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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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去才知道,她外公的学校要被拆了,因着学校荒芜多年,地理位置又在镇中央,不少开发商蠢蠢欲动,这不,强拆的队伍已经到了。

江沅一听这消息,扭头就往学校跑。

学校离家很近,江沅到了后,就见推土机挖掘机已到了现场,只等着开工作业。而学校原本就败落的大门,被强大的机械工具一推,木料碎了一地。

她冲过去拦在大门前面,看向坐在高昂如怪物般里面的推土机司机说:“停下!这是我们家学校,谁许你们推的!”

拆迁方的工人一愣,随即领头的道:“你谁啊!给我走开!”

江沅眸里涌上怒意:“这是我外公的艺术团,你没权利拆!”

包工头不怒反笑,“什么孙子孙女,谁来都没用!我这是堂堂正正的拆,市里早规划好了,要做购物广场!”

江沅迎着寒风冷然道:“堂堂正正?好,那咱就有理有据说清楚!这是我们家的地,二十年前经政府批准出租给我外公做学校,现在学校虽然暂停,但地的使用权仍是我们家!不不管是要拆要卖,你都要经过我江家同意,经过相关部门批准!你经过了吗?经过的话,我们江家怎么不知道?还有,政府的手续怎么没有?”

“别让我提醒你是什么手续。”她手一伸,“拆迁许可证呢?国有土地使用权证书呢?规划许可证呢?拆之前的公告程序呢?”眼神一凛,提高声音道:“缺一个你就是强拆!敢强拆你试试!我马上报警,马上上法院!我就不信了!这没有王法!”

她吐词清晰中气十足,说到最后更是字字掷地,铿锵有声,虽是清瘦柔弱的体格,却在庞大重型器械前不见任何畏惧退宿,神态凛然不可冒犯,众人一时竟被她威慑住。

包工头也噎住了,原本这事他就不在理,江家对这块土地的承租期还没到期,可他按捺不住,想着学校荒了也没人理会,干脆私自拆迁好提前将购物中心建成圈钱,至于上头追究下来,他再想法子办手续。

这时有人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刘老板,都是一个镇上的,没必要闹成这样……说起来,你跟江家祖上也算是一个村,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是啊是啊,真要拆好好谈谈,补偿方案谈好了这事就了结了。”

……

众人七嘴八舌,而江家的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亲戚邻居朋友也有十几号人,真要闹起来也不好收场,而且隔壁就是派出所。

包工头不愿把事光天化日下惹大,皱眉冲手下道:“算了,先都回去!”又冲江家人道:“你们等着看,政府不会这地段一直空着,老子早晚得拆了它!

走了几步终归是心有不甘,他拿起身边一截长竹篙,猛地朝大门上重重一击,轰隆隆一声响,挂着“s镇少儿戏曲学校”的大牌匾轰然落下,木质匾摔裂的声音咔擦传来,灰尘四溢。

一群拆迁工人肆意大笑起来,江沅心一急,扑到地上想去将牌匾抱起来,却见包工头一脚踩住破裂的牌匾,朝匾上重重唾了口浓痰,晃着肥头大耳的脸猖狂笑道:“什么狗屁艺术团!你们家那老头生前扯嗓子哇啦几声,就把自己当艺术家了,呵,眼下脚一蹬去了地底下,做鬼也还是个唱烂戏的!”

江家人怒不可遏,正要一拥而上,就见那辆庞大的推土机已轰隆隆冲了过来,耀武扬威似的,江家人只得往后躲。

推土机带起灰尘漫天,而等到机械离去,包工头一行人已经扬长而去了。

.....

