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黄河岸父息团聚 潼关路手足离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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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九祥伏卧在厚实的冰面上,身旁堆堆叠叠的都是白莲教徒的尸体,身上的羊皮袄已被冰雪浸透,寒冷刺骨,他咬牙强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老爹徐九龄距自己一步之遥,同样窝在横七竖八的尸堆中,闭目装死。

官军伏兵出现的那一刻,徐九龄便觉察大祸临头,制止了打算情急拼命的儿子,打是定然打不赢了,在这一览无余的冰面上,脱离大队逃生只能被当成活靶子,凭他们爷俩的罪过,束手就缚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万里游龙一辈子经历风浪无数,深晓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当下便拉着儿子倒在了同伴血泊中,还不忘用血水涂了自己满脸,天寒地冻,官军清扫战场不会太仔细,待觑得无人戒备时,自有脱身良机。

经过漫长等待,山、陕两路边军算是分赃完毕,山西镇军士押走俘虏后便开始清理冰面尸体,当然他们也不会有耐心逐一翻看,一来尸体多人手少,再一个若是不小心被没死透的乱民拉上一个做垫背,岂不冤枉死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长枪在尸身上随意地戳来戳去,真遇见没死透再补一刀就是,反正这年头也没什么「日内瓦公约」束缚,权当给军医省麻烦了。

万里游龙的运气不太好,一个明军的长枪贴着他的左大腿便扎了进去,近在咫尺的徐九祥甚至听到了枪头入肉的动静,看着都觉疼的徐九祥不由为老爹揪心,生怕他露出什么马脚,徐当家的也不愧是刀丛剑雨中闯过来的铮铮铁汉,眼皮都没动一下,好似真就死了过去,直到那名军卒骂骂咧咧地走开,才对儿子微微挤了下眼睛。

徐九祥提心吊胆地看着一双双军靴在眼前走来走去,一具具尸体从身边拖离,鲜红的血痕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刺目,晃得他脑中一阵眩晕。

让徐九祥重新回过神来的,是映入眼帘的一双麂皮小靴,青玉色的裤管儿紧紧扎在靴筒内,将笔直修长的腿部曲线完美勾勒,一身剪裁合体的同色绉绸箭袖小袄,纤柔的腰肢上束着一条青金闪绿重穗如意绦,坟起酥胸恰盈一握,身姿曼妙,每一丝曲线弧度都完美到未可增减一分。

徐九祥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目光偷偷上移,果然是她!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不惜生死的女子,只见粉面娇靥在白雪映衬下,灿然生辉,徐九祥的身体已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团火在胸中烈烈燃烧,越来越旺……

戴若水百无聊赖地将一块碎冰远远踢飞,发泄着心中的不满,至于么,那小淫贼反正也不是什么克己复礼的古板君子,在他面前脱略一些有什么大碍,爹这样对人家大呼小叫的,白让那小子看笑话!

越想越觉气闷,戴若水思忖该到那小贼面前找回场子,让她知晓姑娘不是好欺的,不然岂不被他轻看了,正要拿定主意时,身旁的尸体中突然跃起一道人影,向自己飞扑而来。

徐九祥从小被纵容惯了,做起事来不计后果,再加被欲火烧昏了脑子,想干便干,也不估量一番自己斤两,结果自不消说,眨眼之间,他便比扑出更快的速度摔了回去,幸亏戴若水不明情由,手下留了分寸,即便如此,徐少当家仍被震得全身几乎散了架,哼哼唧唧地躺在冰面上爬不起来。

