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酒当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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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坊。程宅。

“谁!”郑宾一声低喝,掣刀而起。

一个人影攀上墙头,然后“嘘”了一声。

“程头儿?你怎么……”

“先别问。”程宗扬抬手在墙头一按,小心避开墙上的银丝,纵身跃下。

见他身后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羊毛口袋,郑宾连忙收起刀,“程头儿,我来给你搭把手!”

“不用。”程宗扬低声道:“外面乱得不得了,好像到处都在杀人放火,家里怎么样?”

“还好。”郑宾道:“白天来了一群和尚来找事,不过没有挑头的,只嘴上嚷嚷,后来为了争什么桶,那帮秃驴自己闹了起来。”

“干!这帮死秃驴……”程宗扬扭头道:“小心,别碰到电线。”

说话间,墙头又掠过一道身影,轻纱遮面,却是一名女子。她身后还背着一人,落地时宛如轻烟,精湛的修为让郑宾不禁多看了两眼,接着神情不善地眯起眼睛,认出那人是光明观堂的鹤羽剑姬。

“路上遇见的。”程宗扬解释了一句,然后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郑宾半是玩笑半是揶揄地说道:“程头儿更辛苦,大半夜还在忙活事儿。”

“哈哈。”程宗扬干笑两声,星月湖大营这帮兄弟们对光明观堂一直心存芥蒂,说几句风凉话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内宅的小楼被窥基祭出的魔神斩坏,赵飞燕等人都迁往石超宅中,张恽、寿奴、兰奴等人也随之过去。内宅只剩下以总管自居,自认为守宅有责的中行说中大总管,还有与诸女格格不入的吕雉。

吕雉托着香腮,不知在灯下坐了多久,直到烛上灯花爆开,才倏忽一惊,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吕雉转过头,眉眼间顿时绽出一丝喜悦。

程宗扬推门而入,吕雉款款起身,“你回来了。”一边说一边取出丝帕,拂去他身上沾的枯草灰尘,接着才看到他身后鼓囊囊的大袋子。

“这是什么?”

吕雉接过袋子,表情一下僵住。

“新收的奴婢,”程宗扬面不改色地说道:“让她来服侍你。”

心底的喜悦随即消散,吕雉心头五味杂陈,鼻中不禁发酸,将那袋子一推,“我不要。”

接着人影微闪,一名面罩轻纱的女子踏进房内,而且还不止一人。

潘金莲将身后的女子放下。那女子双足落地,禁不住颦起眉头,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叫。

吕雉靠在案边,一手扶住桌案,才勉强撑住身体。

他这趟出去,竟然带回来两名女子,还都是未曾见过的新人。

那名年纪稍大的女子不过二十四五岁,生得丰肌艳质,体态尊贵。另一个尚是少艾,容貌更胜一筹,妙姿妍态,宛如玉人。

两女面带羞色,美目泫然,娇靥还残留着啼痕,此时双手掩在下腹的位置,眉眼间流露出含羞忍痛的神情,一副刚被临幸过,弱体难支的娇怯模样。

吕雉心底一股酸意直冲鼻梁。平白放着家花不采,偏偏要去采野花……自己哪一点不如她们?

“这个是唐皇李昂的宠妃杨氏,我见她识文断字,花了点钱,从李昂手里把她买了下来。”程宗扬道:“另一个李昂的胞妹,李昂为了向我赔罪,专门把她作为赔礼,奉送给我。”

程宗扬递来两页纸,“呶,这是杨氏的卖身契,还有唐皇御笔的谢罪书。”

吕雉心念数转,容色稍霁。她接过文契仔细看了一遍,见杨氏的卖身之资仅一枚铜铢,不由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

吕雉将文契放在胸口,“两个都是给我的吗?”

程宗扬摸了摸鼻子,他本来是见吕雉变了脸色,急中生智,把安乐公主说成是她的奴婢,这会儿又搭上一个杨氏……

“没错!都是你的!”

反正都在自己内宅,肥水流不到外人田里。

“我看文契上说,可以任意处置她们?”

“对!她们要是不听话,你想怎么处置都行。呃,今天的事让潘仙子跟你说吧。我得赶紧去见贾先生,十万火急!”程宗扬说着拔脚开溜。

吕雉放下文契,稳稳坐在椅中,腰背挺得笔直,流露出一番久居上位的威严之态。

她没有理会两女,而是先开口道:“潘仙子,今日都有哪些事?”