这一夜,江沅彻夜没睡。

她就在学校门口,任谁劝都不肯回家,抱着学校的牌匾,呆坐在地上。

牌匾不仅被包工头踩过,更被离去的推土机轰然碾过,完整的牌匾如今四分五裂,不成样子。

江沅的痛心无法形容,这是她外公题字的牌匾,这是这所学校的见证,这地方是外公毕生心血所在,然而艺术不被尊重,才能让世俗凶徒钱权相压、唾弃相对。

寒风瑟瑟中,她找来巾布将牌匾擦净,然后找来了钉锤,试图将破碎的牌匾修好,可叮叮咚咚敲了大半夜,任凭她怎么努力,牌匾却再回不去过去的模样。

江沅终于停住了手,夜风呼啸而过,刮得人脸上生疼,她抱住了碎裂的牌匾,扭头看着那破碎的大门,想起过去很多回忆,她的外公,那个满腹诗书才华横溢的老人,没有任何架子,每天总是最早来到学校,扫去门口落叶尘埃,开门迎接学生,十几年风雨霜雪从不间断。

那个一身清疏傲骨的老人,三岁唱曲学艺,九岁登台演出,一生对艺术鞠躬尽瘁,曾历过战争流亡,曾遭过文.革.批.斗,曾遇过灾年饥荒,但无论如何,他从不放弃对信仰的坚持。

那些年,为了复兴日渐式微的传统戏曲,他乐善好施恩泽众多,广收门徒息心教导。而作为他唯一的外孙女,江沅从小耳濡目染,展现了极高的天分,外公喜不胜喜,便开始循循善诱,重点培养。

自年幼开始,不论寒暑冬夏,江沅在外公及其她师父的指导及陪伴下练嗓练功。外公对她很严格,天不亮便要督促她练习,没练好天黑不许回家吃饭。偶尔天气冷她赖被窝起晚了,还会被外公打手心。除此之外,因为勤学苦练,她必须放弃同龄人能有的快乐,有一日她看着别家孩子欢快的玩闹,终于哭了起来,说:“我不要练曲了!不要外公了!”

那个晚上,外公一夜没睡,在露台上抽了一宿的烟。

那年她只有六岁,但她已经明白,外公抽烟是因为难过。

此后的外公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还会督促她练功,但也会常带她出去游玩,或郊游踏青、或野餐露营……她感觉的出来,外公是心疼她的,或者,外公也对给予她的压力感到歉疚,他这是补偿,也是真的想让她快乐。

后来,她慢慢懂了外公的心,渐渐不再闹了,收了玩心越发勤奋。

十三岁那年,她这个从小镇里出来的姑娘,击败全国强敌如云,一举摘下了全国少儿梅花大奖,生平不喝酒的外公,在那一晚高兴的喝醉了,搂着酒瓶一边吐还一边笑。

外公的第二次喝醉,则在她二十二岁那年。那年的她不仅被保研,更是被著名戏剧家收为入室弟子,不仅未来戏曲界一片光明,甚至能将家族戏曲发扬光大。得知这消息的那天,外公跟她打电话。那是她第一次见外公哭,外公哭着说了她年幼时的一件事,“沅沅,你还记不记得,六岁那年你哭着问我,外公,为什么她们都在玩,我却要在这里练功?”

她点头,“记得。”

那个答案,外公这么多年都没有回答。这一次,年迈的老人家隔着数年光阴,终于揭开答案的谜底,他在电话里哽咽出声,说:“那是因为……我们家沅沅与众不同啊。”

她终于哭起来。

这个老人,用二十年的时间教育她、栽培她、磨练她,他让她承载希望,怀揣信仰,不断上进,成为不平庸的人。他予她方向、梦想、耐力、勇气,用后半生心血,将她这块璞玉炼出光芒。

……

北风还在呼啸,寒夜里校园门口荒草摇曳,当一幕幕往事在江沅脑里闪过之时,外公的最后一句话定格在脑海。

江沅怀抱着无法还原的牌匾,终于哭了,她将脸贴在牌匾上,像那些年还紧拥着老人的小小丫头,依恋地,哭得泣不成声。

许久之后,满脸泪痕的她仰头看着天空,浓黑如墨的天空上,她仿佛看到外公的脸,看到那一年拿了梅花奖后,外公笑眯眯说:“我家沅沅,一定会成为外公的骄傲……”

