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1 / 1)
对留在汴水以南的蔡州士兵来说,那片血腥的迷雾之地是他们无法逃出的地狱,而对那些侥幸从这场杀戮中活下来的士兵们来说,这一天是他们永远的梦魇。
秦贤不会再有梦魇的机会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手的模样,就已经被从迷雾后飞来的乱箭射成了刺猬。另一员蔡州大将卢瑭则慌不择路,骑着马一头冲进了滔滔的汴水之中。
不计其数的蔡州士兵跟着他们的主将在恐惧中冲进了汴水,或许他们宁愿被河水淹没,也不想死在从迷雾中冲出来的虎狼之师的刀下。
朱温疯狂敲击着战鼓,放声狂笑。肆意地进攻和屠杀对手,每当这样的时候,朱温就感觉到无比的兴奋。对手败得越惨,他的内心就越平静。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唯一感觉到安全。
令人心悸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朱温扔掉鼓槌,一屁股坐到虎皮大椅上。大雾慢慢消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满足地凝视着那片渐渐清晰的战场。
敌军大营被彻底摧毁,营地里、浮桥上到处布满横七竖八的尸体,更多泡得发胀的尸体在河水上漂荡,那是向胜利者们展览的祭品。
留在汴水南岸的蔡州军除了少数逃过浮桥外,大部被歼。朱温充分利用了生力军到来而敌军尚不知晓的时间差,迅速击败了兵临城下的敌军。
薄雾散去,暖和的阳光斜照在朱温的脸上。他闭上眼,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时刻。他的大脑已经再次急速运转起来。下一次,当他再挥刀出击的时候,他要将剩下的敌军全都吃掉!
在他内心深处,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不见了,只有一匹狼在嘶叫,这匹狼一旦发动,就如同狂飙再起,一定会置对手于死地。
汴水北岸的蔡州军大营内,主将张晊面色铁青。他冷冷地看着逃难般冲进军营的衣不蔽体的败兵,一言不发。
张晊很清楚,这样的溃败让他的军队早已失去了斗志,在秦宗权带后续军队赶来之前,他决不能出战,否则便是自取灭亡。
可惜他面对的是朱温,是一匹凶残而且狡诈的狼。
张晊铁了心钻进乌龟壳里,可朱温偏有办法让他钻出来。
在朱温的导演下,骁将张归霸出场了。
“蔡州贼人!我乃汴州大将张归霸,有人敢与我决胜负否?”
无人应答。
“蔡州小贼!跑到汴州来看你们怎么受死,看够了没?”张归霸用竹竿拴着秦贤的人头,挥鞭策马,在张晊的军营外跑了一圈又一圈,秦贤的人头就像玩偶般在竹竿上甩来甩去。
张晊看得眼睛冒火,却又不能发作。
张归霸跑了数圈,哈哈一笑,扭头对自己部下们挥手喊道:“蔡州小贼不敢奈何本大爷,你们都回营睡觉去吧!我今天还没尽兴,等大爷我再戏弄戏弄这帮贱骨头!”
汴州士兵都嘻嘻哈哈地退回了城内,只剩张归霸一人驻马敌军营外,仔细观望对方动静,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张晊身边一员偏将实在忍不住,大叫道:“张将军!那张归霸太过张狂,竟然视我等为无物!将军怕中计,不必派兵,我一人出营去取这厮的人头!”
张晊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同意。
“让张归霸这样胡闹,再不表示一下,自己军队的士气恐怕更难以收拾。”张晊暗想。
蔡州军营营门大开,一骑飞出。张归霸“咦”了一声,刚刚举起刀来,忽觉眼前一花,一箭迎面飞射而来。张归霸来不及招架,偏头一闪,那箭正入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那员敌将一箭得手,更是快马加鞭,如闪电飞掠,挺枪而来。
朱温在高岗之上看得真切,连久经战阵的他也不觉一惊。
双方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中箭负伤在马上歪歪斜斜的张归霸身上,但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归霸怒吼一声,如天雷炸响,那支深入肩头的利箭已被他一把拔出,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支血淋淋的箭搭在自己弓上,还射敌将。
“还你罢!”张归霸的呼声未落,那员敌将已翻身落马,顷刻毙命。
这时人们才看清,那一箭不偏不倚正中敌将颈脖。
张归霸就像没事一样跳下马来,慢慢走向敌将的尸体,一刀砍下头来,牵着那人的战马,策马而回。
“擂鼓!”朱温热血沸腾,大喝道。
寂静无声的战场上,战鼓轰鸣。张归霸在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中提着敌将的人头,牵着对方的战马,昂首挺胸,如征服者般威风凛凛返回汴州城。
汴州城头的士兵们顿时士气大振,异常亢奋。有这样的骁将,对手焉有不败之理?张晊和他的部下们却个个面如死灰。
但对朱温来说,好戏才刚刚开场。
第二天,张归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朱温自己。这场戏越唱越有味道的他,决定亲自上阵演出。
朱温单骑在前,身后只跟着数百名轻骑兵,慢悠悠逼近蔡州军营。