潘金莲原本也想走,但他既然发了话,只好说道:“下午我与太真公主和程侯一同入宫……”

潘金莲讲了潜入蓬莱秘阁的经历。听到李昂被阉奴恶尿淋头,两女都神情尴尬。后面说到主人当着唐皇的面奸了他的宠妃,还强行开了杨贤妃的后庭,杨氏更是羞耻万分。

吕雉倒是暗暗松了口气。一个皇妃,一个公主,显然是他刻意折辱李昂,狠狠下了这位唐国皇帝的颜面。两女身份虽然贵重,终究不过是泄忿的玩物罢了,与赵氏姊妹的份量不可同日而语。

也难怪他要开溜,内宅这么多女人,他偏偏为了出口恶气,还要去强收唐皇的女眷……男人!

“事情便是如此。”潘金莲说完便即告辞。

等潘金莲离开,吕雉神情自若地看着两女,“你叫杨艳?”

杨氏心下惴惴,小声应道:“是。”

“既然入了内宅,需得重新给你换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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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奴仆改名是唐国的惯例,与汉晋重名惜姓不同,唐国往往喜欢将主人姓氏赐给下人,以示恩遇。唐国的太监争相拜干爹,以改宗干爹的姓氏为荣,连唐皇也给一堆出身各异,血脉杂乱的臣子赐了李姓,颇有些拿自家的姓氏不当回事的豪迈,改名更是寻常。

杨氏被她威势所慑,低声道:“是。”

吕雉道:“你身为唐皇宠妃,却不能贞洁自守,纵淫败德,行同娼妇,往后你便改名叫杨滟穴。”

杨氏脸色一下涨得通红,自己身为皇妃,被改成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名字,以后都抬不起头来。

杨氏艰难说道:“还请夫人……另赐名字。”

吕雉不客气地说道:“你在内宅只是最低等的贱婢,不过主人的玩物罢了,这个名字也不算辱没你了。”

杨氏央求道:“求夫人开恩。”

这句夫人,让吕雉像是焦渴欲死之际饮了口琼浆,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爽起来。

她在内宅连品级都没有,只是个不入等的奴婢身份,为此不知道吃了那些贱人多少白眼。若非她的处子之身,说不定还要像光奴和兰奴那样,被那些有身份的奴婢们狎戏,丢尽颜面。

也正是如此,她如今的地位着实尴尬,不明不白,不上不下,虽然没有人公然折辱她,但少不了各种明里暗里的冷言冷语,嘲讽排挤。

杨氏称自己夫人,显然是把自己误认成了程侯夫人。吕雉头一次发现,这个夫人的称呼,比起什么太后、娘娘之类的头衔,顺耳百倍。

不对,自己被人公然羞辱过——吕雉可不会忘。

她唇角挑起,“那我再给你起一个名字,你自己来挑,二选一,如何?”

杨氏连忙道:“多谢夫人。”

案上放着纸笔,吕雉执笔一挥而就,随手递给杨氏。

杨氏抬眼望去,一双美目瞬间睁得老大。

两张素纸上,分别写着一个名字:杨滟穴、杨欲嬛。

房内一时间寂无声息,让杨氏感觉到一股瘆人的寒意,似乎那位无人敢惹的长安霸王随时都会闯进来,粉拳之下,生灵尽灭。

良久,杨氏接过其中一张,含泪道:“多谢夫人赐名。”

吕雉转头看向旁边的少女,“你就是安乐?”

安乐公主点了点头。

“被侯爷收用过了吗?”

安乐公主露出羞窘的神情。

吕雉瞥了杨氏一眼。

杨氏道:“主子本想收用她,只是力气略大了些,不小心拉伤了腿,公主受痛不过,一直啼哭,主子就……”

吕雉打量了那个小丫头一眼,还真娇气。随便一哭,那个滥好人就心软了,该死!

“叫什么名字?”

“我,我小名叫裹儿……”

“又俗又难听。”吕雉随手把另一张纸递给她,“剩下的这个名字便给你好了。”

望着纸上“杨欲嬛”三个字,安乐公主几乎要哭出来。

“姑姑会打死我的。况且……我又不姓杨。”

吕雉道:“你一个下贱的奴婢,在内宅不过阿猫阿狗一样的东西。你给猫狗起名,会问它们愿不愿意吗?”

“不要……”

吕雉将纸张放在案上,淡淡道:“这么推三阻四,以为我不敢处置你么?”

