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1)
十八里滩,三面环水,是从淮水南岸到濠州城的必经之路。郭廷谓把这里打造成了一个处处陷阱,杀机四伏的堡垒。沿着河岸,南唐军设置起密密麻麻的鹿角、栅栏,挖出一道又一道的深堑,最后是严密布防的军营和塔楼。假如后周军队试图在这里登陆,将立即遭到无情的杀伤。更可怕的是,郭廷谓还在城北建立起一个巨大的水寨,一旦周军攻击十八里滩受阻,数百条战船将破浪而出,切断周军的退路,将对手聚歼于河滩之上。
柴荣嗅到了隐藏的危险,如果不能迅速夺下十八里滩,不仅进攻濠州无望,还可能被困于河滩急水间,遭遇全军覆没的风险。除非,他能在郭廷谓反应过来之前夺下这个据点,迅速打开进攻濠州的通道。所以,他才急不可耐地要求全军不顾疲劳,连夜渡河,奔袭十八里滩。
年轻的禁军将领康保裔被柴荣委以尖刀的重任。康保裔是将门之子,祖父、父亲都战死于沙场,以勇武著称。柴荣亲自为他挑选了数百名最精干的禁军士兵,把这员勇将送到河边。跟着康保裔和他那支敢死队一起渡河的还有数百只骆驼——那是窦仪按照柴荣的命令提前用船运到镇淮军的“奇兵”。柴荣拍拍骆驼的头,笑着对康保裔说:“这是朕从西域购来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骆驼身形高大,你们骑着它过河,当如履平地!”
夜色中,这支骑着骆驼的敢死队悄无声息地趟过河水,潜入了敌军阵地。很快,滩头火光闪动,接着变成了熊熊火海。十八滩阵地上杀声震天,撕裂了黑夜。康保裔的突袭完全出乎敌军意料之外,一路杀至阵中,把唐军阵地搅得天翻地覆。早已整装待发的赵匡胤旋即率领骑兵发动冲击,一举突破了郭廷谓苦心经营的十八滩阵地。
喊杀声惊醒了熟睡中的郭廷谓。他惊慌失措地冲到濠州城头,一眼就看到了东北方向的冲天火光。秋风呼啸,火海滔滔,突然有一团巨大的黑影从火光中一涌而出。那团黑影就像怪兽般越逼越近,越来越大。郭廷谓终于看清楚了,那正是传说中的后周铁骑。他们跃马挥刀,威风八面,朝着濠州城呼啸而来。
显然,他寄予厚望的防线已被柴荣击溃,濠州即将面临和寿州城同样的命运。这位狂放而自傲的将领一时手足无措,如堕冰窟。
44 一战威八荒
以完善高效的水上运输网络为后勤支撑,以精锐轻装疾进,不顾疲劳,不要补给,千里奔袭,将速度发挥至极致,柴荣重新定义了传统的战争模式。因为这一次,他的对手郭廷谓是一个胆大包天,不按常理出牌的南唐将领。要击败这样的对手,只能更加出人意料,只能颠覆传统的规则。
当郭廷谓看到火光照耀下那斗大的杏黄帅旗的时候,他甚至以为这只是一个噩梦。就在舒舒服服地上床睡觉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反攻寿州的大计划。在他看来,柴荣不过是远在开封那个敌国皇帝的代名词而已,距离自己尚有千里之遥。夺回寿州,围歼向训兵团之后再来考虑如何应对那个皇帝的报复也不迟。就算以胆大疯狂著称的郭廷谓也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竟会如天降般突然出现。更让郭廷谓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苦心设计的死亡陷阱竟然弹指告破,速度之快令他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郭廷谓紧闭双眼,以手捂面,连连摇头,这是现实还是真的只是一场梦?
郭廷谓还在胡思乱想,周军大队人马已涌到城下。恍惚中,他听见了刺史黄仁谦带着颤抖的声音:“那个人,莫非便是柴……”一个“柴”字让郭廷谓如醍醐灌顶,他猛然睁开眼,向城下望去,这个敢于藐视一切战争规则的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天方破晓,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喷薄而出,灿烂的阳光穿透了阴霾,给驻马千军之前的那个人披上了万千金鳞。
“咣当!”手中配剑颓然落地。郭廷谓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寿州城上,百步穿杨的刘仁赡面对这个人竟然会两度失手。如果这个时代还有英雄的话,他相信唯有眼前这个人;如果这个乱世总会被终结,他相信一定是眼前这个人。
十多年之后,已身为北宋高官的郭廷谓仍对初见柴荣的那个黎明念念不忘。每每和友人谈到那一刻,他依然感慨万千。“想当年,我举家均在江南,不是不想死战到底。但当我见到万人军中的世宗皇帝,我便知道,我一直的努力,不过是逆天而为,螳臂当车而已。”说到这里,他的眼眶里总闪动着泪水,昂首看天,微笑着:“你知道吗,那是一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
柴荣仔细观察濠州城防之后,决心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城南。原因很简单,他要把郭廷谓的注意力吸引到南边,自己则趁隙拔掉城北的唐军水寨。柴荣知道,郭廷谓最大的资本并不是濠州城本身,而是城北水寨中的数百条战船。那是南唐在淮水上最后的军事力量。毁掉了这支水军,将让郭廷谓再也没有本钱狂傲。
李重进受命组织攻城,濠州南城陷入激战。郭廷谓毕竟胆大包天,自知败局已定,还是决定再赌上一把。当夜,趁周军不备,郭廷谓派出一千死士夜袭周营,焚烧营帐,闹腾了一整夜,周军死者甚众。
柴荣勃然大怒。第二天,他亲临战阵,指挥攻城。周军士兵顶着箭雨冲上濠州城头与守军展开肉搏,战况惨烈。眼看城防摇摇欲坠,郭廷谓急忙从城北调兵增援,以挽救危局。柴荣敏锐地感到,攻击南唐军水寨的机会已到。但郭廷谓自然明白城北水寨对他的重要,为了防止柴荣偷袭,他特意在淮水中立起数百根巨木,苦心构建了一个看似密不透风的水上堡垒。要拔掉这样一颗硬钉子,绝非易事。
