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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铁甲卸下,绛红的深衣,称得眉目如画。卸完转过身半蹲下来,扶微碍于男女大妨,有些迟疑,“可以传抬辇……”
他的嗓音哀伤,“让臣背背你吧,臣已经快要不记得小时候的陛下了。”
她鼻子一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受尽倾轧,是他扶持着她,她坐在桃花树下痛哭流涕,是他默默伴着她……如何人长大了,那些年幼时最真挚的情义便淡了、不见了呢?
她说好,伏在他背上,他稳稳背起她,她让近身的人远远跟着,以便他们好说话。
“阿照……”
他嗯了声,不问世事的贵公子,应起这一声来,总有股慵懒的味道。
“琅琅发送了?”
他说是,“她还没有及笄,不能在家里停灵太久。碍于她父母不在京城,我没有将她下葬的权力。昨日送进北邙山上长生殿里了,命人在那里供奉香火,待朔方来人,由他们处置吧。”
她叹了口气,“朔方来人……恐怕来不了了。”
他沉默下来,有人参盖侯通匈奴,造直道以谋反,这个消息早就在禁中流传了。谁的手笔,不说他也明白。朝中已经开始调动军队,盖侯再骁勇,怎么对抗整个国家?既然这里有了奏疏,那里的兵权必然大半已经被控制,丞相办事,从来滴水不漏。
经历过一些刻肌刻骨的事,心肠确实会慢慢硬起来。琅琅入殓的头夜,他感到恐惧,连堂室也不敢去。第二日他在棺椁前坐了一夜,逐渐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是平昌侯跟前脸软心慈的三公子,这风云际会的时局下,必要有一颗杀戮之心才能活下去。
他曾记得小时候的少帝,死了一只雏鸟都会哭好久。如今呢?她的转变不是她所愿,是无数诛心的催逼造成的,他想他终于可以理解她了。
她靠在他背上,还像小时候一样,抓着他肩下的袖子,不懂得拥抱他。他缓步往前走,隆冬的夜,寒流迎面而来,胸口是凉的,背后有她温暖,却是热的。他唤了声阿婴,“我不成器,让你失望了。”
她不说话,手下紧了紧。
他眼中潮汐泛滥,面前的复道都是模糊的,待平稳了声息才道:“我迷失了,走了好大一段弯路,花尽了所有力气才回来……我本当怨恨你,可是我再三问过自己,发现对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我想我今生是无法摆脱这宫掖了,但愿你还能给我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57章
扶微知道,他的屈服并不是因为认同她做得对,还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份多年的情义。
有时候感情可以让人免于孤单,有时候却是桎梏人的枷锁。她有些惭愧,自己用了这样的手段让他回归,他真的向她低头时,她心里的酸楚,却多得要溢出来了。
她讷讷的,微摇了摇他。他蹲身放她下来,复道凌空,风很大,她拢着袖子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九岁那年上巳节,我同你说过的话,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都是出自真心。那时懵懂,甚至想过以后嫁人,一定要嫁给你……”她羞惭地微笑,“这算少时的一个梦吧,今日同你说,也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放弃你,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想留下你。”
他点头,他懂得,有些事就是这样失之交臂,若没有缺席那几年,也许现在的情况会大不一样。她还在,但是她的心归了别人,他愿赌服输,只要能守着她的人便好了。
“这世上能护你周全的只有丞相,你如今同他在一起,我觉得你做得很对。”他努力挤出个笑容,假装大度。
她却摇头,“我与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他能护我。我这人心狠手辣,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感情负累,也许我会做得更好。可是如今,我开始瞻前顾后,他也一样。想是谈情说爱并不适合我们这样的人,你不懂得,和喜欢的人勾心斗角有多伤情,可惜明知痛苦,也还是放不下。你与他,是我最难割舍的人,一个情同手足,一个深得我意。我今生可能除了权力,再也不配享受其他了,有你们在,至少我的人生还算圆满。所以请你成全我的贪婪,求你们都留下,永远不要离开我。”
她站在灯下,冠下组缨飞扬,在这隆冬的夜,异常鲜亮。
天下谁人没有私心,就连他自己,也总是情难自已的向往她。她的选择是符合帝王之道的选择,他虽然不能苟同,但是绝对理解。她也不容易,男人为帝尚且需要披荆斩棘,何况她是个姑娘。
他抿着唇,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他想告诉她,她心里有丞相,他心里有她,彼此相安无事,谁也不能干涉别人的心事。就这样走下去,以后再不会彷徨,以后一往无前,为他们保驾护航。可是不能说出口,他害怕她知道他的心,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那可怎么办?他只有一再微笑,笑得心里生出蒺藜来,喃喃道:“不需你相留,我也无处可去了。”
扶微曲解了他的意思,愈发感到惭愧,“是我把你逼成这样的。”
他说不,“即便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如果没有你危难中极力保全,我应当死在武陵反案里了,哪里还会有今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愧对你。”
各自检讨,会陷入一种两两难堪的境地,于是两个人对站着,彼此都感到困顿。扶微只得没话找话,“今夏的荧惑守心,你还记得吗?”
