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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师徒二人正在给《论语》做句读,那厢明姝躲在屏风后,时不时端着壶过来添水,后来干脆傻笑兮兮地坐在二人身边,趁着讲课余闲问道:“獾郎,你认识方仲永吗?金溪的方仲永?”

獾郎是王安石的小名,据说他出生时有只胖乎乎的小獾从门口路过,因此得了这个绰号。而方仲永自然不必提,就是王安石的文章《伤仲永》里那个小时了了,长大后泯然众人矣的神童少年,他的家乡金溪与临川相邻,只隔了一段河水。

王安石一脸懵逼地看着她,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外婆家住金溪,可以帮师娘打听打听。”

明姝又问:“那你游褒禅山了吗?读孟尝君传了吗?”

王安石更是一脸懵逼,“褒禅山是什么?孟尝君是啥?”

晏子钦忍不下去了,拽着明姝的袖子把她提溜回房,按在角落里教训道:“不要再打扰我们上课,你问这些有的没的,再吓坏了孩子。”

明姝讪讪答应了,却还是经常躲在各种地方观察这个原本只应出现在书本上的小少年,连连感叹穿越的神奇——就是这点好,梦想照进现实,当看到真人时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史册里、文字间挥毫泼墨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晏子钦见她有所收敛,便由她去了,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一个小孩子趋之若鹜、饶有兴味地围观,难道他这个堂堂男子汉还比不上一个小孩子吗!心里烦乱,不由自主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小孩子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不知第几脸懵逼地看着师父,拿书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了三抖。

转眼已是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王安石的课程进度也从《论语》句读升级为《论语》注疏。那一日春光迟迟,高卷的竹帘上堪堪有东风拂过,中庭盛放的粉海棠落了满阶。

晏子钦忽想起自己珍藏了一卷唐人做注的《论语》,便让王安石稍等,自己去房里找来。

先找了书架,却没有,想着大约没从箱箧里取出,便去翻箱子。眼前十来个箱子长的都差不多,晏子钦向来不对这些生活琐事稍加留心,记不清哪个是书箱,只能一个个翻找,第一只箱子都是衣物,第二只都是明姝不要的小玩意儿,到了第三只,面上铺的都是成匹的绸缎,底下摸起来硬硬的,兴许有书,晏子钦从最底层一抽,抽出一只盘绦锦的书匣来,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是什么,索性打开来瞧瞧。

若问这是什么,还要提起新婚之夜,晏子钦当着明姝的面翻开了那本舅父倾情赠送的春~宫~图,他不明就里,却把明姝吓得不行,偷偷藏进自己的嫁妆箱子里,这装满绸缎的箱子正是当晚那只,她本以为天~衣无缝,哪成想这么快被她最想瞒着的人发现了。

此时,正在婆婆房里抄佛经的明姝虎躯一震,笔锋划出一条突兀的黑线,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瞄了眼正在拨念珠的许氏,偷偷念了声“阿弥陀佛”。

还是原来的封面,还是原来的内容,还是原来的情趣,可晏子钦早已不是原来的晏子钦了。

成亲已有半年,虽未真刀实枪地上阵,可和娘子耳鬓厮磨,加之年岁渐长,此事不需人教,自然渐通其中道理,蠢蠢欲动的天性加上眼前活色生香的图画,什么都不用说,一眼就懂了。骨子里的刻板羞怯让他想停下手,可体内不可知的力量哪里还听他调配?只能红着脸一页页翻下去,却都浮光掠影,不敢看太仔细,可心里早如明镜一般,恨不得明姝就在眼前,任他搂一搂,抱一抱才好,更往下的不敢想,可心早如擂鼓般跳动,不敢想还是要想,难堪地捂住脸,就从手指缝里偷看。

“晏先生?”

门外传来王安石的声音,吓得晏子钦赶紧把书扔掉,急忙回头,只见王安石站在门外。

还好站得远,否则就糟了!