安乐公主抿住红唇,嘴巴鼓起。

“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处置那些不听话的女人吗?”

吕雉淡淡道:“我会让人砍掉她的手脚,剜掉她的眼珠,刺聋她的耳朵,给她灌上哑药,做成人彘,扔到厕中……”

刚说到一半,安乐公主便捂住耳朵,吓得失声尖叫。

旁边的杨氏打了个冷战,露出恐惧的神情。

“姑姑!姑姑!救命啊!”安乐公主哭泣道:“救救我……”

“啪”的一声脆响。

安乐公主捂住面孔,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她从小到大,从未被人打过一指头,一生受尽呵护。即使被哥哥当成赔罪的礼物,送给程侯,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在她心里,更多的还是想着不要落在那些变态的宦官手里,只要见到姑姑,一切都会好的。

直到挨了这记耳光,她才发觉,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自己不再是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娇贵公主。

“还指望那个胖女人来救你吗?”吕雉冷冷道:“你想过没有,你姑姑为何把你留在秘阁?难道会是留给那个自身难保的唐国皇帝?”

安乐公主睁大眼睛,一时忘了掌掴的痛楚。

吕雉道:“你其实是她专门留下来,送给程侯的。”

安乐公主委屈地说道:“不是的。”

“没脑子的蠢货。”吕雉冷冷道:“你以为你姑姑很了不起吗?她只是在你们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不会的!”

“傻瓜。”吕雉恨恨道:“她把你送程侯,无非是拿你来跟我别苗头,好来争宠!她那点心思能瞒得过别人,难道能瞒得过我?”

她越说越恼,忍不住一掌拍下,“不就是个处子吗?谁还不是!”

“啪”的一声,坚固的桌腿从中裂开。

杨氏和安乐公主噤若寒蝉,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    ◇    ◇

“……真没想到,李昂这厮外面颇有贤名,内里竟然是这么一个怯懦卑鄙、阴险无耻的小人。”

程宗扬说得口干,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摇头道:“说志大才疏都是抬举他了,简直是卑劣无能,又蠢又坏。”

贾文和道:“观其群小环伺,便可知其为人。”

“怪不得你那时就敢当着唐国使臣的面,把他骂得一文不值。老贾,你什么时候看穿他的?”

“索要这处宅院时。”贾文和道:“当初贾某代主公索要法云尼寺,已是得寸进尺。不受唐律管辖,更是贪得无厌,他居然一概允之,着实荒唐。若只求息事宁人,可见其心虚胆怯,不足成事。若是忍一时之气,另有图谋,亦可见其为君不知轻重,处事全无章法。”

程宗扬连连点头,长安腹心之地,又是律令这种根本性的原则问题,李昂居然能拿来做交易,可见他的刚愎自用和毫无底线,而他身边的大臣竟然没有一个出来阻拦,显然都是一丘之貉。

程宗扬感叹道:“我这会儿终于想明白,你那时候为何一直那么紧张,谨慎得都不像你。李昂既然能这么无下限的让步,当然会不择手段地报复我。只要干掉我,他那些让步就成了一纸空文。”

程宗扬冷笑道:“他想得美!”

贾文和道:“李昂外示大度,内里褊狭浅陋,行事更是一厢情愿,貌似胸怀大志,一旦受挫,便惶恐无度,尽显荒唐可笑。含元殿上,他被群阉挟持逃遁,转而喝斥李训之举,更将其秉性暴露无遗。”

程宗扬拍案道:“这孙子太不要脸了!他当时要是一跃而起,那些阉奴难道还敢当众弑君?李训那帮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也是为他拼上性命。谁知事到临头,皇上先怂了,竟然来个当场跳反,还装模作样,生怕连累到自己。真当那帮太监是瞎子呢?啧啧,直接跳到火坑里头,活该!”

两人在二楼秉烛夜谈,窗外不时燃起火光,城中乱象愈演愈烈。

程宗扬纳闷道:“就算皇上不是个东西,长安城好歹也是首善之区,怎么一下子乱成这个样子?”

贾文和木着脸拿起茶盏,“不知道。”

程宗扬拿起炉上的铜壶,给他添了些茶,感慨道:“只看前天的上元节何等壮观,便知唐国国力尚在。可惜摊上个混账皇上,朝政一塌糊涂。兵权全在太监手里,皇上又是个不中用的,居然让几名宰相亲自带着人上阵造反,偏偏那些人争权夺利惯了,死到临头还不忘勾心斗角,一场政变跟闹着玩一样,最后闹成这个鬼样子。”

贾文和默默饮着茶,良久道:“下午申服君遣使来问,承兑金铢之事,若程氏商会无力承担,临安方面如何支付?”

