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雪色中的你和我,月色下的他与她(1 / 1)
季婵溪覆盖到膝盖的黑裙忽然逆风而舞,在空中柔软翻飞,衣衫便贴得更紧,将臀背的灵秀曲线勾勒得更加稚美。
天地陡然昏沉,处处秋风,唯她一人明艳。
萧忘望着那个夺去所有光彩的少女,目光骤然狠辣,他心中虽然有惊慌,有不安,但是胸膛中燃起的怒意和战意盖过了一切,他握紧了拳头,向前踏了一步,凤凰石硬生生踏出裂纹,而他骨子里隐约炸起滚滚雷声。
他忽然为方才的不战而怯感到耻辱。
他望着季婵溪,本就有些秀骨的少年眉目间陡然有狰狞之色。盛怒之下忽然长笑。
「七境败八境,好大的口气。你真是太看轻萧忘这两个字的分量了!想让我萧忘低眉顺眼,得看看你到底有几两本事。」
他终究已经迈入八境,一身修为何其磅礡雄厚,所以即使季婵溪带来了这麽多的震撼,他依旧有信心获胜。
天地响惊雷!
萧忘的拳头上忽然绽放起丝丝缕缕的紫电青光,一道道青色的雷电自他足底升腾而起,耀目蜿蜒,照得须发皆碧。他提拳,吸气,蓄势,满身青雷炸开,骤然撕裂秋风!
那忽然亮起的漫天青光下,黑裙少女忽然显得很是渺小。彷佛浪头之下瞬间便会被倾覆的小舟。
萧忘向前连踏三步,青紫色的电光纠缠更猛,犹若龙蛇缠绕!
玄门青紫气!
一出手,萧忘便用了最强招。因为他相信,季婵溪堪堪得到境界,决然没有战斗经验,他不给她适应的时间,直接轰出最强一拳,誓要将她一拳击败!
所有的电光都瞄准了季婵溪所在的方位,那一拳骤然奔走而出,萧忘神色肃然,所过之处坚硬的凤凰石硬生生被犁出了一道很深的沟壑。而萧忘跃起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漫天的紫电里,他彷佛成了每一道电光,再也难以分辨。那是一道浩浩荡荡的天劫,而他便是天劫的所有。
他相信这一击季婵溪除了硬生生接下别无他法!
铺天盖地的紫电青霜降下,一瞬间吞没了少女黑色的裙摆。
……
墨梅阁的讲棋还在继续,李墨执黑先行。
国手棋师正在将棋局娓娓道来:「此处李墨当真为好手,这一子即兼顾了右上角的徵子变化,也加强了这个角的厚实,这片棋变得极厚,同时棋形也很是美观。不亏是名门出生。」
「嗯。」一位大学者附和道:「反观白棋此处被黑棋挂角,居然敢置之不理,如今被双飞燕,白棋极为难受,角部形式堪忧啊。」
「哼,堪忧?我看就是崩盘。此子是自寻死路。被挂了角居然不守,执意要去点三三,就为了那一点点实地,真是目光短浅。岂不闻高者在腹?」
「此人行棋真是有悖棋理,此处黑棋已然如此厚实,居然还敢贸然投子,死活暂且不论,稍後一番行棋下来,只怕会让黑棋棋形更厚!真是不可理喻。」
「墨梅阁如此圣地,竟敢被如此糟蹋,真是有辱棋道,有辱斯文!」
满口抱怨之下,一脸哀其不争的国手讲师继续根据传来的棋谱摆棋。国手看着棋谱,口中啧啧,一脸无奈。若不是皇子有令在先,他真想摔棋盘走人!
「黑棋小尖。连消带打,不仅做活自己还为腹地之争奠下基础。」
「白棋二路低挂。无理手!」
「黑棋小飞,强势出头,点透了白棋仅有的厚势。」
「白棋打入,黑棋如此厚势也敢打入?这分明是在送子吧。」
「黑棋飞压。好手。」
「黑棋长,真是锋芒毕露。」
「黑棋断。棋从断中生,此处变化真是耐人寻味啊。」
「黑棋大势已定,白棋从头到尾无一手妙手好手,犹如稚童行棋,必败无疑。」
「黑棋跳。整个棋形犹然连成一体。」
「黑棋之势已然不可阻挡,白棋修修补补如何能挡住黑棋猛烈攻势?」
「接下来的中腹最後的争夺定然犹然精彩,不知道黑棋能不能直接把白棋这大龙屠了,赢得更潇洒一些。」
「黑棋……」国手接过下一张棋谱,手忽然僵住了,他瞪大了眼睛,彷佛看到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黑棋……」
「黑棋怎麽了呀?是不是又下出了什麽叹为观止的妙手,直接断了白棋的生路?究竟是如此神仙的一手让国手大人都如此惊叹。」
国手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众人,许久才缓过神来。甚至他说话都了有些结巴。
「黑……黑棋……黑棋投子认输?」
……
天地大放青紫气。若非四位长老镇守四角设下禁制,在场的普通观众轻则心神摇曳,血气虚浮,重则会重伤吐血坏了根本。
萧忘毫无怜惜之意,八境高手的巅峰一击又是何其凌厉霸道!
场间再也看不到季婵溪的身影。连季易天也面露惊慌之色,修行的路走得越高就越知道每一境中的差距,虽然季婵溪瞒了所有人十几年,但是她真能扛下这一击?
浩渺之中,萧忘却能看到她的眼睛。那样的平静冰冷,像是隆冬飘雪的湖心。
那不像是季婵溪的眼睛,那是一个蛰伏了千万年的魔鬼,破茧成蝶般睁开了眼。
紫电青霜之间亮起了一道光,那是一道明月的清辉,如水波荡漾,清清浅浅,一轮残月自季婵溪身後亮起一下子裹住了她黑裙的身影,残月陡然消失,她也消失在了原地。
砰然一声巨响。烟尘喧嚣而起。
那势在必得的一击居然落空了,於此同时,萧忘发现自己的皮肤上竟然有斑驳的痕迹,像是落下的月影。
萧忘骤然抬头。季婵溪的身影飘然而下。她的身影那麽薄那麽轻,彷佛风一扯便会散。但是萧忘心中却生出一种无力感。可是他还是将拳收至腰间,如猛龙升空般再递一拳。
季婵溪也生出了拳头,她肌肤细嫩,吹弹可破,她的拳头对比之下也很小,但是她神色却无比平静而自信。
那黑裙娇俏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个翩然却凌厉的轨迹。身随拳至。
如明月当空,如高蝉嘶鸣。
两拳相接,无声无息。
可浩荡的紫电青气竟也无声裂开,彷佛大风刮过,卷去残云败叶。转而天地清和,季婵溪身子飘然落地,她身後月影清清,像是站着一个法相极其高大的女子,但是清影模糊,难以辨认。
萧忘依旧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只是他的手臂忽然无力垂下,他失魂落魄。
他很想问为什麽。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
季婵溪没有落井下石,看着萧忘平淡道:「你很不错了。」
萧忘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他疲惫转身,在无数人震惊至极的视线中向着台下走去。就像是走下王座的前朝君王。
最先缓过神来的还是姚姓老人,他的声音传遍了大会的每一个角落,将那已经显而易见的事实再重复地诉说给那些还是不愿意相信的人们。
「季婵溪,胜。」
……
李墨坐在墨梅阁冰冷的椅子上,看着那盘棋,从最初的一手开始推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输。
全局只下了一百八十二手棋,李墨自认为自己下的滴水不漏,甚至很多手棋自己都觉得极好,寻常棋手见了更是拍案叫绝。
但是下到一百余手的时候,他便暗暗数目,发现自己似乎非但没有领先,反而在实地上还稍有落後。这是如何荒谬的事情?林玄言这般粗莽地行棋为何还会有领先,明明是自己在棋盘上处处占便宜,为什麽最後数子反而不如他?