张晊终于见到了那个将他折磨得几乎崩溃的对手。那个人挺着身子,歪着脑袋,拖着把大刀,竟然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悠然而来。
“再拖下去,自己军队的士气就要崩溃了,不如毕其功于一役,利用这个人的轻敌心理,突袭杀之。”张晊暗想。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逼成了一个企图孤注一掷的赌徒。
朱温骑得很慢很慢,他在慢慢折磨对手。当他占据优势的时候,他喜欢尽情享受这样的乐趣,把这变成对手的梦魇。当他在萧县的乡间寄人篱下受人奚落的时候,他深知被人踩在脚下肆意践踏的痛苦。那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会把这种肉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加倍地奉还给他的敌人。
蔡州军营再次打开,张晊亲率精锐骑兵冲了出来。他们的眼里只有朱温,只有立即杀掉这个人,他们才有可能在这个噩梦般的汴州城下全身而退。
朱温背后的骑兵立即加快速度,越过朱温截住了敌军。
简短的交战之后,在十倍于己的敌军冲击下,朱温带着他的骑兵开始撤退。
见朱温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张晊的眼睛亮了。就像即将饿死的人见到食物一样,张晊带着他的军队不顾一切地向朱温追击。
地平线上,朱温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张晊欣喜若狂。但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他猛然发觉地面剧烈抖动起来,就像快要崩裂一般。
黑压压的汴州军马就像天降神兵,突然出现在汴水平原上。
铺天盖地的骑兵潮瞬间撕裂了张晊那点微不足道的军队。为首一将,手舞大刀,当者披靡,正是骁将张归霸。他的数万军队从山冈后突然冲出,把张晊的追兵彻底包了饺子。
这是一场围歼,也是一次不择不扣的屠杀。从清晨到中午,从汴水到蔡州军驻扎的赤岗,尸体堆积如山,延绵二十余里。
朱温以自己为诱饵,成功把屡战屡败焦躁不安的张晊引蛇出洞,让对手掉入了预设的包围圈,大获全胜。
侥幸突围逃回军营的张晊抱头痛哭,他很清楚,不管他还能不能从汴州活着离开,他再也不可能直面那样的对手。与这样的对手相遇,简直是他人生的巨大悲剧。那个人残忍而狡诈,不但要彻底击败他,还会在心理上彻底摧毁他。
朱温,永远不要和他做对手。
5.衣锦还乡
就在张晊的军队即将崩溃的前夕,秦宗权终于赶到了军营。
看到自己的部队一败涂地的样子,秦宗权暴跳如雷,指着张晊的鼻子一通大骂。
张晊战战兢兢地说:“朱温此人骄横暴虐,又狡诈无比。部下都是些不怕死的虎狼之辈,不好对付。陛下何不暂时放弃攻占汴州的打算,先图其他州县?”
“放屁!我与朱温共处中原腹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朱三不过是放牛娃出生,原本只是黄巢手下的一个草寇,我还怕他不成!”秦宗权越说越气,猛地拔出佩剑,在张晊面前一丢,“你明天拿着我的剑带兵攻城,如果再败,就用这把剑自行了断吧!不用回来见我了!”
话音未落,一个卫兵冲进来急报:“郓州节度使朱瑄、兖州节度使朱瑾已分别率两州军马来援汴州,汴州军倾巢而出,已渡过汴水!”
军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冷汗如黄豆一般从张晊额头滴下。一个朱温已经让他生不如死,何况又来了郓州和兖州的援军,再不撤退,恐怕要全军覆没在这汴水岸边。
但他不敢说话,他要是再提出撤军,秦宗权肯定会马上砍了他的脑袋。
秦宗权沉默半晌,看了看他那些面色苍白的部下,嘿嘿干笑了两声,慢慢拾起自己刚刚意气风发丢给张晊的佩剑,偏着头,假装欣赏着剑锋上的寒光。
“他们要搞这么大场面,让我跟他们决战,我偏不上当!你们先退下吧,容我思考一下破敌之策。”
众将领如获大赦一般一哄而散,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脸色铁青的秦宗权。
获得强援的朱温当然不会再给秦宗权时间“思考”了,现在他的军队不管是在士气上还是在数量上都已经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要毫不留情地给秦宗权致命一击。
第二天清晨,当天际出现第一抹亮光的时候,不计其数的军队已从汴水岸边涌向秦宗权的军营,朱温的总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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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朱温有史以来指挥的最大规模的军队,不仅集中了汴州、青州的部队,还有火线来援的郓、兖二州的人马。当朱温高举着大刀,骑在他那匹浑黑的战马在战场上狂奔的时候,身后是成千上万呐喊着卷地而来的人海。那种感觉,就像他一个人正在巍巍中原掀起惊天骇浪。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强大力量,感受到的是马踏中原的狂傲与霸气。
在他的眼里,对面的敌人就像是上天赐给他肆意挥洒力量的玩偶,他的心思早已穿越这些不堪一击的对手,直指更加广袤的未来。