他说记得,“我那时尚在廷尉狱,听两个狱卒说起,当时心里便很着急,可惜不能到你身边来。”
她叹了口气,白茫茫一片雾,被风一吹便散了,“到今天整半年了,庆幸我还活着,丞相还在位。但是我觉得,荧惑守心我这辈子可能再也过不完了,因为时时会有威胁,因为我的身世……我有软肋。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就得不停杀人,一旦大白于天下,会是多么可怕的变故,我不敢想象。”
他低头看着她道:“这个秘密,以后臣会为陛下守护。我不求别的,只要你活着,活在这大殷权力的顶峰。”
扶微眼眶一热,说不出话来。探过去握住他的手,男人的大掌温暖而坚定,他把她两手合在掌中,低声说:“这里风大,别着凉,回帝寝去吧。”
她在前面走着,他跟在身后,不长不短的距离,是近臣对天子的臣服与保护。不过今夜天气很好,星光映残雪,她矮下身子从廊庑下眺望天际,伸手一指,“你看那颗岁星,多亮!”
他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依稀想起小时候,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也常在冬夜看星星。小时候相依为命,如何长大就不能呢?
他伸手把她举起的臂膀拉回来,“风灌进袖子里了。”
她回头看他一眼,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我总觉得袖子太大,除了灌风没别的用处。待我叫人做两个不漏风的,说不定能飞起来呢。”
他笑她幼稚,连哄带骗地,把她拉回了小寝。
两日之后的朝会上,解决了诸多零碎的政务,最后盖侯的事终被提起了。
少帝坐于黑底银钩的髹漆方屏前,手中的简牍慢慢打开,又慢慢阖上,“诸君意下如何?盖侯自文帝时期起便固守朔方,朕倚重甚甚。前几日这封奏疏已经到朕手中,我与相父俱感震惊。盖侯当了二十年王侯,根基深厚,朕是怕,若此时开罪他,那条秦道上便真要走马了,到时候朝廷如何应对?”
她是有意反着说,如果一口咬定要剿灭,难免令满朝文武犹疑。适当显出一点敬畏来,反而同仇敌忾,自然有人替她说话。
果真是这样的,御史大夫举着笏板进言,“朔方距京甚远,盖侯乃一方霸主,关起门来便可自立为王。臣固闻其与单于王庭帐下大臣过从甚密,诸君莫觉得奇怪,多次对战后,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不说其他,只说秦直道,便已包藏祸心,诸君在朝为官多年,焉能不查?此道于半年之前完工,半年前荧惑守心显于天际,可见兵祸早就酝酿,到如今方有奏疏上报,已属亡羊补牢了。”
“陛下守成,以仁孝治天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愿动兵戈,臣等明白主上心意。然社稷已到燃眉之际,一味的中庸,只会令朝野动荡,百姓不安。请陛下勿再迟疑,此事当查,不可令忠良蒙冤,但也不可令奸佞逍遥。盖侯重兵在握,一旦反,如何平叛,乃是当务之急。”
一瞬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丞相身上,丞相入定似的跽于席垫上,仿佛对一切浑然未觉。
少帝只得侧过身子,用很谦恭的姿态唤了声相父,“相父以为呢?”