李墨在心里细细地推演了一遍。他还是不认为自己哪一手棋下的有问题。甚至他自己觉得自己下的很完美,无论是布局,治孤,大场,手筋都做得很到位。但是越下到後面他便越是觉得恐怖,直到一百八十二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棋已经不行了。
落後的子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追回来了。
这为什麽?这凭什麽?他望向了林玄言,想要寻求答案。
林玄言直截了当道:「你的棋理错了,你这些年学的棋本就是错的。」
李墨不善言辞,所以震惊都写在了脸上。
林玄言继续道:「很多棋你自认为是对的,认为是唯一正解。但是这些棋为什麽对呢?这只是你的棋道长辈告诉你的,而你只是相信了。而我也证明了,很多凌厉的手段,即使我脱先不应,你也不能如何。抛开你学过的所有棋理重新审视棋盘,定然是不一样的风光。」
林玄言没有再说,他站起身子,准备离开。他相信凭藉李墨的心智可以自己领会很多。
李墨看着那盘??棋,震惊无言。良久,他站起来,对着林玄言深深抱拳。林玄言没有回避,坦然受之。
墨梅阁走出了一个白衣少年。李墨还痴痴地望着棋盘,不知所言。
墨梅阁外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而他恍然不觉,自顾自离开。有人棋道粗浅之人忽然大骂,认为他是以什麽卑劣手段威胁李墨认输。而那些真正重新看清了局面形势的人望向他的目光却极为复杂。
转眼已然暮色西沉,雾霭昏冥,承君城笼罩在一片淡色的光晕之中,那是夕阳透过承君城千年护国大阵时微微变幻了色泽的光。
缓缓走下台阶的季婵溪没有回到宗门,她走出了会场,走到了街道上。
林玄言棋道获胜的消息也已传来,虽然许多人都有心理准备,但是依旧全场哗然。
淡橘色的夕色落在季婵溪黑色的裙摆上,像是笼着一层浅浅的光晕,依稀看到棉裙上淡淡的绒羽。
从墨梅阁走出的白衣少年也走上了街道。
泱泱人潮中,少年与少女擦肩而过,像是这个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相逢与错过。他们的脚步不曾停下,他们的目光不曾交汇。
走到街道的路口,林玄言终於停下脚步回望那个黑裙清美的身影,季婵溪也恰好走到路口,她转身走进了另一条小巷,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林玄言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他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了桂圆莲子羹。
回到剑宗小洞天的时候,裴语涵,赵念,俞小塘都在等他。赵念和俞小塘伤势已愈,只是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林玄言忽有些不安,抚了抚额头道:「今日下棋思酌过劳,脑袋昏沉,我先去睡会。」
「回来。」裴语涵叫住了他。
「师父有何吩咐?」
裴语涵语气柔和:「吃完这碗莲子羹再睡吧。」
林玄言只好坐下,捧起了一碗温热的莲子羹,用调羹缓缓在里面画圆。
最先开口的是最不喜欢说话的赵念。「师弟,那日你替我选剑之时我就知道你定然是藏拙,只是没想到居然厉害至此。」
俞小塘附和道:「是啊,小师弟,你到底是怎麽赢的那个李墨啊。是不是用了什麽奇怪的手段,说。」
林玄言放下了调羹,看着俞小塘一板一眼道:「我确实用了些手段。」
俞小塘眼睛一亮,看着林玄言等待下文。
林玄言道:「小塘你知道麽?你别看那李墨不善言辞,其实他内心藏得极深。那日你和锺华比试之中,他对师姐的风采念念不忘。於是我就对他说,如果他能故意让我赢,我便说服师姐嫁给他……」
没等林玄言说完,他脑袋上便挨了一巴掌,俞小塘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一副要掐死他的模样。裴语涵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她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是始终不好意思开口。
赵念也听笑了,问道:「师弟,不知道你此刻境界到底是什麽?有没有机会胜过那个横空出世的季婵溪?」
俞小塘道:「那季婵溪藏得太深了,和师弟好像是一路子人,不过从她今天几下就把萧忘打趴下的水平来看。师弟你就算明天被揍得鼻青脸肿,我也不会嘲笑你的。」
林玄言喝了一碗莲子羹,有些怅然,果然五百年过去了,有些东西依旧不曾改变,譬如手中的这碗羹,依旧是这恍如隔世的味道。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境界有多少。
但是他有信心战胜季婵溪。因为既然他答应了语涵要夺魁,自然不能失信。
这些年语涵承受了太多太多,他自然也要分担一些。
「念儿,小塘,你们出去一下。我有些事情想和玄言单独说一下。」裴语涵柔声道。
赵念和俞小塘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还是一起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这对师徒二人。
小火炉下薪炭发着红光,那莲子羹上依旧泛着温热的气,像是寻常人家袅袅升起的炊烟,他觉得有种莫名的温馨。
一直到吃完了一碗莲子羹,两个人几乎同时放下碗勺,裴语涵才开口道:「玄言,为师答应过你夺魁後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若是明日你赢了,你打算什麽条件?」
林玄言直截了当道:「师父,我想要你。」
裴语涵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到真正反应过来之时忍不住俏脸一红,她嗔怒道:「胡说些什麽?你这样让念儿和小塘怎麽想?」
林玄言无所谓道:「不让他们知道不就好了。」
裴语涵强行压下情绪,只是雪颈上依旧有些霞色:「你喜欢我?」
林玄言没有点头。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师父,我这是……送你一桩大机缘啊。」
居然把这种事情说成机缘?裴语涵没由来得一怒,重重地在他的额头上敲下一个板栗,林玄言躲避不及,揉着额头心中暗暗记账。
林玄言无辜道:「当时说好什麽条件都可以的啊……」
「可是……」裴语涵不知道怎麽反驳。「师徒之恋有悖伦理,况且……语涵早已有心悦之人了。」
林玄言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心想口口声声说人伦,你心悦之人不也是师徒恋嘛?
