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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

功名?富贵?还是杀戮堆积起来的成就感?

此刻在他心里,这些皆成了杯中一浮云,空山一篷草。填满他胸膛的是个女人,他侄子的妻子,他侄孙的母亲。

在他年少时,曾亲手杀死过一个侄子,恰也正是在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对血腥味的贪着与喜爱。他为此而被临死的父亲安排上少林寺修行,以洗去自已天不能恕的罪孽。可如今他又动了贪欲,觊觎一个不该觊觎的女人。

他将兵器一件件取了出来,又一件件放了回去,在院中站到天亮时,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第二十五章 裘皮

魏芸整日无所事事,自然十分关心伏青山的一举一动。偏她这妈妈是个好事儿的,这日伏青山不过晚回家半个时辰,又叫她告到了魏芸这里。女子要是有了怀疑心,那还了得。她拿自己哥哥魏仕杰做度,恨恨咬牙道:“好大的胆子,他一个寒村出来的贫子,如今难道也学我哥哥做起了脂粉场中的英雄?”

曹妈妈亦在身边添油架醋道:“他有容有貌,既然能哄姑娘开心,自然也会哄别人开心,老身早看他是个不老实的。”

魏芸越发气的咬牙切齿,唤了个小丫头来一问,听说他这番归了家,连报备都不肯报备就进了南楼,越发火冒三丈,指了深红道:“去把姨娘叫来,我要跟姨娘好好说说这事。”

叫方姨娘说给父亲魏源听,好叫魏源好好的给伏青山下点狠放,叫他知道害怕。

伏青山回到南院,在书房中略呆了片刻便往南楼而来。院子里的婢子仆妇自然皆是魏芸的耳报神,见他行动一溜烟儿的往楼上跑着报信儿。

魏芸听闻小丫头来报说伏青山求见,恨恨对方姨娘道:“姨娘,他来了。”

方姨娘拍着魏芸的背道:“儿,你先不必着急,听听他怎么说才好。姨娘在这里也不方便,先坐在内间听他的口风,才能知道他这两日到底在干什么混事。”

魏芸端坐在小榻床上等着,见伏青山进了起居室,先就挑了眉问道:“你如今可还当这中书府是你的家?”

伏青山单负一手,笑着走了过来,撩了袍子坐在小榻床另一侧,轻声道:“既是夫人的家,就是君疏的家。你怎会问这种话?”

魏芸冷笑道:“我还以为伏姑爷攀爬到了高门,以为自己从此能平步青云仕途一帆风顺,再不肯理我这个妻子了呢。”

伏青山心道我的仕途还不全要看你爹的心情。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他但凡望着魏芸时,那清眉下一双秀目中就盛的满满皆是深情。

魏芸见是幅卷轴,先就冷笑道:“省省吧,你那点俸银打赏下人都不够,能从那里淘弄到好东西。”

虽这样说着,却也好奇凑了过来,见卷轴徐徐展开提了半颗心在空中期待着,忽而手捂了唇泫然欲泣道:“这是我的狸奴?”

狸奴是她早先养的只白底夹杂纹灰褐斑的小猫儿,因嘴上有点杂毛常似偷吃了东西的贼一样俏皮,魏芸份外疼爱,一直贴身养着。这小猫儿伏青山初来时还在,四五月间发春偷跑出去就再也没找回来。

她摩梭了画上的猫儿就仿如亲见,又哭又笑道:“你画的肖似,毛儿绒绒梅花小爪儿就仿佛是真的一般。”

伏青山道:“我早知你思念于它,又叫你罚着不能上楼来,便趁空作了这画儿给你做个念想。昨夜今日也不过是心急要将它裱出来,那知还要惹你发怒。”

魏芸又娇又嗔依了过来道:“你为何不早说?”

她取了画过来看了许久摇头道:“绫子裱功太次,一看就是不值钱的东西。”

伏青山心道:我不过一个寒门子,又吃住皆在你家,一点俸禄还不够你的脂粉钱,那里敢学那些京中高门家的贵子们,拿钱来夯得女人的心。也就这点巧妙小意来哄一哄,但你既爱吃这一套,我就哄了你又何妨?

