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不值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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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在世间,从呱呱坠地,再嗷嗷待哺开始。

然后,在经历总角之宴的同时,又能和亲人一同齐享天伦之乐。

等到年岁渐长,韶华飞逝,送别亲友后,又终将会开始踽踽独行于这悲凉的人世。

佛说,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但当人即将魂归消逝前,又会恍然发现——

其实最前面的四苦,早已阐释尽了人生的所有必然。

无论是在世间再强大的人,面对生老病死,他永远都无法自行选择。

这就像是充满了无数不确定性的随机事件,它永远都会让着迷其中的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看不清,更摸不透蕴含其中的真实规律。

或许早在一开始,新生命一个个呱呱坠地的起初,生命们无法选择的降临与出生就已经揭示出了让生在富贵人家乐,而生在贫穷百姓间悲的神奇生命规律。

就像她在妈妈去世将死前,痛恨懊恼自己是沈延的女儿一样。

甚至,明知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电影《蝴蝶效应》里的男主人公,拥有穿梭时空改变过去的奇迹与能力。

因为只有这样,她或许就能在妈妈深受高大而挺拔的男人吸引,情不自禁坠入爱河前,替她揭露出暗藏在那身笔挺威武的军装下是一个多么自私而又冷漠到根本不值得她去爱的冷血灵魂。

这个心愿是如此强烈,使得她宁愿抹去自己的出生,也要竭尽全力挽回妈妈像风吹过的沙一样,缓缓流逝的生命。

而又更因为它是如此的强烈,所以时至今日,在猛然见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它会像决堤的河水一般猛然涌进她的心间。

连续而又不间断,还饱含着其中铺天盖地的恨意。

翻涌而来的恨意细密而又牢固。

它们像一张网朝她罩来,然后深深缠紧。

“莓莓,你应该还记得我是爸爸吧……”

似乎是因为叫出了一个许久不曾说出口的名字,身着一身笔挺军装的男人起初开口时声音有些顿涩。

但随后,却仿佛刹那间坚定了心里的什么信念一般,萦绕着军人常有的肃杀之气被刻意缓缓收敛,刀刻般的冷漠俊容微微舒展,男人带着几分重逢爱人的喜悦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她,出声的话也开始变得顺畅。

男人脱口而出的“爸爸”两个字,让沈媚停下了想绕开眼前的障碍走过湖中的水榭,然后远离这里的脚步。

抬起头来,她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除了给予了她一颗优秀的精子携带的基因外,其余上便再无作为的亲生父亲。

女人的停留似乎让脸上开始遍布象征岁月沧桑的斑驳细纹的军装男人很是高兴。

脸上两分的笑容扩大到了五分,他忍不住地接着连说了几个好字。

“还好,还好……真好。”

一边笑着说,他一边有些激动地伸出手来大致比划。

“我记得离开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儿,到现在,都成大姑娘了,真好……”

唐代诗人崔护曾写过一首唯美而又莫名伤感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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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诗句里依旧如昨的桃花和已经离开的人面对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短短两句间便抒发出了崔护感叹物是人非的浓浓惋惜之情。

物是人非。

宋代诗人李清照也曾说过,“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可沈媚流不出泪来。

她只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看着这个和她血浓于水的男人不停说着好,反复在欣慰感慨着幸好一切还没有改变。

冷眼看着这一切,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漫长的时光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会因为亲生父亲为了挽回的刻意靠近而仍心生颤动之意,而另一个,则像是一个旁观着喧哗闹剧的冷静局外人。

冷静到,在男人开始违背他以往的冷漠作风,开始激动得絮絮叨叨而又语无伦次时,她能清楚分辨出,然后判断推论——

这个时候,沈延是用了心,动了情地在对她说这些话。

然而,尽管他现在过了大半生终于明白了用真心换真心的道理,但到了如今,这又能挽回什么?

他觉得,现在还能挽救什么?

难道,因为冷血无情的帝王终于懂得了蝼蚁也是生命,而不可随意斩杀,所以蝼蚁就该跪在地上感激帝王的仁慈与怜悯吗?

