝年龄相当的;也不是没有,只是那样的哪里愿意做上门女婿。小门小户出来的,始终觉得差了几分气概,缩手缩脚摆不上台面。当初季家家道中落,季太太却一眼相中季祖萌,正是因为觉得他必有一番作为,后来果然如此。男人可以没钱,却不能没有胸襟。

季太太思前想后,恨不得把一个脑袋操心成了无数个,等睡着已到了后半夜,第二天她是被外间的说话声吵醒的。友芝过来了,院里的老妈妈见季太太还没起床,知道她昨天路途上累着了,便劝友芝静等。

季太太静静地听了一会,友芝像是十分着急,然而又不肯说出所为何来。她清清嗓子,放了友芝进来。

友芝一溜烟跑进来,刚要坐下,突然跟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到门边朝外鬼鬼祟祟看了会,发现老妈妈很识趣地守在外间的门口,松了口气把卧室的门锁了,然后蹑手蹑脚回到床边,递给季太太一张纸。

友芝大大咧咧,难得有悄声静气的时刻,只是又过了头,失了大家闺秀的大方,活像出发要去偷油的小耗子。故尔季太太看在眼里,真是好笑复好气。她拿过纸来粗粗一览,脸顿时沉了下来,“哪来的?”

这张纸不是别的,是沈凤书的病历,还是他刚受伤那时的。病因、检查情况、诊断意见都是英文的,不过旁边用小楷一样样做了标注,季太太看着并无语言障碍。

友芝老老实实告诉母亲,“不知道是谁放在我房里的桌上,早上梳头的时候看见了。”

是谁?

季太太皱眉,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又问道,“除了你之外有谁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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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芝摇头,“没人。我自己洗漱,没人进过房。”学堂是新式教育,季祖萌在家中一贯推行自给自足,除了老太太用的人多些,略大些的女孩子们都不用丫环侍候。她抬眼看向母亲,“姆妈,看来大表哥真的有病。”

竟然有人能混进大小姐的房间,自从沈老太太把家务交到二嫂手上后,家里是乱了……不像话,季太太一时气愤,一时担忧,幸好此人没做其他的,不然……友芝可是大姑娘,清誉不容受损。

对友芝说的话,季太太没有直接回答,把病历收好,她才叮嘱道,“这事不许对任何人说,包括明芝。”

友芝急道,“她是最有资格知道的人。”

“你小时候你大表哥给你带了许多东洋的玩意儿,还有你爱看的书,都忘啦?你就忍心他被别人说三道四?”季太太答非所问。她知道三女儿是头顺毛驴,越是强压越不行,因此和颜悦色地说,“也不知道谁把这东西放在你房里,万一是假的?还没查清楚不好下结论。再说,你二姐的婚事不是我们硬逼她定下的,她从来没反对过,不信我叫她来,当着你的面我问她,你在旁边只管听。要是她不愿意,我立马做主解除婚约。”

既然这么说了,季太太扬声唤人去叫明芝。

友芝闷闷地坐在旁边,季太太只不理她,过一会叹口气,“昨天坐了半天汽车,今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孝顺二字在季家是不容二话的根本,友芝赶紧站起来,“姆妈,我帮你梳头吧。”

梳了头,季太太又说肩酸背痛,友芝替她轻轻捏着的时候明芝来了。

见状明芝连忙上前,于是两人一边一个服侍季太太。

季太太闭着眼睛任她俩劳动。房间里静悄悄的,外头蔷薇花架上的鸟鸣格外清晰。

明芝昨晚哭过,今早花了许多时间处理眼上的痕迹。虽然勉强遮掩得过,但始终有些肿肿的不太适意,加上她不知道季太太叫她来的意思,格外提着小心特别累,所以捱得辛苦。突然间季太太开了口,“昨天我也累了,竟然忘记问你在哪里用饭,倒是你怎么不跟她们姐妹一起去园里玩耍?”

友芝吃惊,也问,“你怎么不来园子里吃?”

明芝十分尴尬,含糊地推说在房里吃了点心,不饿。

季太太款款道,“这里既是你的外家,以后更是你的家,你外婆和我事多,一时或有看不到的地方,你也是主人,下人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你应该管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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