“晏先生,书找到了吗?”王安石又问。

晏子钦轻咳两声,道:“还……还没。”

王安石神色有些慌张,道:“我家仆人方才来报,说学生的外祖母生了急病,母亲让学生跟去探看,可否请两天假?”

晏子钦一边悄悄把图册藏在身后,一边道:“长辈有疾,做儿孙的自然该侍奉汤药,快去吧。”看他远去后,晏子钦才把图册原封不动地藏回原处,却在箱子上用指甲划出一个十字,侥幸地想着下次方便找。

当晚,夫妻二人又是同被而眠,回到临川后,二人便不分房了,只因明姝怕婆婆猜疑,虽然同居一室,但还是泾渭分明,互不干犯。

只是今晚,明姝安然睡去后,“大彻大悟”的晏子钦坐不住了,东翻一个身,西瞪一下眼,黑暗中听见枕边人轻柔的呼吸,嗅着她发丝上的气息,便如饮了醇酒一般,多想软玉温香抱满怀啊!可是娘子她……会同意吗?

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有些丧气,难道是娘子嫌弃他,所以故意不让他亲近?若是自己偷偷摸摸地对她那样,岂不是不够君子?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白天看过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又出现在脑海里,自己也变得和画里一样了,一捶床,索性起来到院子里散散步,灭灭这股无名火。

春夜里尚有寒气,他披衣来到院中,却见一缕烛火翕忽闪动,却是杜和坐在蜡烛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火光。

“你在做什么?”晏子钦皱眉不解道。

杜和挥手打了个招呼,笑道:“嘿哟,恩公起夜啊!”

晏子钦道:“什么起夜,倒是你,为什么晚上不睡盯着蜡烛?”

杜和道:“这是咱们练武之人的修行,黑暗中紧盯着火光最练目力,不管是十八连环刀还是偏体灵明剑,我都能从千百套花招里找出致命点,一击即破!”

晏子钦点点头,正要走,却被杜和拦住,他轻声道:“恩公不是起夜,难道是……那个……不行?”

看他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末了还加上一句“男人嘛,都懂的”,晏子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走,推门进屋,气呼呼往床上一趟,又折腾了几个来回才睡下,幸好学生请假去外祖母家,第二天不用早起授课。

次日清晨,明姝伸着懒腰坐起身,还眷恋那温暖的被窝,又赖了一会儿,见一向早起的晏子钦没有醒来的意思,白生生的脸半埋在枕头里,时不时抿几下红润的嘴,该不会是梦见什么好吃的?

淘气地捏住他的鼻尖,片刻,喘不上气的晏子钦醒了,明姝捧着脸趴在他面前,笑道:“早啊。”

晏子钦笑笑,懒懒回了句早,眼睛却从娘子粉白的脸庞下移到微微敞开的中衣领口,脸上腾地红起来,忽然感到下身不对,眼神慌乱起来。

“怎么了?”明姝发觉他突如其来的紧张,想掀开被子看看究竟怎么了。

晏子钦赶紧拉紧被子,囫囵道:“没……没怎么!”

“让我看看!”明姝拉扯几下,一把掀开被子。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地方鼓起一块不可小觑的东西,白绫裤上更是潮乎乎一片。

☆、第二十四章

明姝:“……”

晏子钦:“……”

看到被子里的景象,明姝很淡定,起码是自认为很淡定地放下被子,把晏子钦藏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尖。

果然,再纯洁的少年也有长大成人的一天。

她默默感叹着,心想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能怪他,只能怪大自然的规律了,也许他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是什么。

要不要安抚一下脆弱的少男心?比如,给他讲解一下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甚至部分男性在死亡后,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聚集到身体的最低处,也会导致某不可描述的部位充血膨胀。再比如,她在解剖室做助手时每天都要面对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某器官标本,她不会介意的。

……算了,会给这只包子留下心理阴影吧,她不想当罪人。

晏子钦已经从被子里钻出来,面无表情地帮明姝拉拢了松开的衣襟,遮住了即将走光的胸,又面无表情地翻身面壁。

明姝一愣,想到了一个快速化解尴尬的办法。

“哈哈哈哈哈哈,你都多大人了,还尿床!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还没停下,可晏子钦早已躲回被子里,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明姝收起夸张的笑,清了清嗓子,道:“我……让春岫给你收拾一下。”

被子里的晏子钦剧烈地摇头,想必是害羞了。

“要不然,让陈嬷嬷来?”