还是因为高贵的贵族少年终于在法庭上,看到曾被他诱奸抛弃的女仆沦落到被人诬陷谋财害命的妓女境遇后,恍然发觉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决心补偿——

所以,他曾经做出的那些害她落入无间地狱的罪恶之举,如今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可能就是今天了……刚刚在梦里,我好像看见了圣光……”

“只是不知道,在这里死,我到时候会去天堂,还是阴曹地府……”

坐在病床上的清瘦女人轻笑一声,然后伸手拿起摆在病床旁的那束仍沾着晨露的美丽百合花。

静静凝视片刻后,她绽放出一个比手里的百合更加美绝人寰的清丽笑容,“……真好看。”

紧紧坐在病床边,依稀有着美丽女人几分影子的女孩红肿着眼,哭过的童音沙哑,“妈妈……不会的,你不是之前还告诉我不怎么疼了吗……相信我,你会没事的,我不会骗你……”

尽管年幼的她尚且不能完全明白要残忍带走母亲的究竟是什么,留着满脸的泪,她有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却仍固执地重复道,“妈妈,相信我,你会没事的……贺叔叔已经请来了最好的医生,他们能把你的身体变成最初的样子,你一定会没事的……”

庄青妩看着眼前即将离开童年步入少女时期的年幼女孩,静静凝视许久后,她缓缓勾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浅淡笑容,然后摇了摇头。

低头看向手里冰凉花瓶里盛装的那束宛若无暇白玉般美好清丽的百合花,她喃喃出声,“其实我喜欢的花不是百合……”

“只是你爸爸当年说,我就像一株含苞欲放的百合花……所以,让我喜欢了它这么多年……”

她的话轻柔飘渺,却又在充斥着医院气味的空气里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手,直直掐得年幼的沈媚短短几月便尝尽了人世痛苦与怨恨的百般滋味。

许久之后,她艰涩开口,“妈妈,不要再想他了……那时候我们从大宅里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到了现在就更不会出现了……”

似乎是听出了女儿暗藏在话里的憎恨语气,庄青妩伸手抚了抚她因为总是埋首哭泣而变得凌乱不堪的额发,然后露出一个隐含释然的微笑。

“Jessie,你不是莓莓了……而我,也早已经不是你爸爸心里的那株菟丝花了……”

“你不需要恨他。因为……恨一个不爱你的人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

“贺家的人都对你很好……我也看得出来,Laurence这个孩子很喜欢你。但是,你也要分清别人对你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喜欢……”

庄青妩慢慢将头转向窗外,蔚蓝色的苍穹一片洗净后的干净与澄澈。

“其实以前,我也会忍不住想要去恨他。尽管我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然后又如愿嫁给了他……可后来发生的种种以及他的冷漠与不作为,让那时候的我恍然发现‘门当户对’这个词的重要性。”

“那个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我和他越行越远的根源……”

“可如今,我和现在的爱人之间依旧有着门当户对的考验,但是一切却又截然不同了……”

说到最后,她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扭曲,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但很快,又通通化作了曾让她无数个漫漫长夜皱眉咬唇忍耐钻心般的病痛折磨离开后,余下的满脸痛苦与疲惫。

随即,沈媚猛地站起身来,一边连忙伸手扶住眼前惨白着脸摇摇欲坠的女人,一边朝门外尖声大喊,“Doctor(医生)——”

“Call the doctor(请叫医生来)——”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便被人猛地从外用力打开。

迈着大步走在最前的男人步伐焦急。

急切到,当他经过她身边时,甚至不自觉地卷起了一阵仿佛被烟草狠狠熏过的疾风。

等到下一秒,她便被紧跟在高大男人身后进来的男孩紧紧拥进了怀里。

“Jessie……”

“难受你就哭出来,不要忍着……”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满山泪痕的脸庞接连而又快速滑下,沈媚死命咬着唇摇了摇头,然后迫使自己转头看向右边。

可仿若喷涌而出眼泪越聚越多,到最后,她只能朦朦胧胧看见跌落在地的花瓶,以及病床上正和他们一样紧密相拥的两个人。

“……我从不后悔离开他……我也不后悔,来到你的身边……”

似乎在经历极致的病痛折磨,耳边传来的妈妈的话语声越发轻柔而微弱,就像是大提琴琴曲悠扬后渐弱的尾段。

“但我后悔……我后悔我因为受过情伤,就不敢直视自己的心意……”

“我后悔……后悔到最后现在才发现,我从没说跟你说过……”

“我爱你……”

终于,柔美的琴曲袅袅而止。

霎时间,眼里的泪像是彻底溃堤的河水一样朝下,然后奔流不绝。

听着不远处在女声消失后却仍在不停继续重复着“我也爱你”的喑哑男声,沈媚终于忍不住转头狠狠埋进男孩的怀里,嘶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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