赵匡胤看透了柴荣的心思,他郑重地向柴荣推荐了一员勇将——禁军将领王审琦。王审琦是当年郭威亲自选中的猛将,以骁勇著称。紫金山下的那一夜,王审琦跟随赵匡胤猛攻南唐大寨,一马当先,勇不可当,即使身中流矢也血战不退。这一战,令赵匡胤与王审琦成为生死之交,赵匡胤有心要让这员猛将抓住机会,成就大功。
王审琦领命上阵。一桶桶美酒被抬了出来,王审琦和他的数千勇士站在淮水边,举碗痛饮。烈酒下肚,顿觉热血沸腾,数千人把碗一摔,呐喊着冲上了战船。
巨大的黑龙船排成燕形阵,扬帆破浪,杀声震天,直扑南唐水寨。庞大的巨木阵挡住了船队的去路,但周军士兵早有准备,水性好的士兵纷纷跳下船去,潜入水中,将粗大的绳索套在木桩底部。一声令下,士兵们奋力踩动轮桨,战船发力向后退去,将一根根巨木连根拔起。随着巨木被拔起,船上、岸上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震天动地。唐军士兵躲在水寨里,看着如此骇人的声势,个个双眼发直,两腿打颤,哪里还有胆量反抗。
黑龙船破阵而入,直闯入南唐水寨。王审琦丢掉头盔,光着膀子,挥着大刀,怒吼着冲上江岸。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魔鬼,唐兵个个魂飞魄散,跑得一个不剩,把整个水寨拱手送上。跑不掉的除了水寨,自然还有寨中拥挤着的上百条战船。烈焰腾空而起,南唐战船被付之一炬。可怜这支被郭廷谓寄予厚望的水军还没有来得及出击,便已灰飞烟灭。
王审琦拿下水寨,再接再厉,又乘势猛攻濠州北城。濠州城中的精锐都被调到了城南,北城留下的大多是老弱,哪里挡得住后周敢死队不要命般的抢攻。不到一个时辰,城北月城告破。
直到这时,在南城手忙脚乱指挥作战的郭廷谓才得知水寨被毁,北门月城陷落的噩耗。黄仁谦惊慌地问他:“水军全军覆没,北城危急,监军大人还有何妙计可保濠州?”郭廷谓苦笑道:“事已至此,要么城破身死,要么举城请降,哪里还有什么妙计可用!”黄仁谦沉默半晌,支支吾吾道:“既然如此,一切都听监军的安排。”郭廷谓呆立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就算投降,也不可草率,既为人臣,便应忠于人事。我观柴荣乃当世英主,气量非凡。我这就修书一封,与他开诚布公,看他如何作答!”
当夜,郭廷谓差人送信给柴荣说:“战至此时,臣自知败局已定。如顽抗到底,玉石俱焚,我命不足惜,只苦了全城百姓。臣愿意举城归降,但苦于家人均在江南,倘若马上投降,必被唐人诛灭全族。请求陛下网开一面,让臣派人到金陵请命,若援军不来,臣也算尽了人事,即刻出城投降。”柴荣看完哈哈大笑:“这郭廷谓好大胆子,败局已定还要提条件,让朕准他去搬救兵!”柴荣扶起战战兢兢的使者,正色道:“也罢,忠于所事,难能可贵。你回去告诉郭将军,他大可派人回金陵求援,这段时间我绝不攻城。”
柴荣说到做到。他留下李重进,对濠州城围而不攻,自己则挥师沿淮水而下,扫荡濠州以东之敌。周军水陆并进,威不可挡。首战洞口(今安徽五河县东),大破南唐军,斩首五千余级,生俘二千多人。次战泗州(今江苏盱眙县),赵匡胤领兵猛攻,焚毁水寨,攻破月城。柴荣亲临月城城楼,指挥禁军攻打内城。恶战十天之后,守城唐军终于不支,率城投降。三战清口,南唐军一触即溃,急速退往楚州(今江苏淮安市)。
战机不可失!柴荣亲率侍卫军从淮水北岸发动追击,令赵匡胤率步骑主力沿淮水南岸挺进,水军则沿淮水东下。后周大军兵分三路,水陆并进,向着楚州方向狂飙突进。清口以下的淮水之滨甚为荒凉,几无居民和路人,遍布沼泽,芦苇繁密。但此时周军上下士气高昂,气势如虹,人人跋涉泥泞,争相向前,早已把生死和疲劳置之度外。
狂追两天之后,赵匡胤终于在楚州西北追上了南唐败军。周军发动总攻之时,金鼓震耳欲聋,雪亮的刀光闪耀淮河两岸,喊杀声席卷天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围歼,惊恐的南唐士兵散布在方圆数十里的河滩上,狼奔豚突,抱头鼠窜,恨不得钻进地缝。这一战,周军大获全胜,共缴获战船三百艘,俘虏唐军统帅、保义节度使陈承昭以下七千多人,淮南南唐军主力至此彻底覆没。
当柴荣和他的将士们在淮水边威风八面时,困守濠州城的郭廷谓终于得到了来自金陵的消息。李璟严令他苦守待援,却不调一兵一卒北上相救。最后的希望破灭之后,郭廷谓将柴荣的特使请进城,把全军将士集结于军营外,一起向南三拜,向他们曾经效忠的那个王朝作最后的诀别。南拜之时,全军大恸,令在场的后周使者也不禁动容。随后,郭廷谓如约举城投降,自己则前往楚州前线拜见柴荣。
柴荣又得一员勇将,自然欣喜万分。他紧紧握住郭廷谓的双手赞道:“朕自南征以来,势如破竹,连克重镇,淮南众将相继败亡。唯有爱卿能切断涡口浮桥,击破定远寨,把朕的沙场宿将武行德杀得片甲不留,足以问心无愧了。濠州是个小城,就算李璟自己来守,他能守得住吗?爱卿有勇有谋,德才兼备,日后必成大器!”说完,当场赐给金带、锦袍、良马,拜为亳州防御使。
很快,侦骑来报,扬州守将得知濠州陷落,无心固守,正在焚烧城市,驱赶城中百姓南渡长江。扬州是淮南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更被柴荣视为以商富民的典范,如今却遭此灭顶之灾。柴荣心痛不已,当即派遣铁骑左厢都指挥使武守琦率领数百骑星夜奔赴扬州,又命郭廷谓乘势进攻雄州(今安徽天长市),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领兵攻击泰州(今江苏泰州市),右龙武将军王汉璋进攻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不久,各军纷纷报捷,三州均落入后周之手。