星空之下的江沅擦干了眼泪,站起身,立誓般对着苍穹嘶声呐喊。

“外公!你看好了!我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

☆、chapter 23动机

这一夜,年关的炮声噼啪,学校的荒草衰败,江沅将誓言留在了冷风中。

而她去后,一道人影不远处的大树后走出来,看着她抱着牌匾离去的方向,久久怔然。

又一道人影从旁边走了出来,对先前的男人说:“宋总,你都守了大半夜了……江小姐既然走了,那咱也回去吧,这天冷啊。”

幽暗的树影下,宋昱庭的眸光亮如孤星,他没答秘书的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个包工头的底细查出来了吗?”

秘书点头,“老张查出来了,回去就给您汇报。”

宋昱庭颔首,口吻很冷,“很好。”

简短的两个字,陈秘书却知道,今儿这肥头大耳的家伙要像当年那个暴虐过江沅的联防队长一样,倒大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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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江沅让全家吓了一跳。

她一改前些日子的萎靡与消沉,大早便起了床,从前的披肩长发梳成了高马尾,看起来精神劲十足。

她父母见状便问情况,江沅说:“我不能再让家里为我担心了,也不能让天上的外公失望。外公没完成的事业,我要继续完成。”

江父虽然欣慰,但仍有担忧,“你外公虽然希望你有出息,但他并没想过其他。因为这种事业是一种责任,你外公只要你有自己的价值就够了,不需要你再辛苦去抗他的旗。”

江沅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外公爱我,为我考虑,所以我更要完成他的遗志。”顿了顿,她说:“我想把艺术团重新办起来。”——过去外公是先有艺术团才有学校的,少儿昆曲学校的建立不仅是为了能让戏曲传承下去,也是为艺术团输送新鲜的血液人才。

江沅继续说:“第一是为了外公,让那些瞧不起戏曲艺术的人刮目相看,第二,有了艺术团的存在,学校的那块地有了用武之地,开发商便不能随意打拆迁的主意了。”

江父江母对视一眼,江沅的这个说法有道理,不过忧虑更大。

江父道:“可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瞒你说,你外公的艺术团跟学校即便没有后来食物中毒事件的爆发,多半也是无法继续的,因为国内民营艺术团的境遇太艰难了,一在资金上没有政策扶持,二在地位上不如国家院团,运营全靠自身,若不是你外公那股热爱戏曲的劲强撑着,这团根本不好继续……”

江母接着道:“再说了,这艺术团不仅操持起来难,其他方面也麻烦,重新组建需要政府审批,另外团里还要招人……这些就不提了,最难的还是钱!启动资金及后续运营资金,那可不是一点小数目!”

江沅道:“我知道难,但办法是人想的。我先去招人,招到了人好去政府登记,至于其他问题,事在人为,我不能还没有开始就退缩。”

江沅自小便心性坚定,认定的事便不会动摇,江父江母见再劝也无用,便没再阻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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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后,江沅便出了门,先去民政局打听了下艺术团申报手续,旋即便去了后街小巷。

小巷住着一个叫秦素梅的女人,那是她过去的同学,也曾在外公的学校就读,学生时期两人不仅生活上要好,便连昆曲的艺术课上都很默契。每逢节假日两人常一起在小礼堂登台演出,那会她饰演《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秦素梅便饰演丫头春香,两人一个闺门旦一个贴旦,配合绝佳。而秦素梅除了会演会唱外,她的二叔先前也在团里吹得一口好曲笛,曲笛是昆曲最重要的伴奏乐器,有了它,便将再添一员大将。

江沅找到了秦素梅的家,这些年秦素梅结了婚,生了孩子,在家相夫教子。江沅到访后,旧友相见聊起旧时趣事,分外亲热,可当江沅说起此行来的真正目的,秦素梅便摇头轻笑,“算了吧,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唱?”