朱温的大军在惊天动地的轰鸣中冲进了秦宗权的军营,人仰马翻,黄沙漫天。刀光,照亮了黎明下苍茫的原野;血色,染红了漫布天际的朝霞。无数条生命瞬间消逝,大地轰鸣着,发出压抑而宏大的悲鸣。
秦宗权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挥剑怒斥着自己的军队抵抗着攻势,身边是被他亲手斩杀的几十名逃兵。双方在方圆十余里的广阔原野上生死相搏。
决战时刻,远赴淄州、青州募兵的葛从周率军赶到了。听着远处雷鸣般的喊杀声,葛从周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刚刚日夜兼程赶回汴州的他人不离鞍,衣不解甲,立即指挥军队直扑战场。
葛从周的上万精锐之师此刻加入战团,让汴州联军士气更盛。朱温的军队就像铁流汇聚一般越来越多,全都涌向蔡州军营的中心。
强大而持续的攻击下,蔡州军终于崩溃。他们绝望地丢掉了武器,扑倒在尘土中,埋头躲避着这可怕的杀戮,血红的“朱”字战旗如同病毒扩散一般迅速占据了他们的军营。
秦宗权败局已定。
从清晨到下午,数万蔡州士兵葬身沙场,秦宗权、张晊见大势已去,带着残兵趁夜突围而逃。
这一晚,汴州城外火光通明,彻夜不息,汴军整整打扫了一天一夜的战场,缴获牛马、辎重、武器铠甲不计其数。最后,他们在城东挖了一座大坑,用来埋葬蔡州士兵的尸体。
很多年之后,当汴州的军民看到这座山丘一般的大坟的时候,都会想起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和曾经在那一刻威震中原,风头无两的朱温。
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秦宗权与张晊穿上跑鞋,和汴州军比起了长跑。一直跑到天亮,二人才终于摆脱了疯狂的追兵。怒火冲天的秦宗权把怒气全撒在了无辜的老百姓头上,退至郑州,秦宗权命令把青壮年全部抓来编入部队,然后亲自带人对全城居民大肆屠杀。
在那个弱肉强食的乱世,秦宗权一次又一次突破人类基本的道德底线,只为了发泄自己的怒气和寻找那点可悲的信心。
在郑州发泄数日之后,秦宗权终于恢复了点理智。他突然想到,周边州县原本就面服心不服,如果以这样的惨败之师跑回蔡州,自己大败的消息肯定会立即传遍周边,那时候,自己在中原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家底搞不好会立即崩盘。
秦宗权越想越害怕,立即唤来张晊。
“你马上带兵返回,再攻汴州!”
张晊听得目瞪口呆,怀疑这秦宗权是不是疯了。
“你不用怕!朱温此人骄横,自以为得势,必然放松戒备,你现在就带兵杀回去,必然大获全胜!”
张晊欲言又止。他知道秦宗权的脾气,再顶撞他,此人一旦发飙,六亲不认,自己小命难保。
他不敢再言,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而出。
带着自己的兵上了路,张晊想死的心都有了。打胜还是打败,他并不在意,但他实在不想再面对那个恶魔般的对手。
进军的路程好像特别短,转眼已进入汴州地界。正午的阳光晃得张晊有点头晕,他低头叹了口气,漠然地看着那些跟自己一起去送死的部下们。这一路上,他曾有过无数次冲动,直接带着这支军队跑到汴州去投降,但一想到还留在蔡州的妻儿,他就不得不继续这段令人抓狂的行军。
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一股令人心悸的寒冷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更加忧心忡忡。
封禅寺后山,朱温正死死盯着迤逦而来的蔡州军队。
朱温招了招手,朱珍立即跑上前来,恭敬听令。
“张晊不知死活,竟然又率军来攻。你可带本部军马尾随,张晊看见我军,必然停止不进。如果他们停下来,就立即返回,绝对不要与其交战!”朱温得意地狂笑着,“我亲自带骑兵埋伏在城东大坟之后,我要亲手解决掉这个废物!”
张晊很快发现了远远尾随的汴州军,他果然让全军立即停止行动,摆出防御架势。在汴水岸边,朱温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让他刻骨铭心,当然不敢大意。
但很快,探马来报,出现的似乎并不是朱温的主力,而且这支军队已经远远避开,跑到城东的大树林里面去了。
张晊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这倒是个好机会,不如趁朱温主力还没来,先揪住这支小部队打一场胜仗,然后砍些敌兵人头回去交差。
想到这里,张晊急令全军转向城东,对大树林的敌军发动攻击。
蔡州士兵仗着人多,一起吆喝着向树林冲了过去。对方果然不是能战的军队,勉强抵挡了一阵,就开始四散而逃。
“不能让他们跑了,杀,快给我杀!”张晊心急火燎地喊道。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汴州军主力一旦出击,他们将在劫难逃。
在张晊的狂喝之下,蔡州士兵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追击着到处乱跑的敌人,在巨大树林中跟对方展开了一场喊声震天的游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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