两月之内,周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将战线从濠州向东向南分别扩展了数百里,如秋风扫落叶般将整条淮水上的南唐军事力量清扫殆尽,兵锋直逼长江,可谓荡气回肠,激荡江河,一战而威八荒。
周军在淮南战场的猛烈攻势令天下震动。连偏居于两广的割据政权南汉也感到了威胁。南汉统治者是刘氏一族,这个家族自称汉朝刘氏后裔,以“汉”为国号,称帝已历三世,割据两广,横征暴敛,骄奢淫逸。现任皇帝刘晟听到南唐大败的消息,感到危机迫近,想了半天,他决定放下面子,向柴荣进贡讨好。使者带着满车金银珠宝走到湖南一带,被楚军所阻,只好无功而返。刘晟见讨好不成,又想要招兵买马,准备应战。忙活了一阵,想想再怎么准备也不是柴荣的对手,很快又泄了气,干脆整日纵酒狂饮,还对周围人说:“我能免于战火,就已经撞了大运了,何必费心来考虑以后的事!”
远离中原的南汉尚且如此,正在遭受猛攻的南唐皇帝李璟自然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前往契丹、北汉求救的使者被抓了一个又一个,李璟仍然锲而不舍地往虎口里送食,但就是得不到回音。绝望的李璟再也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办法,玩起了改年号的游戏,宣布把年号改为“中兴”。他倒没期望真能创造什么中兴盛世,只希望借此洗掉晦气,鼓舞人心而已。
而此时,气势如虹的后周大军已在柴荣率领下逼近楚州(今江苏淮安市),那里是南唐在淮水边上最后一个尚未被攻克的据点,也是南唐最重要的港口。夺下楚州,便能打通整条淮水,彻底控制淮南。楚州周围的城市已悉数被柴荣纳入囊中,这是一座早已被四面包围的孤城。在众人看来,攻下楚州将是毫无难度之事,就像水到渠成般轻松。但即将到来的那场战斗,却让所有经历过的人都终生难忘。
45 最后的死战
“淮水东南第一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在诗中这样赞誉他眼里的楚州。这座处于淮水之尾的城市能得到这样的称号,得益于其得天独厚的位置。南北运输的动脉——大运河正是在这里入淮,使楚州成为漕运要津,江淮的大米、泰州的食盐,都在这里集散中转。在唐代,楚州极盛之时,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点节点,是国际性的大港口,无论是南到东南亚,还是北上东北亚,货物都要在这里中转,远道而来的越商胡贾穿梭往来,俨然一副国际港口的气派。不仅如此,楚州的农业、水产乃至手工业都非常发达,特别以丝织品和酿酒业闻名于世。虽然唐亡以来,由于淮南长期与中原为敌,南北贸易交往大受影响,但楚州仍然是南唐政权最繁华、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但在军事家眼里,在如今的淮南战场上,所谓的“淮水东南第一州”早已成了毫无价值的城市。它周围的广大区域已为周军控制,这座城市孤悬于后周势力的汪洋大海中摇摇欲坠。况且,经过紫金山和濠州之战,南唐在淮南的主力已损失殆尽,对李璟而言,当务之急是如何防止周军渡过长江,自然不会去考虑援救一个早已没有未来的城市。但楚州守将张彦卿却不这样想。在他看来,自己身为楚州防御使,保住城池不失,是职责所在,不管将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显德五年(公元958年)正月,柴荣领兵进逼楚州城下。对这座孤城,柴荣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的心里正在琢磨两件更重要的事。一是如何让自己的水军从淮水进入长江;二是打通与吴越国的陆路联系。如果能打通淮水与长江之间的水路,他那威风八面的黑龙战舰便能直逼南唐首府金陵,从而胁迫李璟割地求和,尽快结束淮南战事。而吴越国作为后周在江南最重要的盟友,虽然并不接壤,但却是监视和牵制南唐的重要力量,如果能打通与吴越的陆路通道,无疑将为控制江南拿到更有力的筹码。至于小小的楚州,就交给赵匡胤、王审琦等人去收拾残局吧。
攻击楚州的战斗很快打响。面对士气高昂,如狼似虎的后周士兵,防御外城的唐军似乎早已心无斗志,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便匆匆退入内城。周军顺利攻克楚州外城。见战事如此顺利,柴荣留下赵匡胤、王审琦等人继续围攻,自己则领水军南下,打算沿当年吴王夫差开凿的邗沟故道进入长江。
春秋时期,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伐齐,从扬州向东北开凿航道,沿途拓沟穿湖,直至楚州,成功地将长江与淮水贯通。到了隋炀帝时,为了发展江南,又发淮南民工十余万对原来的邗沟进行了大规模整修,为后来大运河的贯通打了下基础。但唐末以来,由于战乱,运河长久失修,泥沙不断淤积,使这条水道逐渐废弃。后周水军走到北辰坊一带,便钻进了死胡同,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柴荣派去打探的人回来报告说,这北辰坊一带原有为了调节湖水高度修筑的堰闸。因为邗沟底高,淮河底低,为防邗沟水尽泄入淮,影响航运,所以在北辰坊设堰,用以调节湖水。但如今早已失修多年,堰闸废弃,河沙淤积,使水路断绝。如果要重新疏通河道,估计要花费巨大人力,耗费很长时间。
众将听了都大为泄气,但柴荣却不为所动。在他看来,至少唐代时,这运河还在正常运转,短短几十年的光阴,不足以发生沧海桑田的巨大变化,疏通旧河道,怎么会如此之难?