程宗扬不爽地说道:“他这是怕我死啊。”

“巨利当前,焉能不怕?”

“他要是怕我死,那就再给我多派点护卫。”

“属下正是如此答复。”

程宗扬笑道:“干得好!”

“敢问主公,今有百金之资,欲持而求利,该当如何?”

“一百金铢,那就是二十万钱,也不算少了。”程宗扬道:“要是拿来当本钱,只能做个小生意,挣点辛苦钱。投资的话,六朝也没什么好投资的,顶多买几亩地,收些租佃。拿来谋个出路倒是可以一试,不过那要看资质和运气了。”

程宗扬笑道:“老贾,你怎么突然对生意有兴趣了?是不是老铁的兄弟们拿到抚恤金,不知道怎么办,找你出主意?”

贾文和道:“不是他们,是主公你。”

“啊?”

“唐国朝野动荡,恰是渔利之时。”贾文和道:“主公方才所言,令属下耳目一新,敢问主公,可有意建节?”

程宗扬愕然道:“什么建节?”

“唐国藩镇数十,主公何妨自择一镇为节度使?”

程宗扬连连摆手,“我已经是汉国的辅政大臣,再到唐国当个节度使?没这说法啊。再说了,唐国的节度使是我想当就能当的吗?”

“眼下正是良机。”贾文和道:“主公若是尚公主,自可向唐国索一藩镇为封地,为太真公主谋个出路。”

程宗扬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沉吟道:“你是说,唐国的新皇帝会猜忌太真公主?不惜拿藩镇当她的封地,作为陪嫁?”

“太真公主已是镇国大长公主,食邑之盛,前无成例,一旦新君继位,便赏无可赏。”

“这回你可猜错了。”程宗扬摇头道:“我在她府上亲眼看见,唐国那些亲王无论辈分高低,都把她当成主心骨,巴不得这位姑奶奶庇护他们一辈子,怎么可能会让她离开长安?”

“宗室诸王争相求庇,正是唐皇忌恨之由。”贾文和道:“李昂当年何尝不是求庇于太真公主府中?一旦登上皇位,心思自便不同。”

程宗扬道:“那是李昂人品不行,毕竟他那样的奇葩,天下少见。”

“李昂固然外宽内忌,心术不正。但忌恨太真公主的不是哪个人,而是皇帝之位。”贾文和道:“太真公主身为异姓公主,却能令一众亲王趋之若鹜,无论谁登上帝位,都难免心生疑虑。”

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笑道:“老贾,你把人想得太阴暗了吧?杨妞儿虽然霸道了点,但没什么野心,顶多在街头跟人打打架,从来不插手朝政的事,哪里就威胁到皇位了呢?”

“再说了,我做做生意还行,治军理政这些纯属外行。汉国还好说,上面有霍子孟和金蜜镝撑着,乱不到哪儿去。唐国从朝廷到藩镇乱成一锅粥,一方百姓的身家生计,生死存亡,我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让我选的话,我还不如把杨妞儿自己拐回舞都,也算是造福长安百姓……诶,老贾,你怎么了?”

贾文和表情古怪地看着他,良久拱手长揖一礼。

“贾某多年为谋士,周旋于各方豪杰之间,为百姓担责之语,闻所未闻。有此一言,主公可谓圣人。”

“干!你怎么跟小狐狸一样,逮着我就骂上了?”程宗扬反唇相讥,“你才圣人呢!”

◇    ◇    ◇

靖恭坊。水香会馆。

兰姑领着馆中的少女躲在楼上,听着外面嘈杂的声响,勉强压住心悸,小声道:“大伙儿都别出声。会馆一直没开张,过年又关着门,不会有人乱闯。”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拍门声,隐约有人叫嚷几句,但外面尽是争抢吵闹之声,混乱中听不出那人叫的什么。

众女屏住呼吸,紧张地挤在一处,兰姑握着一把剪刀,挡在最前面。

拍门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扑嗵”一声,有人翻进院内。

惊惧之下,几个女子吓得哭了出来。

“捂住嘴!”兰姑压低声音喝道。

哭泣声低了下去,听楼外传来的响动,进来的不止一人。

兰姑心里怦怦直跳,仍壮起胆子,握住剪刀靠在门边,仔细听着。

脚步声穿过院子,踏上楼梯,越来越近……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兰姑?”