丞相这才曼声应答:“兵事在太尉,臣身兼京畿大都督一职,京城周围守备,于官署接到奏报时起便已安排妥当。就算有大军出其不意奇攻,抵挡上十日八日,也还是可以的。”
众臣的心立刻放回肚子里了,丞相不愧是丞相,这些年来如定海神针一般支撑起整个朝野。虽然平时政见屡有不合,但紧要关头有他镇守,还是十分令人放心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私怨暂且放一放,一致对外,才是保护自己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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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早就与丞相通过气,反正不管此次是否当真要打,先做出姿态来,天下诸侯审时度势,便不敢造次。
太尉揖手,“回禀陛下,臣已先行调遣屯田卒做防御,但军队的征调需请陛下虎符为令。”
少帝道好,“那便给君虎符,务将朔方一线全盘掌控。朕不愿兴兵,以免生灵涂炭,但若到了不得不战时,也只得忍痛了。”
满朝文武立刻一片附议之声,她悄悄望向丞相,他抬起眼,即便不笑,那温柔的目光也足以将她溺死了。她脸上微红,奇怪他注视她,她就赧然,以前那样厚实的脸皮,原来还是敌不过爱情。
她轻轻咳嗽了下,调开视线,“还有一事,今早朕接鄜城县尉奏报,定阳长公主卤簿经长渠,长主軿车翻入渠内,待左右将人救出时……晚了。朕闻讯后痛不可遏,不论盖侯所为如何,长主毕竟是朕姑母。前几日翁主又溺亡,实在令朕……”她在殿上轻泣,“朕欲追封翁主为公主,不知众卿可有异议?”
谏议大夫起身长揖,“长主与翁主先后升遐,虽令人扼腕,殊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乎?盖侯反,祸至妻女,与陛下无尤,请陛下节哀。现下时事,臣以为断不可追封翁主。说句大白话,老子造反,小女反倒封公主,如此混乱,还有什么纲纪可言?”
少帝掖了掖泪,“卿的意思是不可为?”
谏议大夫道是,“断不可为。”
她怅然颔首,“是朕欠思量了,大夫所言甚是。不过朕倒不太相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是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欲借长主之死混淆视听,促使盖侯及早起兵谋反呢?”
这席话将原本几乎要冻住的朝堂又点燃了,有人低呼,“鄜城属荆王封地……”
“荆王本就有不臣之嫌。”
她往后靠了靠,心满意足倚在凭几上。再看丞相,他的唇慢慢仰起来,就知道他也服了她含沙射影的本事。
皇帝很坏,在巩固政权这方面,从来就不心慈手软。扶微做的是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事,只不过大多帝王针对兄弟,她针对的是皇叔罢了。文帝有七子,除了已故的先帝和姜太子,还有敬王、燕王、荆王、临淄王,以及那个没来得及升王的定城侯。敬王是老好人,剩下的四位皇叔,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夺权败给了先帝,如今与她这个侄儿使起心眼来一点也不含糊。若不是她长大了,谁知什么时候又会唱一出“护主入朝”的闹剧。
终要慢慢解决的,王侯割据本就不是好事。她呼出一口浊气,“敬王所报蜀地兵械一案,朕正命魏时行追查。如今又添长主突薨,看看能否合案吧,相父说呢?”
“诺。”丞相直身道,“臣即刻命人八百里加急,传令廷尉丞。”
“多事之秋啊,望朝野上下一心,朕是再经不得了,都是至亲骨肉,何苦弄成这样……”少帝在无尽的唏嘘中起身,背着手走下御座,一直走出了德阳殿。
德阳殿在北宫,离太后的永安宫不远,这两日太冷,太后的头风又犯了,她散朝之后便打算去看看她。
太后卧在床上,见少帝进门忙坐起身来,“我知道陛下的心,朝中政务巨万,不必特地来看我。”
扶微接过侍御端来的汤药敬献上去,笑着说:“不论多忙,母亲这里总不能不来的。太后快些好起来,臣心里便安定了。”
太后把药饮尽了,让人在背后垫了隐囊,靠着和少帝说话。谈起长主来,脸上很有些怜悯的神色,“女儿前脚走,自己后脚便跟上了,黄泉路上倒也不孤单。我曾劝她不要那么着急离京的,她偏不听,这么冷的天,越往北越冻得牙颤,车轴可不得断么。”
扶微不好说什么,只是顺嘴支应,“命当如此吧,合该她满门有难。”
“盖侯又要反……”太后摇头,“怎不能安生过日子。”
扶微笑道:“母亲这些年还没看透这名利场么,谁不想更上一层楼?王侯离君王一步之遥,有此心的不单盖侯,还有别人。”
太后一脸莫可奈何,“陛下辛苦了,经历得越多,越看透人心。源家的子孙都生了操心的命,先帝那时候虽神憎鬼恶,然十六岁已经随军打仗了。你如今比他还操劳些,等挺过去了,往后会好起来的。”
扶微听她这么说先帝,忍不住一笑。感情经过岁月的沉淀,会变得越发醇厚,如今的先帝在太后心里不是帝王,是故去的丈夫。满身毛病,但依旧兜在心头,一时一刻也不能忘。
两个人在内寝对坐,扶微侍奉些茶汤,倒也颇有母慈子孝的家常感。
隔了很久才听太后道:“眼下正组建三署郎,筹措得怎么样了?”