柴荣决定亲自出马。他带上工匠、画师,立即前往北辰坊一带探查。从楚州到北辰坊,这一路只见万顷水田,千里碧波,虽然正值枯水季节,但仍一派江南景色,气象万千。“万顷水田连郭秀,四时烟月映淮清。这是当年刘禹锡在诗中所描述的楚州之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柴荣不由感叹道:“如此大好河山,岂忍心让战火荼毒,又岂能让她长久游离于中原王土之外!”
到了北辰坊,果见泥沙淤积,水道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块歪歪斜斜的石碑,上面依稀可见“北神堰”三个字。“这里必定便是当年修筑的堰闸。”柴荣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仔细端详着四周的地貌。独立半晌,柴荣唤过画师,一边指点,一边要画师将此地的形制地貌一一描下。
回到军营,柴荣紧闭帐门,把自己关在帐内,一个人对着地图陷入了沉思。日落月升,昼去夜来,整整一天一夜,柴荣没有走出大帐一步。第二天清晨,负责疏通河道的官员和工匠被唤到了帐内。当他们走出军营时,人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异,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图纸。那是柴荣亲自设计,连夜绘出的施工图纸。众将士见了,个个都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位武能平天下,文能治国家的皇帝,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师?
事实证明柴荣不愧为奇才。有了他亲自设计的工程规划,工人们依法施工,只用了十天时间,淤塞已久的河道便重现生机,奔腾的淮水顺利穿过北神堰涌入了滚滚长江,这两条大江之间的联系在相隔半个世纪之后终于被再度打通。当后周的数百艘黑龙战舰出现在长江之上时,南唐百姓惊为天人。听到报告的李璟惊慌失措跑上金陵城楼。他举目望去,只见滔滔江面上,巨大的黑龙战舰连天接地,旌旗招展。那一刻,这位南唐皇帝和他的部下们的斗志彻底崩溃。
接着,柴荣又分兵攻下了泰州东南的重镇静海(今江苏南通市),打通了与吴越的陆路通道。自钱镠创立吴越国以来,独领两浙十三州,对外依附中原王朝与南唐对抗,对内保境安民,大兴商贸。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吴越上下富庶盛于东南,百年不知兵革,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柴荣登基以来,吴越每年都要向后周进贡大量财物,两国使者更是往来频繁,络绎不绝。由于中间隔着敌国,以前两国的交往只能通过海路辗转,颇费周章。如今陆路打通,两国间不论官方交往,还是民间商贸终于有了一个可靠便捷的通道。
一切都进行得似乎很顺利。但当柴荣回过头来,才发现原先认为会很容易的楚州战事竟然陷入了僵局。
楚州守将张彦卿不仅意志坚定,而且头脑清醒。由于守军兵力不足,他果断放弃了外城,将全部兵力集中于内城固守。周军每日攻击不下十数次,均被守军顽强击退。赵匡胤为了鼓舞士气,在城外造百尺高楼,亲自督战。周军以云梯、冲车直逼城下,正面强攻,又以敢死队趁夜在城下挖掘地道,再堆积柴木焚之,就这样烧了十多天,城墙终于崩裂。
周军乘机向城墙缺口发动冲击,人如怒潮,杀声震天。战至此时,连最顽强的南唐将士也不仅胆寒。城池已是必破之局,再战下去,必定是玉石俱焚,为了一座孤城,值得吗?张彦卿的儿子还年轻,自然不愿意毫无意义地为南唐政权陪葬。他带着一群将领找到自己父亲,跪下哭求道:“楚州已是孤城,我等坚守月余,死战不退,足以问心无愧了。如今周军破城在即,如再战,全城军民必定同归于尽,玉石俱焚。李璟昏庸无能,何必为一庸主搭上全城军民的性命!不如此时投降,可保全城百姓性命,也算大功一件了!”张彦卿双目怒睁,二话不说,挥剑便斩掉了儿子的头颅。鲜血冲天而起,惊呆了所有人。“此城便是我之死所,再敢有人劝我投降,我儿便是下场!”张彦卿一心要学刘仁赡,早已将全城军民的性命奉上了祭坛。诸将见了,无不痛哭。悲切而无奈的哭声震动城楼,却再没有一个人敢说投降的事。事已至此,只能死战到底了。在张彦卿的亲自反击下,周军的进攻又一次被打退。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了城墙的缺口。经过这一天的惨烈肉搏,双方士兵都伤亡惨重,筋疲力尽。