林玄言正色道:「师父,我不骗你。无关人伦,无关情爱,这只是一份机缘。到时候便知道了。」
裴语涵神色复杂地看着林玄言,胸膛忍不住微微起伏着,本来故作正经的林玄言目光也不由被吸引了过去。裴语涵看到了他目光落在的地方,又想赏一个板栗,这次林玄言反应迅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忽然身子前倾,两张清秀的容颜之间仅仅隔了寸余,林玄言微微一笑,凑到裴语涵耳朵边轻轻哈了口气。小声道:「师父,你很好看。」
被自己的徒弟如此调戏,裴语涵只觉得颜面扫地,推开他,神色愠怒道:「没大没小。若是你明日果真夺魁,不是可以得到那位绝世美人陆宫主了麽,居然还敢惦记师父。」
林玄言淡然道:「不一样的。」
裴语涵将一缕有些凌乱的秀发用青葱玉指别到了耳後,她感到有些生气有些羞赧,便没好气道:「死徒弟,你最好明日打败了季婵溪,如果打不过我让你尝尝我们寒宫剑宗的宗规。」
林玄言被逗笑了:「师父你这是在威胁我麽?你考虑清楚後果了。」
裴语涵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她心里也有些虚。
林玄言又笑问道:「请问是弟子触犯了哪条宗规?」
裴语涵想了想,瞪着林玄言道:「为师今晚去拟一条,以下犯上,杖责八十。我是宗主,我说了算!」
林玄言默默把这条门规记在了心里。心想以後你被为师打屁股的时候千万别怪师父心狠手辣,都是在按好徒弟自己的门规办事。
林玄言越想越有趣,便又忍不住调笑道:「那好,明天我收拾了那季家大小姐,再来收拾我的美人师父。」
裴语涵对於这个处处出言调戏的徒弟忍不无忍,她才不管明天林玄言会不会夺冠,夺魁之後又会做些什麽。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反正现在你还没夺魁不是嘛!
林玄言忽然背脊一凉,不祥的预感刚起,便见裴语涵抄起了剑鞘朝着自己打来,林玄言起身就跑,奈何裴语涵修为高深,气机瞬间锁住了整个屋子,死活打不开大门的林玄言看着拿着剑鞘缓缓走来,面带笑意的白衣女剑仙。强作镇定地笑了笑。
「师父,要不……我们重新商量商……啊!」
「师……师父。」
「师父饶命……」
因为将剑鞘落在了屋子里的俞小塘刚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屋子里的惨叫,透过灯影便可以看到林玄言被满屋子追杀狼狈逃窜的身影。俞小塘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不由扯了扯嘴角,先前师弟所有的风采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看着那个连连求饶的身影,冷笑着娇嗔道:「哼,好没出息。」
……
次日比试之前,俞小塘看着林玄言泛着乌青色的眼圈暗暗偷笑。
林玄言轻咳了两声,佯装镇定道:「昨夜推演战术,没有休息好。」
俞小塘当然知道缘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得了吧。」
此时裴语涵和林玄言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反而是裴语涵有些慌张地错开了,虽然昨天狠狠揍了林玄言一顿,发泄了一下心头恶气,但是万一今天林玄言赢了怎麽办?他会不会变本加厉地还给自己?
但是裴语涵相信林玄言很难赢,因为见识过了季婵溪的境界之後,连她都觉得有些强大到骇人听闻。虽然裴语涵知道自己的徒儿隐藏了很多东西,但是她相信,实打实的境界上,他是绝对不如季婵溪的。这也是她昨晚敢放心揍他的理由……
裴语涵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没由来地生出一丝警兆,她喃喃道:「今天天色极差啊……」
反观阴阳阁,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全阁的人神色都很凝重。而季昔年更是垂头丧气,季婵溪站在他旁边说了几句什麽,便走向了擂台。走过季易天身边的时候,季易天欲言又止,而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季婵溪似乎改变了很多,虽然她依旧神秘而美丽,依旧喜欢穿那只及膝盖的黑色棉裙,露出白暂紧绷的小腿,她的长发依旧没有绾起,眉目依旧不施脂粉,带着青春少女独有的稚美。
但是她的气质却改变了。她眉目极冷,冷若冰霜,像是蕴蓄着终年不化的雪。
一直在与俞小塘说话的林玄言也缄口不言,他看了季婵溪一眼,收回了目光。
全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两人身上。
他们原本是最不被看好的两个人,却也最出乎意料地一路击败对手来到了这最後一块擂台一决高低,命运如此出人意料又如此凑巧。
而此刻在许多人眼中,季婵溪和林玄言的容貌与气度又那麽相似,彷佛天作之合。
而彷佛冥冥中的某种默契,少年和少女都喜欢一级级台阶走上去,一百八十二级台阶,他们同时跨上了第一级,又以同样的速度一级一级地走着。
隔着一整个擂台的两端,彼此是无法看到对方的。但是他们的脚步偏偏那样吻合,谁也不迟一分,谁也不早一息。
他们同时来到了用崭新凤凰石修砌而成的擂台之上。
少年微微一笑,温若春风。少女清冷挑眉,凉若秋水。
林玄言想要说些什麽,他张了张口,又觉得没什麽好说的。
季婵溪却轻笑道:「你也很不错,比萧忘好上许多。」
尚且带着伤病拖着羸弱之躯在玄门之处观战的萧忘听到这一句,目光一滞,雪上加霜。
身穿白衣,腰佩长剑的少年无声地笑了笑:「你也很不错。我师姐比试的那一天我多瞧了你一眼,那时候我便确信,你是在刻意压制境界。」
黑裙少女傲然道:「嗯。我也相信你绝非只是剑快而已。别隐藏境界了,不然你一击都撑不过。」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他向前跨了一步,走入了一境。
彷佛历史重演,和季婵溪昨日如出一辙。
季婵溪看着再走一步进入两境的少年,冷哼道:「无聊。看来你也没比萧忘好多少。」
一阵阴鹜至极的气息忽然铺满全场,像是秋风袭地,满城寒霜。
少年刚刚抬起的脚忽然停下了,他在空中悠悠地晃了晃才落脚,脚一生根,林玄言的气势陡然攀升,他剑仍在鞘中,整个人却如利剑出鞘,锐不可挡。
试道大会的魁首之争一触即发,众人还未在林玄言展露实力中震惊过来,季婵溪的身影便如弹丸般弹射而出,在空中划成一道笔直纤细的黑线。
那道笔直的黑线触及林玄言身前之时忽然陡然变形,犹如一道飘摇折断的雨丝。
她的身影没有变,只是林玄言的剑光已经亮起,她的影子在剑光的折射中骤然弯曲,一白一黑两道线触及的一刹那纠缠了许多次然後猛然错开,无声无息,那身影纠缠之处飘着很多黑白的绸丝。那是袖袍撕裂的痕迹。
这是双方五境修为的一击。
双方身影触地一弹,季婵溪低喝一身,一道墨色烟雾自周身腾起,随着身影化作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向着林玄言猛扑过去,林玄言紧握剑柄,一道明艳无比的剑光由微及硕,彷佛猝然一闪的亮光。剑光惊艳斩去。身影再次空中交汇,墨烟幻化出的怪兽笼着季婵溪,她的容颜依旧清明,只是在如此映衬之下显得尤为清媚。
剑光与墨色彼此抵消彼此吞没,刹那即逝,依旧悄无声息。
这是双方六境修为的一击交锋。
错开的身影再次一折,一记记惊雷般的啸声在场中蓦然炸响,那是空气引爆的声音。林玄言横剑,手腕一震,彷佛身前有道沟壑被瞬间劈开,他向前一步,剑气随之破碎迸溅,在外人眼中,那便是一座毫无徵兆升起的百丈峰涛。
七境!林玄言也迈入了第七境!
季婵溪神色自若,而两人目光隔空紧锁,烟霭自她眉间生,她本就漆黑的瞳孔一下子便是被墨云遮住的月亮,变得一片漆黑。
与此同时,整个会场之上忽然拔地而起一阵阵虚幻的影子。无数墨色的山峦拔地而起,凌空相接,彷佛有人执笔蘸墨一气呵成,将一副水墨山水画硬生生地铺满了整个擂台!