婚姻在于各人所看。伏青山初与魏芸成亲时,因她又有才情又有美貌,又有家世又有门风,端得是当她个月中婵娟一样又是仰慕又是崇敬的爱着。这崇敬而又仰慕的爱延续了半年多,他一直都是小心揣摩她的心意,成日费力的讨好。

虽也魏芸经常发些小脾气,但因在新婚中,他也只当那是甜密的枷锁,爱情的五味,全然浑不在意。但他毕竟是个农村男子,自幼生长在男子比天还大,女子就该伏侍男子的社会风气中,觉得女子若真心实意爱一个男子,就该亲身伏侍她的丈夫。

他也愿意享受这种伏侍,想要叫魏芸也如晚晴一般宠爱,疼爱自己。

那夜他不过是唤魏芸拿了方帕子,舀了瓢清水,岂知次日魏芸就给他好大一个没脸。伏青山上门入赘,自尊心本就极高,又次日听魏芸轻飘飘一句话就推了他早已计划好的过年回乡祭祖,这几件事下来,他心中烦乱不堪,已无力再在魏芸身上用真情。

既不愿再用真情,冷眼再瞧魏芸,就能瞧出她许多缺点来。但既已成夫妻,魏芸的父亲又身在高位,伏青山自然不可能真将魏芸休弃,该哄还是要哄,该骗还是要骗,原来的温柔,一点不落仍要用在她身上,将她拢络好了才能以图后计。

男女之间的奇怪恰就在此。伏青山整日揣摩着魏芸的心思要投其所好,她理所当然的享受着,还要嫌烦。真到了他不肯用真情,只拿鬼话来哄她的时候,他那种若即若离又伴着甜言蜜语的君子之态,倒叫她觉得有些新鲜。

这日伏青山自然一整日都陪着魏芸,陪她下棋赏画,听她弹琴奏乐,到夜里又好好的慰劳了魏芸一番,把个魏芸哄的高高兴兴欢欢喜喜。

***

冬麦六月中就要熟,粟谷还须等到七月中。

这日晚晴自己爬上高高的杏子树替铎儿摘了半筐杏子下来,见他抱着筐子摇摇晃晃往隔壁去了,自己才捡起鞋底复又纳了起来。

快到傍晚时铎儿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个花生。他手中拿着一条紫貂,双指在那貂头上提着道:“这是我家大哥送给我的一条,我欲将它送给小娘子,还望小娘子不要嫌弃。”

晚晴拿膝盖顶着鞋底狠狠用锥子戳了个眼子,拾了针起来在头发间擦了擦飞快戳了一针下去,抽了线起来纳紧了道:“花生大哥,我们农村人那里能围这个,快拿到集市上去换些银子才是正经。”

花生见晚晴理也不理自己,拿那紫貂在铎儿脖子上围了一圈道:“小娘子你瞧,这样子多好看?”

晚晴摆手道:“快不要给我儿热起扉子来,你那东西再好也不是我能戴的,快拿走吧。”

花生还舍不得走,拉了块树根子来坐了,捡了晚晴身边小箩里的杏子来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口道:“我们明儿就要走了。”

他说过多次,晚晴早都知道的,接了话道:“要去多久,走了可还回来?”

花生道:“不一定。大哥原来没露口风,不过这几天听他的意思是不想再回来了。”

晚晴虽不是事非之人,但也对伏泰正在外做些什么有了几分好奇,压低了声音道:“阿正叔真在外做将军?”

花生道:“那是当然,凉州城最大的将军。”

晚晴笑着揪了铎儿的耳朵道:“我儿是凉州城最大的将军教过拳的,哈哈。”

花生又道:“还有白凤将军,个子与大哥一样高,长的漂亮如罗刹一般。”

晚晴听他说的有些扯,提醒道:“我们这里说丑,才会说如罗刹一般。”

花生道:“白凤将军不但不丑,还特别美,又高又美,持一把银枪衬着红缨,在马上跑起来,那腰姿,那身段,那脸蛋儿……”

晚晴笑着摇头,就听花生又道:“我们此番回去是要替白凤将军过生日,等生日过完,只怕大哥就要和白凤将这成亲了。”

晚晴听了有些意思,笑问道:“既他们早认识,为何一直没有成亲?”