次日清晨,柴荣飞马赶到了楚州城下。他知道南唐将领多忠义之士,但没想到这张彦卿的脑子比刘仁赡、郭廷谓还要顽固,明知是必败之局,还一心要带着全城百姓往死路上走。他希望能借自己的声望,阻止更大的惨剧。“淮南割据已久,一直视中原为敌国。是以淮南众将眼里只有南唐,而无中原正统。每每与中原交战,总是全力死战,以此为荣。只是楚州已是孤城,连李璟都早已放弃,如此顽抗,实在毫无意义。你们暂停攻城,朕来会一会这个张彦卿。”赵匡胤听柴荣这样说,当即会意。他手一挥,令旗舞动,攻城周军徐徐而退。
“张将军,请城头答话!”就像在寿州城外一样,柴荣单人匹马,立于城下,昂首喊话。
浑身是血的张彦卿在侍卫搀扶下来到了城头。他一眼便看见了柴荣,这位早已名动天下的后周皇帝。“果然是一代英主!”一见柴荣的气度,张彦卿不禁在心头叹了口气。
“李璟昏庸无能,淮南民不聊生。朕举兵南下,是以有道伐无道。如今淮南大半为朕所有,朕之水师已入长江,不日将直逼金陵。楚州已成孤城,将军纵然死守,也难以挽回大局,何不早降?”柴荣挥鞭遥指城楼,朗声道。
张彦卿惨然笑道:“我虽不才,也是大唐皇帝御赐的楚州防御使。哪有食君禄而不尽人事的道理!要我投降,虽死不从。”
柴荣摇了摇头,又劝道:“再战下去,必然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将军乃忠勇之士,应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何必为个人名节而连累全城百姓之性命!”
张彦卿却再不答话,转身而去。须臾,城头乱箭齐发,箭矢瞬间在柴荣马前插了一地。柴荣知道再劝无益,长叹一声,拨转马头,对赵匡胤道:“攻城!”
山崩地裂之声轰然炸响。在周军冲车猛烈的撞击下,楚州城墙塌掉了一大半。周军士兵潮水般地涌进城内。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城破之后才是血战的开始。张彦卿亲率军士,列阵城内,与周兵展开了惨烈的巷战。从正午直到日暮,楚州城内处处浴血,周兵每占领一个街巷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张彦卿等人从城门口节节抵抗,一直转战到州衙。战至最后,刀枪断裂,箭矢用尽,张彦卿索性以绳床为武器,与围上来的周兵殊死搏斗,直至伤重而死。
楚州巷战,防御使张彦卿以下千余人全部战死,无一人生降。
守军同归于尽般的搏命死战令后周军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更令全城化为焦土。繁华的楚州城房屋街道几乎焚之殆尽,城内百姓死者万余人。杀红了眼的后周士兵把愤怒和仇恨发泄到了无辜的楚州百姓身上,见人就砍,见屋就烧,全城几成炼狱。等赵匡胤进城之时,才发现全城已成屠场,士兵们已近失控。赵匡胤一面差人飞报柴荣,一面下令约束军纪,禁止屠城。直至深夜,这座在血与火中颤抖的城市才渐渐平静下来。
看着这座被战火摧毁的商业重镇,柴荣仰天长叹:“百年重镇,想不到今日毁于一旦。看来,这场战争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亲历了这场残酷战争的赵匡胤对这座城市有某种愧欠。北宋建朝后,楚州的地位空前上升,成为北宋王朝江淮漕运的重点节点,更被列为全国设市易务的二十二个城市之一,这座城市也浴火重生,再度繁荣。
攻下了楚州,周军再无后顾之忧。整个淮南,除了南吴太祖杨行密起家的庐州(今安徽合肥市)及较为偏远的舒州(今安徽潜山县)、蕲州(今湖北蕲春县)、黄州(今湖北武汉市新洲区)外,已全部被周军占领。正如柴荣所言,征淮之战已到了该结束之时。
第九章 潜龙悲歌
平定淮南让柴荣再无后顾之忧,他决心直面梦想,奋力一搏。在令他魂牵梦萦的幽燕之地,这位后周皇帝上演了最后的天鹅之舞,也为历史留下了一首难以磨灭的悲怆之歌。
46 仁者无敌
柴荣的第三次亲征使淮南战事急转直下。楚州陷落,周军水师大举进入长江,这一切让南唐上下陷入恐慌与绝望。南唐朝中的主战派土崩瓦解,主和呼声高涨。宰相冯延己、宋齐丘等人原本是最积极的主战派,调子喊得最高,此时却见风使舵,转而力劝李璟议和。南唐皇族对李璟更是深感失望。李璟的三弟李景遂原本已被确定为皇帝接班人,见此危局,再也不敢来担这个烂摊子,不断上表请求辞去接班人之位。齐王李景达也因兵败,要求辞去元帅之职。放眼整个南唐上下,竟再无一人能为李璟力挽狂澜。
李璟知道,要求和,只有把江北之地全部拱手奉上。但现在最大的阻碍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面子。求和之后,南唐再难在政治上与后周平起平坐,自己的皇帝头衔必定要被抹去,自诩的大唐正统将成笑柄,他李璟更铁定成为李氏家族的大罪人。想到这些,李璟又不由得犹豫起来。