那是道阵,以季婵溪为中心,一局道阵转瞬铺成。
层峦叠嶂,遮蔽了林玄言的视线。他挥剑斩出,明艳的剑光撕破山崖,裂开墨色,只是一山崩塌便马上有另一山升起,层层墨色山峦如潮水跌浪,彷佛千军万马,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季婵溪的身影隐没其中,伺机而发。
天上阴云密布,沉闷的气息越来越浓,似大雨将至。
林玄言垂下了眼,对着万千河山视而不见,他展开了他的剑,一手握着剑柄一端,一手以三指捏着剑刃,他手指缓缓拂过剑刃,却又剑音缭绕而起,连绵不绝。
一声清吟如凤栖高枝,乍破而去。不知何时,林玄言的手上已经没有了剑!而墨色山峦之中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道剑光,一道清和温柔,曼妙划过。一道雷霆凌厉,斧劈而下。
天地有雷鸣。
那是真真实实的雷鸣。
层峦纷纷崩塌,季婵溪神秘莫测的身影化作水墨画的一笔轻盈而动。划过两道剑光的缝隙,她随手一抓,竟然托起了一座墨色山峰,而那座林玄言眼中高大巍峨的墨色山峰在她眼中不过手中一粒黄豆,虚虚实实。她随手一甩,山峰震落,被两道折回而来的剑光劈成三段,剑光也随之微黯,越来越多的墨色涌来,彷佛众星捧月,将那两道剑光瞬息吞噬。
而此刻天上阴云堆积汇聚,雷声滚动,骤然间大雨泼下。
两人相击竟引动天象,大雨提前一炷香时间落下。四位镇守长老各展神通替场间之人阻挡雨水。
而那季婵溪的道阵之中灌入雨水便更为声势骇人,本来乾涸的河床之中开始有龙走水,显化山洪。
刀光剑影大雨大泼墨!
白雨翻盆,雨丝如坠,大幕倾泻。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坠落道阵之中,搅成一片浑浊。一道剑光纵横河山,遇山开山,遇江截流,最终化作一道白影落在了林玄言的掌间,就在他修长的指节扣住剑柄的一瞬间,那些即将触及到白衣上的雨珠骤然弹开,与下坠的玉珠撞击到了一起,溅成了茫茫的雾气。
林玄言忽然微微一笑,曼声长吟:「载将春色过江南。」
剑也清吟,徐徐斩出,林玄言湮没在剑光中的身影飘忽不定,他不停挥剑,剑光星星点点,似万千落花,照亮山山水水,彷佛他一叶作舟,洒然渡江,漫天雨水泼下,不沾白衣丝毫。
星星点点的碧色剑光汇成一片,彷佛是剑硬生生地截下了一方天水,横亘其间。
一剑开山斩江河。
季婵溪神出鬼没的身影化作一道墨色的影子扶摇而上,她眉目之间显露清冷之色,她冷哼一声:「徒有声势,不过如此。」
就在道阵土崩瓦解的一瞬间,一拳击出。一个无比高大雄伟的黑甲身影站在了季婵溪的身後与他同时挥出了这一圈,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将那声势浩大的剑光瞬间轰碎。
林玄言面露异色,一剑再斩。
天上雷鸣,天下拳声。季婵溪和身後黑甲巨人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一拳再出,快得令人发指。
砰砰砰!
空气猛然炸开。季婵溪露出了一丝嘲弄之色。方才林玄言暗中在空气之中隐匿的剑气杀招被随手锤破。下一圈直撞脑门而来。一泓白光浮於面前,林玄言已回剑封挡。即使是回剑格挡的动作,他依然利用间隙挥出了许多剑,剑气披靡而去,撕开雨幕,点亮雷光,一下子斩去了黑甲巨人的右臂。季婵溪身後法相轰然崩塌。她依旧不为所动。
她身影一起,身後便又有新的法相,那是一个生着乌色羽翼的三头怪鸟。
方才被一拳砸得身形後退了数丈的林玄言神色愈发凝重,他没有急於出剑,而是单手握住剑柄,侧身而立,剑尖不过微出腰间,伺机而动。而他身边,剑光风生水起,相连成阵。
「不堪一击。」季婵溪冷冷道:「给我破。」
妖异的气息随着雨水一同坠下。每一条雨线都像是一道从天上而降的剑,仿佛下一个瞬间,林玄言便会千疮百孔。
林玄言平静的神色第一次出现了异样:「你入魔了?」
季婵溪嘴角牵出一丝清冷的笑意。
林玄言眉头皱的更紧。这也不像是入魔……这到底是什麽功法?
林玄言骤然抬头,漫天雨丝在他眼中彷佛一个个扑面而来的恶鬼,有的獠牙狰狞,有的神色扭曲,有的三头六臂,有的挥舞巨镰……他们身影相加,厉声咆哮,择人而食。
那是眼前的地狱之门洞开,妖魔鬼怪汹涌而出,如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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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忽然紧咬牙齿,他闭上了眼睛,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在剑上,一声爆喝随着剑的清鸣骤然响起,大雨下坠的声音混合着袖袍裂帛的声响贯彻擂台。
天地大方光明。林玄言再次横剑。用最古朴的姿势斩出了最简单的一剑。可此剑却无比明亮,彷佛昏晨之中涌出的一捧朝阳。剑如朝阳,少年亦如朝阳。
漫天雨幕瞬间倒卷数十丈!
一刹那,彷佛雨过天晴,阴霾散尽。季婵溪的诸多恶鬼法相顷刻崩碎,她仓促结印,猝然後撤,无数法相相继拦在身前,挡去这一剑之威。她这才堪堪避开最耀目处,可是她的身影依旧被白光吞噬,而那倒卷数十丈的雨水更是将她两臂的袖子瞬间破碎,露出了两截玉藕般的白色雪臂。
片刻之後,季婵溪从白光中跌出。雨水瞬间浸透全身,她落地之後大口喘气,不停咳出鲜血,神情不解。
看到这一幕的俞小塘忽然失神:「这一剑不是……」
裴语涵连忙摀住了她的嘴巴。俞小塘瞪大眼睛看着师父。神色震惊。
在场越来越多人反应过来,这一剑不就是当日俞小塘用出的那一剑麽?
只有极少数的人还记得它的名字,苍山捧日。
再次倾盆而下的大雨也瞬间浇透了林玄言,他拖着剑,同样神情疲惫。这一剑虽然也重创了季婵溪,可是很明显伤敌一千,自损两千。那一剑的最锋芒处被厉鬼法相所挡,落到季婵溪身上之时威力早已大大折扣。
咔擦一声脆响。在雨水砸落的嘈杂之中显得无比刺耳。
剑断了。
三月断了。
林玄言看着断落到地上一截的剑,神色悲哀,他望了一眼裴语涵的所在的位置,有些抱歉和遗憾。裴语涵木然而立,虽然在把剑借给林玄言之前她也有过心理准备,但是陪伴了五百年并有特殊意义的剑就这样断了,那一瞬间,她还是猝然心碎。
季婵溪见状,冷冷道:「还敢分心?」
声音未绝,拳已先至,林玄言乾脆弃剑与季婵溪对拳。两个身影在空中交错撞击,他们再也无暇去阻挡落到身上的雨水,拳拳到肉,直撼体魄。
林玄言一拳砸在了季婵溪的心口。季婵漪还以一拳正中他的额头。兔起鹘落的两道身影彷佛两个不停撞击弹开的黑色弹丸,分分合合。双方再次停下之时已然衣衫破碎全身是伤。
相比之下,林玄言伤得更重一些。他落足之处恰好好是那柄断剑,便显得更为凄凉。
他的心境早已在通圣巅峰,道法如今也是不低,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如此压制,唯一的解释便是境界。季婵溪的境界到底到了哪里?