晏子钦还是摇头,闷声道:“帮我拿件换洗的衣物就好,不要让旁人知道。”

看着他瑟瑟发颤的背影,明姝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饱受欺凌的小媳妇,而自己仿佛是一个对他做了令人发指之事,吃干抹净后却又不愿负责的大恶棍,心里不由得一阵恶寒,蹑手蹑脚地从柜中拿了条干净裤子放到他身边,别别扭扭地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

晏子钦“嗯”了一声,点点头。

明姝没精打采地蹲在房门外的墙根下,看着院子里的袅娜丝柳、烂漫春光,缩在阴影中的她像一朵忧郁的蘑菇。

看到晏子钦那个样子,她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自责感?仔细想想,要不是自己连哄带骗,他也不会“三月不知肉味”,直到现在才开了窍,可是一旦开窍,未来的日子要怎么混啊!

正在悲叹,房门突然开了,穿着停当的晏子钦走了出来,一身挺括的淡青色素地细麻长衫更衬出他颀长的身形,衣料半新不旧,想来是去年制成的,如今已有些短,露出簇新地黑缎双梁云头履和一截洁白的云袜,看来这一年来他长了不少个子。

这个人脸上依然是不苟言笑的表情,好像刚才那些难为情的事从没发生过,只有一双晶莹闪烁的星眸,隐隐透露出些微的情绪波动。

一件回字纹半壁披在了明姝身上,一恍神间,晏子钦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披上些,早上凉。”他说着,朝书斋走去,只留下明姝呆呆地蹲在墙角,脸颊一寸一寸红到耳根。

“啪!”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大清早,犯什么花痴啊!”

也许是有意避开彼此,这一天他们都没再见面,明姝还是和婆婆一起抄佛经,也许是信佛之人常常拂拭灵台之上的红尘,看事更准些,许氏立刻察觉出儿子儿媳之间微妙的气氛,叹道:“我这孽障聪明倒是聪明,不过只是耳目上的聪明,细看他的心,比常人都要痴愚,你且担待他些。”

明姝连连点头,心想:“幸亏他心里痴愚,要不然我那制得住他,早就惨遭‘毒手’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把他今早生出的那点不该有的‘聪明’收回去吧!”

到了傍晚,明姝回屋吃饭,却见晏子钦也在房里,身上只穿中衣,唬了她一跳,忙问:“你脱成这样做什么?”

晏子钦也微微一愣,腼腆道:“有个故交从应天来江南西路公干,途径咱们这儿,我前去一会,想换件合体些的衣服。”

的确,他今早穿的那件细麻袍子有些短小了,明姝又问:“什么朋友?去何处相见?”

晏子钦道:“之前在族叔府上偶遇的前辈,说了姓名你也不知是谁,地方是他定的,就在离他下榻之处不远的明月楼。”

他口中的的族叔就是在应天为官的晏殊,那日偶然相识的前辈便是范仲淹,亏得他没说出此人姓名,否则以范文正公的鼎鼎大名和一篇《岳阳楼记》在广大现代人中学记忆中崇高的地位,今晚的“单刀赴会”,就要变成“拖家带口”了。

听到“明月楼”三个字,明姝脸色冷了三分。有宋一朝,对于男人,尤其是才子来说,眠花宿柳并不可耻,反而是惹人羡慕的风流韵事,流传下来的宋词名篇有一半就是在歌妓簇拥着的酒席宴会上写就的,这些美丽多情、身世畸零的女子带给才子们无限的绮思,于是她们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秦楼楚馆、画舫彩船,人迹所至,皆能寻到艳色相陪,早就不是禁忌了。

天下最知名的青楼就是京城的绮玉阁,临川的明月楼虽然比不上那里,却也是花月情浓的风流之地,范仲淹约晏子钦在此处相见,为的是什么?