但战局的发展却没有丝毫犹豫。不久,李璟接到报告,后周水军在长江口大败唐军。接着,在东?州(今江苏启东市)的水军也全军覆没,苏杭震动。而后周猛将李重进、王审琦正率军分别向庐州、舒州急进,若再不议和,恐怕连筹码都要丢光。李璟再不敢犹豫,连夜拟出求和条件,向后周献出江北仅存的庐、舒、蕲、黄四州,划长江为界,每年献送贡品十万。同时,愿意去帝号,改称“国主”,以示臣服之意。求和之后,为表悔意,将立即把国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看着李璟提出的条件,柴荣只淡淡一笑,若早如此,又何必苦战至此。他不是不想乘势夺取江南,但柴荣心里清楚,征淮之战已拖了两年多,士卒疲惫,百姓劳苦,财力物力更消耗颇大。以目前后周国力而言,是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长期消耗战的。更重要的是,无论攻击后蜀还是征讨淮南,其目的主要在于压制和削弱反周势力,减轻后周的外部威胁,为下一步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打下基础。一想到燕云十六州,柴荣顿觉心头一阵激越。淮南平定,南方诸国已不足为患,唯有那始终令他魂牵梦萦的燕云十六州,才是对中原生死攸关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对李璟的特使陈觉说:“朕兴师出兵本只为取得江北之地,既然李璟愿意献出江北,率国归附,朕自然不会再有更多的要求。你回去告诉李璟,两军休战,他功劳甚大,不必把国主之位传给儿子!”想了想,柴荣又道:“两军停战之后,朕在长江的水军立即撤回,同时令荆南、吴越的军队罢兵。至于庐、黄等四州,可等城中将吏士兵上路南归以后,再通知我军接收。你们留在长江上的船只如有需要,一并让他们到北岸来拉走。”
见求和如此顺利,陈觉如释重负。
随即,柴荣诏令配合出兵的吴越、荆南将军队撤回,赐给吴越绢帛三万匹,荆南绢帛一万匹。又下诏赏赐南征将士,安抚淮南百姓。诏书中说:“侍卫诸军及诸道将士各赐等第优给。应行营将士殉于王事者,各与赠官;亲的子孙,并量才录用;伤夷残废,别赐救接。淮南诸州及徐、宿、宋、亳、陈、颖、许、蔡等州,所欠去年秋夏税物,并于除放。”俘获的南唐士兵,也予分批释放。
是年四月,柴荣从扬州北返。
后周征南唐之战,自显德二年(公元955年)十一月始,到显德五年(公元958年)三月结束,历时两年四个月。虽然耗时不短,但战果可谓辉煌。南唐在长江以北的土地共十四个州、六十个县全部为后周所有。自唐末杨行密割据江南,建立南吴以来,中原王朝对淮南屡次用兵均铩羽而回,唯有柴荣,虽历经艰险,却终成大功。平定淮南,南唐臣服,这对柴荣意义重大。这意味着中原以南,再无与后周公开对抗的割据政权,他的后顾之忧得以解除,终于可以择期北伐,为收复燕云十六州作全力一搏。
而失去江北十四州的南唐则从此一蹶不振,由足以影响天下大局的江南一霸沦为地区性小国。南唐最主要的产盐地泰州海陵被纳入后周版图,更令其雪上加霜。为了此事,李璟曾恳求柴荣送还海陵以供应江南食盐,柴荣当然不会答应。柴荣的理由很充分:“海陵在长江北岸,南、北官吏岂能交错杂居?”但答应每年拨出三十万斛盐供给南唐。如此,后周死死扼住了南唐的命脉,令南唐上下再不敢生对抗之心。以至于南唐朝中那些曾经的主战派们,如今说起后周,都口称“大朝”,俨然已彻底臣服。历史从不会同情弱者,失去淮南十七年之后,苟延残喘的南唐最终亡于北宋皇帝赵匡胤之手,空留下后主李煜的千古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回到开封,柴荣立刻一头扎进千头万绪的政务中。他的目标已非常明确,用尽可能短的时间恢复元气,增强国力,尽快发起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役。
此时,开封新城的建设已基本完工,柴荣经营城市、重商富民的策略初见成效。随着开封城规模的日渐扩大,人口的逐渐增多,汴水通航的日益便利,已初现“工商外至,络绎无穷”之景。官府甚至在汴水边建起巨楼,专用于物流商贸,岁入数万计。
既然扩城迎商如此顺利,柴荣把目光又转到农业生产上来。自唐末以来,由于战乱频繁,人多逃亡,出现诸多荒田。为了恢复农业生产,历代皇帝都曾下诏,鼓励农民开垦荒田,多种广耕。但地方官吏们却有自己的小算盘,一旦农民们在新田种上庄稼,立即增加税收,同时向朝廷虚报瞒报田亩数,从中盘剥,中饱私囊。吃了大亏的农民再也不敢响应号召开垦新田,田地愈发荒芜。为此事,中书舍人窦俨曾多次上书,请求朝廷改变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藏粮于民。在柴荣看来,公平与诚信是恢复农民信心的关键,他必须从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十月,柴荣下诏,解散淮南各州的乡军,放归故里从事农业生产。同时,颁行《均田图》,派官吏巡行各州,丈量土地,核实田亩,均定税赋。为了进一步减轻农民的负担,柴荣又下令撤销负担地方官员俸禄的所谓“课户”、“俸户”,各级地方官员的俸禄一律由州县统一开支。