兰姑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拉开门,“你个死鬼!”说着眼圈不禁发红,“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祁远抹了把脸上的烟灰,咧嘴笑道:“放心,衙内和吕少爷跟着呢。”

“吕公子来了吗?”

那些少女一片欢呼,立刻把方才的惧怯抛到脑后,争相抢着出门,去看那位帅气不下独孤郎,还年轻能打,身家丰厚,前程远大的吕公子。

花枝招展地涌出门,迎面便撞上一张贴着膏药的肥脸。

高智商跟只老鹰一样,两眼闪着绿光,张开双臂扑过来,嘴里“姊姊妹妹”的一通乱叫。

可惜他腿还瘸着,行动不便,那些姑娘惊叫着四下躲避,高智商左扑右抱,却一个都没捞着。

高智商发了狠,觑着人多的地方,单腿用力,往前一个虎扑。反正姑娘这么多,楼道这么窄,能捞一个是一个。

这回运气不错,一个红衫女子像是被吓到了,竟然不闪不避,被他一把抱了个满怀。

“好姊姊!这身子可真软啊……哎哟!”

兰姑一手揪着他的耳朵,笑道:“衙内好兴致,今晚就让奴家陪你好了。”

“别!别!轻点儿啊,兰嫂子!小弟这耳朵都被你撕劈叉了……饶命啊!兰婶子,兰奶奶……四叔,救命!”

祁远劝道:“好了,好了,别拿手扯。”

“对嘛!四叔,好好管管你老婆!”

祁远体贴地说道:“用剪刀。”

“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外面乱象还在持续,但楼里有了男人,众女有了倚仗,顿时安心下来。几个负责膳食的姑娘生了火,洗手做了羹汤,给众人饮汤驱寒。

“宣平坊那边一直被堵着,入夜人才少了些。”祁远道:“这边怎么样?”

“还好。贾先生传话过来,我们就把大门从里头封住,又灭了灯烛。倒是前面那条巷子闹得厉害,似乎被人给抢了。”

“哪一家?”

兰姑领着他到回廊里,朝远处指了指。

祁远端起羹汤,一口气喝完,“果然是他们家。”

“小心些,烫。”兰姑嗔怪地说道。

◇    ◇    ◇

推开门,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程宗扬吸了口冷冽的空气,然后缓缓呼出。

成为节度使执掌一方州郡,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大权在握的振奋,而是束缚和压力。当个生意人,享受享受生活不好吗?

从建康、洛都,再到眼下的长安城,自己见识过多少权势显赫的大人物?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结果呢?刘骜、李昂这样的帝王都不能保全身家,权力更迭的场面越来越残酷,光是旁观,都令人头皮发麻。如果有选择,谁愿意没事就掺和到动辄身死族灭的朝廷政变里头去?

现在自己最想做的事,头一桩是等小紫回来,赶紧想办法去兴庆宫的秘境,找到卓美人儿。第二桩是拐上杨妞儿,一道回舞都。至于李昂的死活,皇位的归属,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

程宗扬停下脚步,望向檐角。

杨玉环坐在檐脊上,手中提着一只黑陶圆腹的酒瓮,圆月斜照,给她身体的轮廓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月光下,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满是倦意。

程宗扬跃上檐角,扑面而来的不是酒气,而是一股血腥味道。杨玉环罗袖洒满鲜血,肘处裂开一道刀痕,露出如雪的肌肤。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杨玉环举瓮对月,曼声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手腕一斜,一股酒水从瓮口倾出,笔直落入口中,声如漱玉。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杨玉环皓腕如霜,玉臂生寒,对月击瓮,边饮边歌,“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

程宗扬夺过酒瓮,“少喝点儿。”

杨玉环星眸朦胧地说道:“为什么不想当节度使?不想上我这个公主?”

“别挑衅啊。”程宗扬道:“是你自己推三阻四的。”

杨玉环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夺酒瓮。

程宗扬把酒瓮提到身后,杨玉环索性趴在他身上,张开手去抢,“给我!”