季婵溪衣不蔽体,却挺胸抬头傲然而立,仍由雪白胴体上伤口流出的鲜血湮染进雨水里。她望着林玄言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熟稔。
在如此生死存亡之际,她却忽然有一刹那的失神。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在那个装饰精致却足不能出户的规格里,娘亲给自己唱了一曲戏。那时候的娘亲美极了,眉若远山,眸含春水,一颦一笑一抚琴便能倾倒半座城池。她唱的是一个女将军的故事。
长长的袖子不停翻飞,她且唱且舞,虽娇躯柔弱,目光却那麽明亮。彷佛是一个披甲上阵的女将军於尘沙中回望千里故乡。她一直没有忘记。当时的她不知道,娘亲是多麽倾慕那样的女子,也不知道,那个时常光临娘亲闺阁,每次一来让仆人骗自己离开再掩上房门不知道和娘亲在做什麽的男人,她到底喜不喜欢。
时过境迁,也不过一刹那的失神。两个目光彷佛隔空相交。
季婵溪蓦然合眼。她的身上和脸上的血水被大雨冲走,有些苍白,却不减清美。
一个高大的女子法相身影忽然显现在了她的身後。昏暗天地间,那法相显得醒目了些。那是一个姿容绝世的女子,眉眼狭长,白袍如云,风姿恍如仙人。
那一瞬间,某个角落那个以黑袍罩面的银发女子忽然娇躯剧震,一向平静的她赫然动容。
「怎麽……怎麽可能?」
事关重大,她没有多言,凝神关注场间变化。
季婵溪看着林玄言,缓缓道:「结束了。」
林玄言看着她身後法相,恍然道:「原来如此。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那女子法相没有多言,清辉洒落,月色如水。笼罩着黑裙少女。
季婵溪将拳头收回至腰间,一轮月影凝於拳尖。拳意流泻,震去雨水,气势竟然跨过八境九境,直逼化境!
那是伪化境。但是足够了。
林玄言叹息道:「这一击,我必败。但是我还是想试试。」
他弯腰捡起了断剑,握在手中。
最终还是没能赢,他很遗憾。和语涵做好的约定也无法完成了,他很不甘。看着季婵溪身後那个缥缈的女子法相,他又很无奈。命运使然,非战之罪。
明知必败,但是他不能退,这是他曾经教给裴语涵的剑道,他要以身作则。这麽多年了,徒儿受了这麽多苦,自己非但无法去讨个公道,如今甚至要败在一个晚辈手上。虽然那尊法相是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存在。
林玄言深吸一口气,断剑如龙汲水,顺剑留下的雨水竟然凝成实质,将断剑汇聚完整。他握剑而行,剑鸣颤动,剑气如虹。
风为剑水为剑,漫天雨幕都坠成了剑势。恢弘壮阔。那一剑如此决绝,竟有玉石俱焚之势!
裴语涵忽然无比不安,她能看出这一剑意味着什麽。一剑挥出,若是被破,便会功败垂成,辛辛苦苦得来的一身修为至少废去一半……
季婵溪看着拖剑而来的林玄言,微微叹息。境界的差距始终是无法弥补的。她递出了那一拳,笔直,有力,毫无花俏。
就是如此简单的动作,雨幕竟然排山倒海般被撕开。长剑不堪重负,断剑再断,林玄言一口鲜血喷出,他虎口震裂,剑脱手而出,随意落到雨幕之中,仍由大雨冲刷去剑上的血痕。
他的身影被高高抛弃,彷佛一只断翅的白鸟,折落地面。他心中毫无情绪,他知道自己似乎要输得彻彻底底了,辛辛苦苦一点点偷偷攒下的八境修为要彻底毁於一旦了。
可是偏偏此刻,他的心却那样平静。不知是不是错觉,余光之中,他望到了裴语涵的身影。往事忽然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一幕接着一幕。
那一年……那一年……
恍如隔世。
……
那一年,东岭下了好大一场雪,淹没了千家万户,朱门弄琴赏雪,酒香琴声,歌姬舞女,裙带飘过风雪舞成新年。
镂花朱窗之外,天青色的屋瓦已然被大雪覆盖成一片茫茫,玉甍之下悬挂冰凌,冷冽的风刀割般穿过巷弄回廊,穿过金铺玉户的雕梁画栋,也穿过凋敝贫瘠的深宅旧院,久久环绕。千万里不见鸟影,那段不知何处飘来的荼蘼琴声,也被疏冷的风雪撩拨得落寞。
叶临渊缓缓推开了朱红色的府门,明黄色烛火照得通明的府邸里,达官贵人们依旧在推杯换盏,菜肴还未上齐,酒也未过三巡,他却自顾自地走了出来,看着那场还未落尽的大雪,漫天都是索然翻飞的苍白。
他撑着一柄乾净的纸伞,缓步走出了门。
年年岁岁,新雪的融落浅浅的铺上那段不知冷暖的漫长修行岁月,年复一年,彷佛时光的流逝都只是单调的重复。
就像这场大雪一样,席卷之後人间便只剩下一种颜色。
年轻的道童看着他撑伞隐没的背影,好奇道:「师父去做什麽呀。」
有人低声解释道:「你师父不喜欢热闹,他想出去走走。」
年轻的道童哦了一声,仰起头看了着天花板上悬挂的绚丽华灯,那些垂下的彩绦微微摆动,舞女腰间的细瓷铃铛伶仃作响,穿过这一方明亮的亭廊,一直淡去在珠帘外的雪中。
身穿道童衣服的孩子稚气问道:「等以後去了山上,我还能经常回家吗?」
「当然可以。」那个中年妇人宠溺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过了片刻,悠悠叹息道:「只是等小春山成了仙人,还会念着家里吗?」
孩子想也不想说道:「当然啊。家里这麽好。哪里都不如家里。」
孩子看着外面院子里的积雪,如果不是今天府里来了一帮仙风道骨的客人,他现在就正在和丫鬟们堆雪人玩呢。
等自己行了拜师礼,就要正式成为那个人的徒弟了。然後就要去山上了。他很舍不得。但是父亲却好像很高兴。
中年妇人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将他往怀里搂了一搂。恋恋不舍。
风雪飘摇,寒风刺骨,他默然行走在霜雪之中。
人间不比山上宁静。
即使雪再大,也掩盖不了一座老城的疮痍。
叶临渊撑着伞停下了脚步。
一个七八岁来岁大小的小女孩被从府邸推出来,门府轰然合上,那个小女孩一边用冻得通红的手用力锤着门,一边抬起袖子擦拭着滚滚而下的泪珠。
小女孩敲了很久的门,像是精疲力竭了,她跪坐在门外的雪地里,眼眶通红。一件单薄的布衣如何能笼得住霜雪,小女孩艰难地从雪里站了起来,向着一条巷子缓缓走去。
雪很深了,所以她走的每一步都很慢。
叶临渊叹了一口气,人间百态,终於比不上山上清修,心无旁骛,心中唯一执念,便是证道长生。
叶临渊没有因为一个可怜的少女停下脚步,他向着另一条街道缓缓走去。