之后无论江沅怎么劝,她都别开话题,不予回应。

眼瞅了天色不早了,江沅只得先行告辞,打算下次再来劝。

可第二次第三次上门劝说时,事情发生了转变,秦素梅推脱说自己有要事出门,便闭门不见了。

对此江沅很是无奈,夜里吃晚饭时她无意把这事说了出来,江母道:“我明明买菜时看到她在路边麻将馆打牌啊!”

江父跟着惋惜,“素梅这孩子挺让人纳闷的,从前是个好苗子,曲唱的不错,艺术团倒了后听说她凭本事拜了个艺术家做师父,可不知怎么跟师父没多久就不唱了,回到镇里,草草嫁了个男人……她男人爱赌,她便也跟着沾上,夫妻两不踏实过日子,泡麻将馆比在家呆的时间还多!”

江沅听着这话,心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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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江沅没睡着,睁着眼看天花板时便想起这几天的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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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除了秦素梅外,她还去挨家挨户上门做其他人的工作,但那些人的反应跟秦素梅差不多,脾气好的,客气拒绝,脾气不好的,直接来一句“唱戏是艺术,可唱戏能当饭吃吗?”便再不理会。

幽暗的夜色里,江沅蜷在被窝,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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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江沅并未就此放弃,一夜之后她又去找秦素梅了,这次,她直接找到了母亲说的那个麻将馆。

秦素梅看到了她,但就是不出来,也许是想让江沅知难而退,她继续安稳地做那搓牌。

江沅也没有开口催,跟隔壁副食店的老板借了个小板凳,就那样坐在门口,慢慢等。在麻将馆内噼啪的搓牌声中,冬日稀薄的日头从东边转到了西边,江沅静看着迁徙的光影,就这样等了一天。

牌局快散场时,秦素梅终于坐不住了。她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到江沅身旁,坦然道:“江沅,你回去吧,我不会去你那的。”

江沅坐在树下矮板凳上,即便是简陋的处境,她仍是坐姿端正,背脊笔直。问:“为什么?”

秦素梅道:“哪有为什么?是,我承认,过去我的确喜欢昆曲,可现在我有男人孩子,什么梦想信仰早就在油盐酱醋烟熏火燎里消磨掉了,对一个已婚妇女来说,养家糊口,相夫教子就是最正常的一生……我觉得这种状态挺好的,以前什么戏曲家啊,太遥远了。”

顿了顿,她继续说:“当然,我不否认,你劝我的那些话都是有道理的,戏曲是艺术,是民族瑰宝,要靠我们一代代发扬光大……可是江沅,民族瑰宝又不是钱,不是米饭,没有它我照样活的好好的!”

说到这她冲麻将馆内一招手,“老李,给我来一根!”

老李是她男人,也在屋内,正围在另一桌牌局上为抓了一只好牌激动不已,闻言抽了一根给她,不到十块钱的劣质烟,秦素梅吸得一脸满足。

她吸着烟吞云吐雾地劝江沅:“你与其整天忧国忧民的,还不如想想自己,你瞧我,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是一头空,赶紧趁还年轻找个人再嫁了吧!”

“可不是!”麻将馆的老板娘跟着笑起来,她是认识江沅的,插嘴道:“说什么艺术啊追求啊,那都是空的,女人这一生不就图个安稳日子吗?你这岁数也不能再拖了,女人二十一朵花,三十可是豆腐渣!”说着热心地凑过来,“我有个堂弟,开了个汽修厂,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人家有钱,配你这二婚的,你不亏!”

江沅顿时噎住,为了素梅的话,更为了老板娘满满笑脸下的伪善与轻视。

是,她是个女人,可谁说女人就没有追求人生价值的权利?

是,她快三十了,可谁说年龄就是女人必须贬值的根本?

她也的确离过婚,但难道二婚的人就低人一等,活该被凑合,跟一个没感情精神上也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将就一辈子?

归根结底,这些人身为女人,却从心底从未真正瞧得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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