柴荣的做法击中了要害。很快,各地巡查土地的官员纷纷回报,发现地方增收田赋却又隐瞒不报的农田甚多。仅开封府便核查出瞒报田地四万二千余顷,几乎占原有田地的一半。柴荣下令,开封府减免租税三万八千顷,其他各地查出的田地,依此比例减免租税。短短时间内,不仅朝廷租税有所增加,农民的负担也大大减轻,开荒种田的积极性更是高涨,中原的农业生产迅速发展。
这天,柴荣忽然想起宫中正在整修永福殿,作为一个什么事不亲自参与就深感不安的完美主义者,他立刻想要到建筑工地视察。没有事先宣布,也没有提前告知,柴荣带着一队侍卫风风火火就跑到了工地上。
此刻正是午饭时间,监工的官员并不在现场,只有一群工人蹲在地上吃饭。劳累了半天的工人们个个衣衫褴褛,汗流浃背,狼吞虎咽。柴荣想起,为了让修宫殿的工人们吃好吃饱,他还专门拨过一笔钱,不知道他们吃的什么?柴荣凑过去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的确实是米饭,可这些民工都是怎么吃饭的?他们即没有碗盘,也没有勺子,民工们只能用瓦片当碗盛饭,随便捡块木片当勺子,就这样脏兮兮地胡乱吃个饱。柴荣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把负责监工的内供奉官孙延希抓到自己面前。
柴荣指着孙延希的鼻子痛骂道:“民力宝贵,不可滥用,更要爱惜。为了整修永福殿,朕拨下专款,其中一条就是务必让民工们吃饱穿暖。你看看他们吃的什么?”柴荣指着一地狼藉的瓦片,愤怒地说:“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你简直不把他们当人看!这些钱都被你贪到哪里去了?如此狼心狗肺,要你何用!”柴荣手一挥,孙延希当即被拖出宫门,斩首示众。不仅如此,跟这事有关的御厨使等官员全部停职查办。
也许是因为亲眼见到了民工们的贫苦窘迫,回宫之后,柴荣立即找来负责宫内饮食的宣徽院官员,要求验看御用膳食的配料清单。只见单子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珍味香料,不可胜数。柴荣叹道:“天下未定,百姓贫苦。朕岂敢如此奢侈!”他提起朱笔,在单子上批道:“朕之常膳,所用物料,今后减半。余人所食,即须仍旧。”一旦关注一件事,柴荣便不放过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他又发现宫里设宴时,食物根据官员级别有优有次。他马上告诉侍臣:“从今天开始,宫中赐宴,一视同仁,群臣所食不得更有分别!”
不久,西京留守吴廷祚报告,说他治下的伊阳县山中多金矿,老百姓纷纷跑到山里去淘金子,与官府争利,建议朝廷派兵缉拿。这事儿拿到朝堂上一讨论,群臣几乎一致支持吴廷祚的建议。柴荣却摇头说:“若在太平盛世,这样做倒是必要。可现在中原还远未恢复元气,国家疲敝,百姓穷困。既然这是个求生的路子,何必要断了老百姓的生路?倘若民不聊生,国又将何存?”柴荣当即传诏说:“山泽之利,与众共之,王者之道也!”要求吴廷祚不要禁止百姓淘金。接着,柴荣又下诏,后周国内,凡是家中有战死者,免除三年差徭。
他很清楚,征淮之战,后周虽然取得了辉煌大胜,但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每一次征战,都会让更多的家庭流离失所。唐亡以来,军阀割据,征战不息,尤以中原百姓受害最深,处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十年前,契丹南下灭晋,血洗中原,更令中原大伤元气。要让中原恢复元气,必须爱民养民。
爱民养民的观念贯穿了柴荣短暂执政生涯的始终。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后周刚刚夺取的淮南发生大旱。战乱方平,又遇大灾,百姓苦不堪言。柴荣当即下令从中原调拨粮食运往淮南救济灾民,对各级官府则宣称这是“借”给淮南的。消息一出,户部的官员急急忙忙进宫求见皇帝,劝柴荣千万不能做这样的事。“为何不可?”柴荣微笑着反问。这位官员涨红了脸,如实报告:“淮南民贫,恐不能偿。到时候,这笔债恐怕还要朝廷来负担。”柴荣哈哈大笑:“你来劝我,做得也没错,唯恐国库受损,这是尽户部官员的本分。不过……”柴荣话锋一转,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望着烟雨朦胧的远方,叹道:“不管中原还是淮南,民皆吾子也。安有子倒悬而父不为之解的道理!又何必在乎他们能不能归还这些粮食呢?”