寻常人家的袅袅炊烟,柱着拐杖满头银发的老妪,穿着新衣裳放爆竹捂着耳朵的孩子,排队领稀薄救济粥的乞丐,寺庙里传来的念经声,每年这个时候,求香拜佛的人总是很多。还有失意不得志的读书人散落在雪地里的文稿,叶临渊随意捡起一张,捏着一角看你了一眼:寒暑不知归乡意,两鬓蹉跎似旧题。
叶临渊轻轻摇头。
这时,寺里的钟声敲响了,人群一拥而入。彷佛对於新年所有的寄托和愿景,都升腾在神佛面前青色的烟火间。
烟火袅袅,钟声不绝。
伞面上覆上了一层细细的雪。
叶临渊看着这个久违的人间,怅然不知所想。
他一步步地远走在巷子之间,兜兜转转,脚印与路人相叠,再也难以辨认。夜渐渐落下,茫茫白??雪铺成一片银亮,有的则被贵门华灯照得富丽堂皇。
在某个拐角处,叶临渊又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稻草铺在她的身上,哭过的眼睛红肿无光。
每天冬天城里都会死去很多人。
习以为常便成了平常。
叶临渊忍不住走到小女孩身边,问道:「这麽晚了你不回家吗?」
小女孩看着这个突然走到面前撑着伞的青年人,眼里氤氲泪水,没有说话。叶临渊看到她冻得苍白的嘴唇和被冰霜覆盖的睫羽,轻轻叹息。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仙人抚顶。
少女忽然觉得不冷了,她看着这个仙风道骨的青年人,怯弱地缩了缩身子,虽然不知道这位面相年轻却目光沧桑的人做了什麽,但是她还是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叶临渊又问:「你没有地方去了吗?」
小女孩咬着嘴唇,低下头,她本来玉嫩的脸蛋被摸了许多脏兮兮的炭黑,一身破旧的衣服甚至不能将她包裹住,他能看到小女孩手臂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淤青。
「我爹死了。」小女孩开口说话了。
小女孩断断续续道:「我娘让我去给李家干活,要我乖乖听话,如果被赶出来就不要回家了。我在李家做了三个月了,本来好好的。可是他们小姐忽然说我偷东西,打了我一顿,然後把我赶出来了。」
叶临渊看着小女孩微微颤抖的肩膀,早已通明的心境中竟有一点苦涩,他没有问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了,这毫无意义。他只是轻声问道:「你叫什麽?」
小女孩闭着嘴低着头,不肯出声。
叶临渊又问:「你没有名字吗?」
小女孩过了许久,才说道:「我娘说……我娘说我是……赔……赔钱货。」
「赔钱货?」叶临渊轻轻呢喃,忽然笑了,他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姓裴啊。」
小女孩抬头看着这位先生,一脸茫然。
无论她之前姓什麽。从此她便姓裴了。
叶临渊笑了几声,他对着小女孩伸出了一只手。他很年轻,可那只手却出奇地宽厚,结着重重的茧,交错着深沉的掌纹。
小女孩没有动弹。
叶临渊说道:「随我回家吧。」
小女孩摇了摇头:「不行。」
叶临渊忽然很想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但是一想,又觉得太失身份了,理了理思绪,说道:「你不想过衣食无忧,三餐温饱的生活吗?若是你天赋资质足够,还能去求一遭凡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道,而且山上也没有欺压奴仆的主子,你只需要当做是自己家就好,想要什麽就取什麽,也没有人会问你是不是偷了东西。」
小女孩抬起头,那双灰暗的眼睛又泛起了光,她似乎动摇了。但是沉默了许久,小女孩还是摇了摇头。
这是叶临渊这辈子最大的一次碰壁。俗家子弟,任你家中富可敌国亦或是高官厚禄,都把成为自己门下弟子作为荣幸,而这个几乎要冻死的小女孩却一而再地拒绝了自己。
叶临渊自嘲地笑了笑,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麽。」
小女孩哭着说:「李家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给我……家里已经快吃不上饭了。」
叶临渊安慰道:「你跟我走,你包括你的家人,都不会愁吃不上饭了。」
「骗人。」小女孩目光闪躲。
叶临渊笑道:「我为什麽要骗你一个小丫头?」
小女孩说道:「我娘说,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平白无故对自己好的。」
叶临渊伸出的手依旧没有缩回去,他想了想,诚恳说道:「那你是要冻死在这个风雪之夜里,还是选择和我去山上?」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茅草很冷,衣服很冷。
她也忍不住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搭上了他的手。
叶临渊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在雪夜里,已经饿了许久的小女孩忽然腿一软,跪倒在了雪地里。叶临渊看着双膝没入雪地中,正挣扎着竭力出来的小女孩,忽然心头一动,一板一眼地说道:「你这样算是行了拜师礼了。你以後就正式是我徒弟了。而且还是大弟子了。」
小女孩又是一脸茫然。
过了片刻,小女孩似有所觉,忽然对着中年道人磕了个头,口中喃喃道:「见过师父。」
叶临渊不自禁笑了起来,他将伞放在了雪地里,用双手抱起了小女孩,朝着邓家的大府走去。
大雪更深,悄无声息地飘落,华灯初上的夜里,小女孩的家不知道是陋巷中的哪一户。
雪花落在了叶临渊乌黑的头发上,沾濡在他的鬓角,眉眼,似是白发苍苍,小女孩忽然抬起手,替中年人轻轻弹去她鬓发上的霜雪。那一刻,她的眸子很明亮。叶临渊也不嫌弃女孩脏兮兮的手,只是淡淡微笑。
那条陋巷上的故事也很快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唯有雪地里那柄被风吹动的纸伞悠悠诉说过往,大雪无声,一点点淹没了他们的脚印。
爆竹声劈里啪啦地炸响,散入开年的风里,化作新一年的祥瑞。
岁岁年年,年复一年,一如从前……
转眼又是多少年?