花生道:“这里头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只怕再无人清楚。”

晚晴虽跟他闲谈着,手里的活却一点没落,一下下斜了肩膀拿锥子戳着鞋底,暗笑这花生或者还真是个兵痞子,但凡提到女人身上,说起话来总有些流里流气。

花生又提了那紫貂道:“小娘子,我替你挂到院子里去。”

晚晴屡推不止,有些生气道:“我们农村人,不图这些东西也不爱这些东西,花生大哥若不想叫我生气就快些拿走,我是真的不要。”

本就是个土里滚土里趟的农村妇人,裹上这个,恰如乞丐穿上绣花鞋,傻子戴上乌纱帽,不但不合体,反而徒惹人笑柄。

花生见晚晴面上没了笑意,才知她是真的不要这东西,只好拎了道:“那我只好提走了。这些日子多谢小娘子的照应,你包的饺子很好吃。”

第二十六章 农忙

六月正是菜多的时候,恰他们又给了半扇猪腌在缸里。晚晴听他说的诚恳,起身将鞋底搁起,到后头菜园里摘了几大朵白菜回来,剁绒捏了水份,又剁了些腌肉和在一起,扎扎实实包了顿饺子给隔壁的花生与伏泰正,也算是替他们送行了。

晚晴端了饺子到了隔壁,伏泰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花生忙着擦洗厨房收拾碗筷。她将饺子放到台阶上的桌子上,见铎儿也在那里帮忙跑腿,抓了过来问伏泰正道:“阿正叔明日什么时候走?”

伏泰正回头看了晚晴一眼,目光扫过叫她心里有些起毛,晚晴笑了道:“若起的早不好再摆弄厨下,我替你们做早饭。”

花生自厨房走了出来道:“我们五更就要动身,要走到车家集去买马,既小娘子做早饭,那我就不必再收拾一次厨房。”

五更也太早了些。晚晴道:“饺子如何?我包的多,明早煎了给你们吃。”

花生道:“如此就多谢小娘子了。”

言罢自厨房端了碗筷并醋壶来摆着吃饺子。

这一夜晚晴担忧怕要睡过头,几乎都没有睡觉,听着鸡鸣了一回,起来先洒扫了庭院,听着那边也起来收拾东西了,才下到厨房生了柴火烧起面汤来。

她拿葱爆香了油呛得一锅油油的甜面汤盛在钵里,刷了锅将昨日煮出来晾在碗里的饺子一只只煎的焦黄油脆,才开门收拾了厅房,到后院墙上唤花生道:“花生大哥,汤已烧好,你们收拾好了就锁门过来吃。”

花生出院子来应了一声。晚晴复又回到自家厅房,思忖了半晌心道伏泰正临走,只怕也要上柱香,遂将牌位前油灯点上,将香也寻了出来摆在八仙桌上。

不一会儿花生与伏泰正一人背着一只行囊走了进来。晚晴瞧见伏泰正将那根铜黄的棍子立在二门上,显然是也要带走的。她盛了汤来摆在厅房外屋檐下,又端了饺子出来,这两人便默默坐了吃着。

花生见晚晴在厨下忙碌不肯出来,端了碗下来问道:“小娘子为何不吃?”

晚晴笑道:“我还不饿,早起与铎儿一起吃。”

她净过手解了围裙到厅房,见伏泰正负手背身盯着桌上的牌位,走过去问道:“阿正叔可要上柱香?”

伏泰正摇头:“不用。”

外面夜色正浓,油灯有一下没一下的跳跃着一高一低两人的身影,晚晴才欲出门,就听伏泰正问道:“你们这些年日子可还过的顺遂?”

晚晴亦知他只怕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她身边的亲人渐渐死去,若果真如花生所说他们此去再不归来,这伏泰正的离开便如死去一般,也是此生的告别。她想到此心中有些愁怅,低声道:“虽苦一点,但庄稼人是从土里刨吃食,苦也是应该的。”

伏泰正不敢回头看她,许久才又问道:“粮食够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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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晴道:“我家人口少,粮是够的,二哥家就难说,孩子太多了些。”

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问起,也不知该如何谈起。伏泰正心中浮起那个叫他几乎要发疯的梦,怕自己如小时候砸死黑山那一回一样又要失去人性,连话也不敢再接下去。转身出了门,意欲就此离去,却又忍不住回头瞧了晚晴一眼。低声道:“保重。”

晚晴胸腔一窒,心道他们这一走,这村头上又只剩自己跟铎儿两个人了。还好小黑猪如今渐大,也能作伴。

她直送出门到了村口,花生不停挥手道:“小娘子回去吧,快回去吧。”