官员们这才恍然大悟。以柴荣的精明,当然知道这是一笔永远收不回来的欠债,他根本没指望“借”后能还。以借粮的名义征调粮食,不过是为了解除各级官吏的疑虑,尽可能多筹集一些粮食解救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在柴荣眼里,百姓的性命远远比粮仓里的粮食要宝贵得多。
因为柴荣很清楚,仁政才是王道,仁者方能无敌。
47 潜龙腾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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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四月到显德六年(公元959年)三月,柴荣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来为北伐作准备。
梳理柴荣登基以来的军事行动,可谓马不停蹄,势如雷电。登基刚刚三个月,他便亲征北汉,发动高平决战。从北汉班师不足一年,又命向训、王景兵出散关,攻取后蜀关西四州。关西刚刚平定,旋即发动南征,夺取了南唐的江北之地。这一系列军事行动,环环紧扣,忙而不乱。通过这三场战争,严重威胁后周安全的北汉、后蜀、南唐均遭受沉重打击,再也无力对中原构成威胁。唯有北面最强大的敌人辽国,以燕云十六州为基地,不断滋扰后周边境。
所谓燕云十六州,即指燕(幽)、蓟、瀛、莫、涿、檀、顺、云、儒、妫、武、新、蔚、应、寰、朔等十六个州,包括了今天北京、天津以及山西、河北北部,地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当年石敬瑭反后唐自立,以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代价换来契丹大军相助,成就了他的皇帝梦。但从此,契丹军队得以越过长城防线,将势力深入到河北平原,严重威胁着中原的安全。但凡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不收复燕云十六州,重建北方防御体系,中原将永无宁日。
后晋开运三年(公元947年),后晋皇帝石重贵发动北伐,企图一举夺回燕云十六州。没想到后晋军主帅杜重威带着大军临阵投敌,反引契丹军南下,直入汴梁,后晋灭亡。志大才疏的石重贵不仅没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反而落了个国灭被俘的下场。后汉年间,辽军以燕云十六州为基地,再度南侵,柴荣跟随养父郭威领兵反击,兵至邢州,原本想直逼幽州,但后汉隐帝刘承佑畏敌如虎,一纸诏令,郭威只好退兵。柴荣登基之后,无时不把收复燕云十六州作为自己的头等大事,但他深知,辽军实力绝非北汉、南唐等地方政权可比,要与契丹人全面开战,必须做好充分准备,确保胜算,否则便是第二个石重贵,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数年前,面对错综复杂的天下局势,王朴曾献《平边策》,提出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方针。具体来说,是先夺取南唐的江北之地,然后顺势扫平南方诸国,在此基础上攻取幽燕,最后再啃河东这块硬骨头。柴荣对王朴的建议深以为然,大加赞赏。但再好的战略也要根据实际情形作必要的修正。如今南方诸国,南唐已臣服,吴越、荆南是盟友,而失去关西地区的后蜀早已退守秦岭以南,难以对中原形成威胁,北征燕云十六州再无后顾之忧。现任辽国皇帝耶律璟昏庸残暴,沉溺于打猎饮酒,奢侈享乐,通宵达旦,每日直睡到午后才醒,人称“睡王”。在柴荣看来,这正是天赐良机,如不乘机北伐,以后辽国若换了雄主,再想图之则更加困难。
正是基于以上考虑,柴荣决定对王朴的《平边策》加以修正:趁南方诸国臣服,暂无后顾之忧之时,先发制人,夺取燕云十六州。
但对付辽国这个强敌,不做好准备工作显然不行。所以,南征北返后,柴荣抓紧时间修内政,充国库,练禁军,备粮草,希望用最短的时间做好北伐的准备。在这一年内,他连续下诏,征发徐州、宿州、宋州、单州等地壮丁民夫数万人疏通汴水;令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从开封城东引汴水流入蔡水,打通陈州、颍州的运粮水道;令步军都指挥使袁彦疏通五丈渠,向东经过曹州、济州,以打通青州、郓州的运粮水道;令侍卫都指挥使韩通从沧州(今河北沧州市)修治水道进入辽国国境,直通瀛州(今河北河间市)、莫州(今河北任丘市)。柴荣这一系列紧锣密鼓的治水工程难免令众人大惑不解。虽然皇帝重视治水和漕运人尽皆知,但为何如此急迫地要将运输水网从山东、淮南一直打通至北方边境?在那时,几乎没有人想到,柴荣会如此之快地发动收复燕云十六州之战。
是年三月,正紧张进行北伐战争准备的柴荣听到噩耗,他最为信赖和倚重的宰相王朴突发重病去世。这对正朝着梦想奋力一搏的柴荣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王朴是后周朝堂上少有的办事能让柴荣完全放心的重臣之一。如今正当用人之际,却痛失臂膀,柴荣的悲痛可想而知。在王朴的丧礼上,柴荣想起了那篇高屋建瓴、字字珠玑的《平边策》,想起了他亲自校订的《钦天历》,想起了在他的主持下拔地而起的开封新城,更想起每一次出征时总是为自己留守京城的王朴忠诚坚定的目光。往事历历,如走马灯般闪过,柴荣再也无法平抑自己的感情,悲痛得以玉钺击地,放声大哭。群臣见了,都不禁黯然泪下。没有人会理解柴荣如此悲痛的真正原因,失去股肱之臣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向梦想冲刺的关键时刻,王朴的突然去世,极大地触动了柴荣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回到皇宫,柴荣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皇城城楼。头上阳光灿烂,春日正暖,但他心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春意,感到的只有生命的无常与短暂,只有命运的残酷和无奈。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郭威临死前对自己留下的那句“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想起了父亲脸上那耐人寻味的微笑。养父郭威以草根出身,历经四朝,搏杀半生,四十七岁登上皇位,创立周朝,堪称一代英豪,但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病逝。再强大的英雄,却终究敌不过时间,敌不过命运。
他又想起了符皇后,在那个清冷的夜里,看着划过天际的流星,符皇后曾这样对他说:“生命如流星,转瞬即逝。如果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才叫完整吧。”泪水再一次从他的脸颊潺潺流下,当他如流星般划过这个乱世的天际时,人们会如何评价他?当他离开这个让他恨过,爱过,奋斗过,感动过的世界时,他的脸上会是无奈的泪水还是满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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