程宗扬提着酒瓮,抬起手臂,杨玉环连抓几把,没有夺到,最后把脸埋在他身上,咬着唇,不发出丝毫声息,只有发丝轻颤。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一手放在她肩后,轻轻拍着。

泪水一点一点浸透衣物,湿漉漉的,仿佛能感受到她心底最深切的哀伤。

良久,杨玉环啜泣渐止。程宗扬张开手掌,放在她头顶,拖长声音道:“今日我程仙人给你抚顶,授你长生之术,攘灾解祸,福慧双至。好了,别哭了。”

杨玉环啐了他一口,然后像小猫一样,把脸在他身上蹭了蹭,抹去泪痕。

两人并肩坐在屋脊上,面前是坊市间不时腾起的火光。

“萧氏被一群太监围着,我差点儿没看到她。”杨玉环靠在他肩头道:“我把在场的太监都杀了,一个都没放过。”

“本来我想连萧氏也一并杀了,好成全她的体面。但她哭着求我,说她不想死。”

杨玉环带着一丝无奈道:“那个傻瓜。”

程宗扬开解道:“求生是人的本能。只要能活着,谁想死呢?”

杨玉环反唇相讥,“跟牲畜一样,任人戏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别动气。”程宗扬道:“不说别人了,李昂不是还不肯死吗?何必责怪一个女流呢?”

杨玉环往瓦上擂了一拳,“她们母子贪生怕死的模样,果真是亲生的!恨死我了!”

“说好了别动气,还动起手了?这瓦算你的啊。”

“小气鬼。”

“她人呢?你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宫里了吧?”

“还能怎么样?”杨玉环道:“我带她去见了仇士良,当面问姓仇的,是不是他指使人干的。”

程宗扬倒吸了一口凉气。仇士良刚扑杀了一堆宰执重臣,囚禁皇帝、太后,正是双手沾满鲜血,气焰熏天的时候,杨妞儿竟然敢找上门当面质问,与虎谋皮也不过如此,这是真猛啊。

程宗扬望着她衣袖的刀痕,“不会是动手了吧?”

“没有。仇士良当场就跪下了,自行掌嘴二十,说他只是心里有气,让人去责问萧氏是否知情,没想到下边的人敢这么胡来。他的义子郄志荣说,可能是传话的时候语气太重,那几个死太监又是王守澄那死鬼的义子义孙,干惯了混账事的,说着免冠露颈,自行请死。”

“郄志荣?”

“我问了萧氏,萧氏说他是传话的,不关他的事,还替他求情来着。”

程宗扬无语半晌,多半是郄志荣干完先走,才没被杨妞儿当场砍了。更让人无语的是萧氏,有杨玉环撑腰,居然还怯懦成这个样子,被郄志荣一番戏弄,受尽屈辱,却连真话都不敢说,反而还去讨好那个阉狗。

萧氏自己都无意讨个公道,自己手里便是有证据又能如何?无非是徒乱人意而已。

“然后呢?”

“我就把她交给仇士良了。若是萧氏有什么不妥,唯他是问。”

“你还真信得过他啊。”

“我也信不过。只是以前……”杨玉环沉默下来。

程宗扬感觉到一丝不寻常,试探道:“不会是姓岳的说过什么吧?”

“他说,仇士良不是个好东西,却是唯一善终的大太监。”

“这跟信得过有什么关系?”

“至少说明姓仇的没犯死罪。”

都杀了一堆文武大臣,囚了皇上,还没有犯死罪?你是不是理解有偏差啊?不过话说回来,仇士良一系列的反击虽然狠辣,但多半是为了自保。比起以前那些太监手弑君王,自行废立,多少还是有点底线的。

“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唐国会有很多太后,但最多只有一个皇后。什么时候立了皇后,什么时候就是唐国灭亡之期。”

程宗扬讶然道:“还有这么一说?”

“你连这都不知道?”杨玉环狐疑地说道:“你不会是假冒的吧?”

程宗扬干笑道:“我只是不太熟……我假冒什么了?”

“假冒天人——想骗我!”

“停!停!你不是出题考过我了吗?这会儿又不认了?”

“也许是你蒙的呢?不对!”杨玉环想了起来,“一共三道题,还有一道题没有出呢。”

“要不你再出一题试试?”

杨玉环侧过身,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即使月夜之下,那张姣丽无俦的面孔仍然艳光四射,颠倒众生。

扑面而来的美貌张扬而奔放,冲击力十足,让程宗扬呼吸都有些微微停滞。

寂静中,只见眼前的玉人轻启朱唇,声如黄鹂地说道:“我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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