天仍是黑透的,月亮星星俱无,恰是黎明时最黑暗的一阵子。他们偏偏要此时出门,才不过几步远,她已经瞧不见他们了。

由不得她有些伤感,或者再去想太多回的青山,最忙的季节终于来了。

北方农村不比南方,一两个人亦可以干完所有农活。麦子是北方农村的主产,从种麦子到锄草到收割脱粒,皆不是一人所能完成的事情,须得全村通力合作。麦黄不过那几天,要抢在雨季来临之前收到场里脱壳入库,否则叫雨打了生芽,一年的粮食就毁了。

若是大些的村子,或者三五户人相帮也能完成,下伏村只有这几户人家,是必得要相互帮忙的。晚晴守着祖宅有两个老人的口粮,麦子自然种的多些。她足有十五亩麦田要收,不但如此,她还要提上镰刀去帮高山,春山,伏铜,马氏这几户人家,到她的麦子熟透时,人家才会来帮她。

收麦子的日子,头一晚磨好了镰刀备好了干粮,照例三更就要上麦田。晚晴向阳先熟的一块地挨着伏铜家的,她与高氏两个作伴先割了起来。在半夜明亮月光的照耀下,彼此守着一头,不闻人声,只听得镰刀割在麦茬上的沙沙声响。一排排麦子被放倒捆成了捆,晚晴起身将它们五个五个罩了起来,在黑暗中如林立的卫兵一般竖在麦田中。

两人自远处迎着对方一起割,也是因为害怕,黑夜中的恐惧能让她们忘记疲惫,割的会更快一点。终于能忘见彼此了,天也渐明了起来。高氏瞧着一脸汗珠咬唇笑着的晚晴,高声问道:“你隔壁那阿正叔竟不声不响的走了?”

晚晴也高声应了一声,就听高氏冷笑道:“白长了一杆高个子,竟是个偷奸的懒货,必是怕大家要一起收麦了才跑的。”

晚晴直起身舒着腰道:“人家又不种地,凭什么来给咱们割麦子。”

高氏道:“是这村里的人,无论彼此有没有过节,这个茬口上都该相帮,不然就是失了为人的本分。”

她是个热情憨实的妇人,无论给谁,总是尽心尽力相帮。

两人正说着话,伏铜带着大儿子厚子提着镰刀也来了。高氏见伏铜提着瓦罐,唤了晚晴道:“一起过来喝碗汤。”

晚晴看天色已明,起身摆手道:“我的铎儿一人睡着,怕他醒来要哭,我须得赶回去自己做饭。”

她提着镰刀一溜烟跑了。伏铜远远赞道:“青山有这样一个好的媳妇,竟也不知福。”

高氏不明究理,指了厚子道:“去把你小婶娘剩的那点尾巴给她割完,省得她再跑一趟。”

厚子今年也有十二岁,又不上学堂,自幼跟着高氏上田下地,端得一身好膘,正是能干活的年级,钻进麦田中镰刀翻飞,不一会儿已经放倒了半片麦田。

这样连着熬了十几天,每天从三更起来割到早晨,吃过早饭再割两个时辰,然后回家吃午饭再睡上一觉,起来吃过晌午饭,就要到田里去一直割到上更才回家。这样忙到喘不过气来的农忙,自伏水氏生病以来晚晴已经历了两回。不到四岁的铎儿在家负担起了喂鸡喂猪的活儿,一天也要到后面菜地里抱上三四回的菜,好喂饱那精力旺盛的小黑猪。

十五亩地,这样的好收成一亩也能产上二石粮食。这日车氏自己也提了个小镰刀,与高氏与马氏几个一齐来帮晚晴,割她临河湾最大的一片麦田。马氏掐指算了道:“晚晴今年估计能收三四十石粮食,也算个大户了。”

车氏是集市上来的媳妇,比她们懂得多些,慢斯条理一根根理着麦杆道:“还不知今年的田税怎样收法,去年是五分税,听闻今年又要加。”

高氏倒抽了口冷气道:“五分就要砍去一半,而且还是公石,石又宽又深,缝子又大,差粮都要漏在外的。若再加,这丰年倒不如不收,反正是个饿死。”

她家厚子和换儿皆是男孩又正是长骨子的年龄,食肠宽大,所以这村子里恰就是她家最愁粮食。车氏上月与晚晴一起回车家集,与哥嫂闲谈的多,对外的事情自然也知道的多。她割麦不过是作个样子,索性坐在了地上道:“听闻说要强兵打仗,集市上生意人的税更高,是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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