……
往事铺面而来,五百年的光阴彷佛不复存在,音容笑貌都犹在昨日。
思绪万千,不过弹指一瞬。林玄言重伤的身影即将重重砸落地上。那一刻,他忽然心生灵犀。他闭着眼,一股极其熟悉的剑气在肺腑之中陡然燃起。彷佛一道耀目的火星暴起,心境顷刻通透,剑骨滚烫。
林玄言下意识地默念了一声:「剑行!」
五百年前的那个人和如今的少年彷佛重叠在了一起。他的身影没有再下坠,他悬停在了空中。一把笔直的剑托住了他的背脊,嗡嗡颤鸣,彷佛寂寞了千万年。
一剑南来。
从寒宫剑阁至承君城此剑,千里取剑,心意至剑至。
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肩後,握住了那把剑。剑气迸溅,将雨幕蒸腾成空蒙雾气,剑光惊艳照彻眉眼。
他握着那柄剑,望着剑上熟悉的纹路,望着剑刃上那六十二处深深浅浅的缺口。
像是五百年岁月川流不息,故人蓦然相逢。
季婵溪望着那柄不知从何而来的剑,只是感受他的气息便明了,此刻林玄言的境界对比自己,只高不低。
林玄言望着剑,低声道:「羡鱼,好久不见。」
他不管语涵会不会生疑,不管其他人会怎麽想,此刻他握住了剑,便觉得一切都可以斩破。就像五百年前那样。
两道白线撕开雨幕,天地彷佛一座倒悬的海,随着两道忽而而起的白线荡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巨大涟漪。
林玄言和季婵溪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雨幕之中,空中唯有两道时而湮灭时而隐现的白色雨线,交击窜动,带着极其可怖的威能。即使是化境的强者,都很难捕捉到他们的轨迹。
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人认识那把剑。岁月隔了太久太久。不过即使是五百年前,也极少有人见过。
但是裴语涵认识。她还时常把玩那把剑,剑上的每一个纹路,每一个细小的缺口她都记得。
大雨如注,被道法隔绝在上空。可她忽然像是淋了三天三夜的雨一样,失魂落魄。
她痴痴地望着握着剑的林玄言,清丽的容颜早已泪流满面。
雨水在空中渐渐地被搅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上,时而出现季婵溪黑裙的娇小身影,时而出现握剑而去的白衣少年。两人电光火石之间不知道交击了多少次,两人的身上也不知道添了多少道伤痕。但是谁也没有认输。
一声金石摩擦的尖锐响声如鹤高唳。
双方的身影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了雨幕之中。雨水再次落在,在他们身上溅成了蒙蒙的雾气,雾气带血,腥味逼人。
像是带着某种默契。林玄言和季婵溪同时默念道:「去!」
林玄言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季婵溪身後法相也冲入了雨幕中。剑与法相隔空缠斗。林玄言和季婵溪气机相锁,没有法器倚仗之後,两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修为一样,身子极其微弱。
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有只是乾等着剑与法相战出结果,季婵溪右步向前,一拳直来。林玄言侧身闪躲,右手外捋,企图擒住了季婵溪挥舞而来的拳头。谁知季婵溪忽然收拳,左拳击出,直打腹部。
林玄言左手作掌,横斜格挡,拳腕交击,拧转纠缠了一番之後林玄言陡然侧踹,直攻季婵溪的腰肢。季婵溪竟然不闪不躲,右手猛然挥下,荡开防守。一拳硬生生地砸在了林玄言的胸口。林玄言吃不住力,後退了三步。季婵溪不管吃痛的腰肢。乘胜追击。一拳直击面门。
林玄言眼神中闪过一丝隐忍之色,他不动声色地右侧过身,外捋抓住了季婵溪攻来的右手腕,随手右手捋抓少女的右上臂,身体左转,右脚向左上步,顷刻间背对季婵溪,竟然将她扛到了肩上,季婵溪扭动娇躯,一时间无法挣脱,林玄言咬牙切齿,猛然用力,双手向前向下拉扯少女的右臂,一下子将少女摔在了地上。
季婵溪想要挣脱起身之际,林玄言身子猛然压上,季婵溪反映极快,极其阴毒的一拳猝不及防地打在了林玄言的额头之上。还未来得及作出用手肘扣住少女防止他起身的动作,少女身子猛然右翻,那娇小的身子里力量却如此惊人,一下子将林玄言翻了过去,少女反压在他的身上!
砰!一拳直击面门,林玄言被这一拳砸得晕晕乎乎,他紧咬牙关,一手死死扣着季婵溪的身侧,试图将她翻过去。
此刻大雨之中的少年少女衣衫早已被毁去大半,如此肉搏本该看上去香艳无比,可是两人招法凌厉,却只剩下了杀伐之意。
季婵溪岂能让他轻易挣脱,连连挥拳,试图一鼓作气把林玄言打晕。忽然少女啊了一声,拳势一慢。她怒不可彻,那该死的少年竟然用手死死地拧住了她裸露在外的乳头!
柔软的玉峰在他的手中被捏得剧烈变形,他的拇指和食指的内侧死死的扣着那挺翘起的蓓蕾拧动!少女私密处受袭,一手死死地抓住他那侵犯的手臂,一边拧转腰肢想要挣脱。
啪!
季婵溪一时无法挣脱,竟然狠狠扇了他的一个耳光,怒骂道:「无耻!」
林玄言无暇说话,他忽然对着那乳峰用力一掐,少女发出一身低低的哀啼,身子一松,被林玄言一下翻了过去。
林玄言再次占据主动,他擒住了季婵溪的双手,将她整个人翻了过来,裸露了一半的秀背朝着自己,季婵溪咬牙切齿,侧脸贴着满是雨水和粘稠齑粉的地面,只能任由他坐在自己大腿上,用一只手反手钳住了她双手手腕。
林玄言声音都有些沙哑扭曲:「给我认输!」
季婵溪使劲摇摆着双臂,竭力挣脱,她娇喝道:「滚!」
方才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林玄言看着季婵溪不停扭动想要挣脱的纤细腰肢,那衣衫被雨水尽头,熨帖在她的身上,将身段勾勒得愈发玲珑诱人。林玄言心中忽然升起一段无名怒火。只听啪得一声脆响。一个极其有力的巴掌落在了季婵溪的娇臀之上。
季婵溪竭力扭头,怒目而视,俏脸上满是羞恼之意。
看着季婵溪羞恼的目光,林玄言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丝暴虐的快感。他高高扬起了手。
又一个巴掌落下,声音极其清脆有力,肉浪翻滚,黑裙褶皱,早就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娇臀更显绯色。那声音落在了整个会场的人的耳中。
季婵溪何曾受过这种屈辱,肉体上的疼痛不过其次,心理上的侮辱才最痛苦。她隐忍这麽多年,一朝展露境界之後同龄人中本该无敌,如今竟然被当着几万人的面被对手打屁股?
「服不服?」
林玄言像是打上瘾了一样,一记记巴掌不停地扇在她的左右臀瓣之上,竟似击鼓一般,啪啪啪的声音宛如一记记惊雷在季婵溪耳畔炸响,出於尊严,她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呼痛的声音。这一幕场景就像是父亲在教训犯错的女儿,如此羞辱的惩罚竟然还是在几万人众目睽睽之下!
「你就这点本事?」季婵溪虽然被疼痛与羞辱一遍遍洗刷,可是道心坚定,十分硬气。
林玄言掌如雨下,连打许多下,寒声道:「不服?那我就打到你服。」
啪啪啪的声音穿透雨幕响彻每一个人的心间。季婵漪因为疼痛剧烈扭动娇躯,但是她丝毫没有认输的迹象,依旧寻找破绽准备还击。
而林玄言似乎不打的她求饶就不停手,又一个巴掌对着她的娇臀打下,肉浪香艳。林玄言忽然抓住了黑色裙摆的一角,想要将整条裙摆彻底扯去,虽然这样很是下作,但是他快要油尽灯枯,只想最快地击破她内心的防线。
季婵溪终於忍无可忍,不惜鱼死网破,催动了身体中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最後的一点力量。
季婵溪的身子忽然如鲤鱼打挺一般猛然一震,坐在她大腿上的林玄言抬起手的身子忽然失衡,他心中暗叫不妙,季婵溪已然强行扭过了身子,一丝鲜血自她唇角渗出,可她目光狠辣,方才林玄言对自己的羞辱所累积的怒火全部都蕴蓄在了拳头之上。
「你给我去死!」
天上雷鸣滚滚。季婵溪竭力一拳,轰然炸在了他的胸口,林玄言胸口白衣瞬间彻底撕裂,血肉模糊。他身子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不停咳嗦。
季婵溪站起身子,雨水落在她雪白的身子上,除了被毁去一半的衣衫,她也只剩下那条黑色棉裙还算完整。
她容颜极美,美得不可方物,即使此刻依旧如同仙子凌尘,惊鸿一现。
但是在林玄言眼中,此刻的她却如同女修罗一般。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忽然他的手向身後一摸。手心微凉。那是剑柄。
那是三月,那柄断剑!