扶微说:“文阁内差不多了,都是辟雍选拔出来的良才,对臣很有助益。”
太后点头,“不可轻武重文,要两下平衡才好。”
扶微道诺,“近卫中有很多是出身将门的,正在酌情量才,派往南北两军。”
太后和煦地笑着,“我这里有一人,是冒侯曾孙,请陛下赏他个官职吧。”
冒侯是梁太后先父,先帝朝的国丈,如果是冒侯曾孙,那便是太后孙辈,太后为他谋官理所当然。这些年外戚一直遭受打压,梁氏和楼氏在朝的不多,加上太后又是头一回张嘴,她不好不应允。
“母亲心里可有合适的官职?”
梁太后慢慢道:“虎贲和羽林是皇帝卫队,我愿他保陛下安危,去那两处最好。羽林监中有中郎将一职,陛下看,这个职务可行?”
这就让扶微有些犯难了,羽林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掌羽林骑和宫廷宿卫,算是个不小的官。如果是虚职,任命就任命了,当做人情奉送也无不可,但这是确确实实的要职,一个没有什么经验的年轻人,上手便是这个品阶,恐怕没人会服。
她犹豫,“两千石官员任命需用印玺,还得通过丞相。若是羽林左右监,臣倒可以立时办妥。”
太后哦了声,眉间似有失望的颜色,“是我不查,叫陛下为难了。无妨,不成便罢,待日后再说也可以。”
扶微老大的不好意思,终究没法回绝,只说:“母亲别急,容我想想办法。”又闲话了几句,从永安宫退了出来。
去丞相官署吧,讨个人情,也要把这中郎将送给太后。于是一路佯佯从夹道里过去,穿过半个宫掖才到南宫,进门是长史相迎,恭恭敬敬行了参礼道:“这样冷的天,上没有传辇?”
她嗯了声,“相父在吗?”
长史摇头,“相国外出办事去了,待他回来,臣即刻便告知。”
扶微感到好奇,看了案头如山卷牍一眼,“政务都处置不完,还要外出公干?”大概脑子忽然抽筋了,打趣道,“别不是有红颜知己相邀吧,丞相年事已高,也当成家了。”
她不过随口调侃,没想到长史怔了一下,“上料事如神也。”
料事如神?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果真?”
长史不知道丞相和她的关系,直言道:“听闻是位故人,差人到门上送了信,相国匆匆出去了。”一个快三十的男人,不管肩上责任如何重大,婚姻大事亟待解决,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这么不体下情。
扶微听得晃神,故人?柴桑翁主不是死了吗,他到底有几位故人?她强颜欢笑,“好啊,好得很……年纪大了,该当的……”一面走出丞相官署,想了想又回身嘱咐,“朕也没什么要紧事,丞相回来不必告知。他日理万机,难得忙里偷闲,先叫他把人生大事办了吧。”
长史诺了一声,她装作很有风度,含笑走出了耗门。
好个老妖怪,有了她,还去见什么故人!她在夹道里气得眼睛发花,忽然想起来,命建业回去问清楚,他究竟到哪里与人私会去了。建业回来,脑袋摇得铃铛一样,“长史也不知道,就看见朱雀大街上停了辆軿车,丞相后来随车去了。”
少帝冷笑,“随车去了?丞相心可真大,不怕是政敌设的套,哄他上车,取他性命吗?”
建业呆呆的,“臣即刻命缇骑全城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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