明姝的脑中闪过一串不好的画面,联想到晏子钦今早刚刚觉醒,再去那种地方简直就是*,怎么能把持得住呢!?

一想到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明姝的心忽然微微刺痛起来,低着头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晏子钦不解,问道:“怎么了?”

明姝一边拉开柜子,一边道:“没什么,帮你找外袍。”

她把两件外袍搭在龙门架上,一件是月白的缎袍,上面有隐约的云形暗纹,在光线下忽隐忽现,配上衣襟上刺绣而成的几缕碧玉妆成的柳绦,说不出的俊秀风雅。而另一件则是极普通的铁灰色素罗长衫,无一处花纹,十分古板。

这两件衣服都是婚后新做的,一直没穿用,第一件缎袍更是明姝心尖尖上的爱物,那时她寻到一位极精巧、极心细的裁缝,为她做了好几件女衣,有一件绣着赵粉牡丹的褙子正能和这件柳枝男装配成一对,正取了古诗中“郎如洛阳花,妾似武昌柳”的绵绵情意。

明姝拿这两件截然不同的衣物让晏子钦挑选,其实心中另有计较,若他选了第一件,那么多半是有心去风月场中拈花惹草,俗话说了,“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衣着华丽的俊雅少年谁人不爱?恐怕会成为“满楼红袖招”的对象吧!她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是他选了朴实无华的那件……

还没等她想完,晏子钦十分自然地穿上了那件铁灰色的朴素长衫,道:“我去见朋友,又不是去摆阔,穿得那么显眼做什么。”

果然是老干部审美,越简单、越灰暗越好,可明姝心里还是酸酸的,道:“那要不是见朋友,而是去见什么特别重要的‘知己’,你就穿那件好看的咯?”

晏子钦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

见他正要系上外衫的系带,明姝连忙让他等等,解下自己腰间的蜂蝶穿花汗巾子,往他中衣之内、中裤之外一束,打了个活结。

这个结别有玄机,之前做法医时常常跟着刑侦队出任务,久而久之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双环结”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好好解开,它自然是个活结,可要是情急之下用力拉扯,结只会越来越紧,最后变成死扣,这是很常见的用来约束嫌疑犯的方式。

而此时,晏子钦就是她最大的“嫌疑犯”,明姝想着:“他若是意乱情迷,猛地扯开汗巾子,保管他挣扎到天亮也脱不下衣服,何况他不会打这种结,若是回家后汗巾子乱了,那就证明他……”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竟像有一碗陈醋灌进明姝的心里,酸酸涩涩,怎么也不是滋味。

☆、第25章

却说晏子钦带着许安骑马来到明月楼,范仲淹已定下一席酒菜,只是人未到,有个十七八的小厮自称是范家下人,说自家官人即刻就来,请晏官人稍待。

明月楼中清净雅洁,虽有歌妓侑酒,却也不是毫无格调,她们见晏子钦衣着朴素,身边又只跟着一个老仆,觉得无甚油水,因此上不太热络,只管招呼另一旁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不一会儿,丝竹管弦伴着莺声燕语传到晏子钦耳中,他略略皱眉,有些不自在,对许安道:“把槅扇关上吧,我们又没给缠头,不好白听了人家的歌声。”

许安笑了,心道:“哪是因为没付那一两吊缠头钱,分明是您听不惯‘靡靡之音’。”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槅扇开了,进门的正是范仲淹,也是一身简单的青衣,年近四十的他已两鬓斑白,面上带着些许风霜之色,想必是旅途劳顿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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