他心中狂喜,脸上不动声色,季婵溪抽乾了最後的法力已然没有了倚仗,可是他依旧有剑。虽然是断剑,但是足够了。
只是那最後决战的一瞬间,林玄言的余光里忽然撞进了一袭青衣。
那袭青衣曼立在远处的雨中,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一片被雨水洗净的竹叶。
林玄言心中忽然大动,他想起了很多早就应该被遗忘的事情,那些事情关於自己,也关於那身青衣。可是他此刻连回忆的时间都没有,那个青衣少女与自己的回忆都被雨水打湿淋透,浇散在了苍茫的雨雾里。
如果自己真的赢了,真的要和她当众交合麽?
他忽然想到了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最後一句话,那时候她用极其平淡清冷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最千回百转的情话。
「我心里只有大道和你。」
只是那时,他没有回头,於是从此以後,她的心里只剩下大道,没有你。
林玄言走得很平静,自认为问心无愧,只是直到那一天,他才发现,原来他还是有些内疚,那点内疚甚至无限放大,一点点成了自己剑心难以抹去的瑕疵。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麽会回到少年,或许这是命运给他一次重新弥补的机会。季婵溪是女子,若是让她取胜,那麽陆嘉静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当众交合的事情发生了?而处子之身必须是夺魁者得到,那麽本来约定好的接天楼的三日款待也会因为她没有破身而推迟。
只要推迟便能够给他时间去创造变数。
心中念头急转不过一个瞬间。季婵溪最後一击直抵面门而来。
林玄言从地上拾起了剑,剑光闪过,季婵溪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本来势在必得的她忽然有些绝望。但是她没有退,一拳已出,如何手势,握着断剑的林玄言剑尖本来直指季婵溪的要害。而在季婵溪一拳即将触及到自己的一瞬间,他剑尖忽然上挑,擦着她宛若削成的秀丽香肩而过,带起一捧血花。
季婵溪心中大动,她不明白,明明当时可以一剑重创自己,可他为什麽要收手?
但是心中的惊疑不妨碍那一拳当头砸下。
林玄言面门受击,眼前顿时一黑,强行提起的最後一口气坠下。啪嗒一声,断剑脱手落在地上,他一下子昏厥了回去。
空中纠缠不休的名剑与法相忽然彼此挣开,羡鱼剑落到了林玄言的身边,剑刃颤动,清鸣不已。
法相缓缓停在季婵溪单膝跪地的身後,她捂着心口不停咳嗽,脸上毫无血色,面如金纸。而那女子法相圣洁庄严,将她映照得更为清贵,如天地最明媚最无暇的月光。
雨水如鞭般抽打在少女和少年的身上,季婵溪望着昏厥在地的林玄言,她深深洗了口气,漆黑的瞳孔中看不清神色。
……
灯火昏黄,烛影摇晃。
林玄言从梦中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伤势已经癒合。
裴语涵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林玄言揉着太阳穴轻轻喘息,他身上的白衣已然换过了一件崭新的。
沉默了许久,林玄言才悠悠道:「我输了?」
裴语涵神色平静,她抓着衣角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你到底是谁?」
林玄言轻笑道:「我是你徒儿呀。」
裴语涵抿着嘴唇,沉重摇头。
她颤声道:「你认识我师父?你和他到底是什麽关系?为什麽我师父的羡鱼剑会出世?」
林玄言看着她,心中叹息。他不敢让裴语涵知道真相,他害怕裴语涵知道真相後一时冲动,最後被打落尘埃,一身修为尽废。
他也不知道继续隐瞒到底有没有意义。望着裴语涵绝美的脸蛋和楚楚闪动的目光。他轻声道:「我确实认识师祖。」
裴语涵娇躯大震,脱口而出道:「他在哪?」
林玄言揉着额头,虚弱地笑了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明天我再告诉你。」
裴语涵心中心思百转,无数情绪在她俏脸上一一掠过,最终她闭上了眼,睫羽颤动,心潮跌宕。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
等了这麽多年了,也不差这最後一天了。
寂静的屋子里没了声息。林玄言忽然有些饿,想吃一碗桂圆莲子羹。但是他没好意思开口。
两人各有所思之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林玄言和裴语涵皆是微震,他们对视了一眼。裴语涵刚想起身,林玄言便轻声叫住了她:「师父,我去吧。这是我的房间,免得外人多想。」
裴语涵点了点头。
林玄言起身,从衣架上随手去过一剑白袍罩在身上,他身子依旧虚弱寒冷,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
他打开了门。
一个绝美的少女站在门口。
她漆黑的长发盘绾到了脑後,露出了修长雪白的脖颈,那发髻上斜斜地簪着一支玉簪,上面饰着两片薄如蝉翼的樱花花瓣,有淡雅的绯色流苏垂下,与漆黑的长发相映,清贵典雅。她一边的长发斜掠而下,只露出一侧不描而黛的娥眉,两缕发丝垂在了绝色秀靥的两侧,而她那睫羽之下漆黑的眼眸里,彷佛映着苍凉如水的夜色,至清至美。
她穿着一件白色领边,绣着淡雅花色的深蓝色衣袍,那是夜幕降临时天空的那种蓝色。她的胸口用一根红线细细地别着,打成了一个红色小结,系着衣襟。而她腰间束着衣带,极显身材,在腰背後打成了一个大蝴蝶结。望上去极为清纯典雅。
少女一般的绝色姿容被室内透来的灯光笼上,胸脯前裹着的衣料紧绷,泛着莹莹微光。另一半毓秀曲线隐没在夜色里,像是夜色中连绵的山峦。
她平静地看着林玄言,清冷的容颜上望不出情绪。
「季姑娘,你怎麽……」林玄言望见她,心跳骤然慢了一拍。
她打扮得和平时很不一样,此刻那本就绝色的秀靥稍加打扮,更显得倾国倾城。
林玄言忽然想起了自己白日里那般举动,心生愧疚,诚意致歉道:「抱歉,季姑娘,今日……」
季婵溪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喜欢欠人甚麽。」
林玄言故作不解道:「季姑娘,我技不如人,今日你赢得堂堂正正……」
季婵溪再次打断道:「我说了,我不喜欢欠别人。这样有违大道。不需要你道歉,你欠我的,我日後自会找回。而我欠你的,我也都会还清。」
「那你到底想干嘛?」林玄言微微皱眉,同样平静地看着她。只是他的目光一对上季婵溪的瞳孔,便彷佛整个人一下子坠进了那天阶夜色凉如水的境地里,那瞳孔中忽似有流萤飞舞,愈显清冷。
季婵溪的表情很冷,很静,又像是一片随意剪下的月光,她轻启丹唇,声音清凉而决断。
「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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