突生变故,打扫战场的明军闻讯而来,戴钦更是心忧女儿安危,快步上前询问,没等开口,却是眼前一花,一个人已赶到他的前面。

「你无恙吧?」丁寿急声问道。

听这小淫贼语含关切,戴若水心中一甜,将适才要给他苦头吃的念头瞬间丢得一干二净,轻松笑道:「一个小蟊贼,有什么大碍。」

「无事就好。」丁寿放下心,再转头看看摔在冰面上的倒霉蛋,讥诮道:「哟,是你小子,前番捡了条性命还不知足,非要抢着送死不成?」

徐九祥怨毒地盯着丁寿二人,一言不发。

「还敢这么看我!」丁寿不禁佩服这家伙的胆气,向左右吩咐道:「来人,先教教他做人的礼数,再鞫问同党下落。」

身后随扈的锦衣校尉立即答应一声,揎拳掳袖地冲徐九祥奔了过去,架起来准备使用手段好生炮制。

「谁都别动!!」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在身后响起,惊动了冰面上的众人。

一名满脸血污的大汉拖着汩汩冒血的伤腿,倚坐在一个箱笼旁,右手中还持着一个引燃的火折,众人适才注意力都为徐九祥所吸引,竟没留意他是如何溜过去的。

丁寿仔细辨认了一下容貌,淡淡一笑:「原来是徐当家,客栈一别未久,怎地落到这副田地?」

「姓丁的,你也少说漂亮话,你在烂柯山当山耗子时的境遇未必比徐爷好。」徐九龄胸口剧烈起伏,吁吁喘着粗气。

被人揭了短,二爷极端不爽,冷声道:「可本官绝不会给你二人再次逃生的机会。」

「话别说得太早!」徐九龄狞笑一声,将身边倚着的箱笼用力一推,成堆的黑色物什滚了出来。

「火药!!」戴钦惊呼一声,边军配备火器众多,他一眼便已识出。

围在四周的边军兵士闻声纷纷惊惶后撤,在这无遮无掩河心上一箱子火药能造成多少伤害暂且不提,可要是炸塌了冰面,大家可要一股脑填了黄河。

「谁都不许动!」徐九龄再次厉声大吼,将手中火折贴近黑乎乎的火药,「不然大家同归于尽!」

「能想出这一手,丁某还真是小瞧了徐当家。」兵行险着,丁寿的确佩服这积年马贼的胆魄。

「爷们命贱,就得多想些保命的法子,小破县城里的火器大多破损不堪,连给你们边军塞牙缝都不够,可是扫扫库底子,还是能凑出几百斤火药的……」

徐九龄阴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阴笑道:「众位都是官身富贵命,若是舍得与我父子二人陪葬,徐某荣幸之至。」

舍得才怪,丁寿一挥手,令挟着徐九祥的锦衣卫放人。

「准备两匹快马。」徐九龄又道。

戴钦冷哼一声,愤愤不平地吩咐手下照做。

「还要这小娘皮随我等一起走。」回到父亲身边帮着包扎伤腿的徐九祥,突然一指戴若水。

「大胆狂徒!」戴钦急声厉叱。

「那大家就一起死!!」徐九祥而今是只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什么也不顾了。

「徐当家的,见好就收。」丁寿冷冷看着徐九龄,对于近乎癫狂的徐九祥,真是半眼也懒得看。

「祥儿,不要胡闹!」徐九龄也觉儿子提出的要求太过火。

「爹,如今咱们在鹰犬包围之中,别说乘马远逃,哪怕只要离了这河心位置,他们便可不再顾忌我二人性命,若无重要人质在手,如何逃得出去!」

徐九祥分析得头头是道,徐九龄也不禁点头。

「本官保证不予追击,」丁寿又竖一只食指,追加一句,「仅限今日。」

「哼,你们这些鹰犬走狗的保证有个鸟用!」徐九祥不屑冷笑。

徐九龄看了儿子一眼,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停留在丁寿面上,「犬子的担心不无道理,丁大人就劳烦这位姑娘送我们一程,如何?」

「缇帅……」这女儿毕竟是自家骨肉,再看着不顺眼,也没有送与贼手的道理,戴钦隐隐有央求之意。

「贤父子要同生共死,丁某又如何强拆他人父女天伦。」丁寿负手冷笑,断然拒绝。

「那只好请诸位为我父子陪葬了!」徐九龄脸色铁青,只要手掌一翻,顷刻间众人便要葬身冰河。

「慢着,我随你们走一趟就是。」戴若水踏前一步。

「你闭嘴!」丁寿侧首呵斥。

戴若水冷不丁被训得一怔,这还了得,小淫贼竟敢对自己这么无礼啦,可惜没等她发作便被自个儿老爹给拉了回去。

「双方既然无法推心置腹,这人质之法看来是不得不行,不若由我来替戴姑娘走一趟,徐当家以为如何?」丁寿抖了抖狐裘披风,漫不经心道。

「缇帅不可!!」昌佐和戴钦急忙劝阻,开玩笑,这小祖宗有个三长两短,在场这些人物怕是都不得好死。

「小淫贼,你……」戴若水听得丁寿以身相代,也是不禁失声,心头莫名其妙五味杂陈。

丁寿向两边一摆手,挺着胸脯道:「二位看到了,在场丁某官职最大,也最为紧要,一旦有事所有人都吃罪不起,有本官相伴,断不会有人冒险再对贤父子不利,这买卖你们不吃亏。」

「看不出丁大人是个怜香惜玉的,」徐九龄嘿嘿怪笑:「好,便依丁大人的意思办。」

「不行,爹……」徐九祥眼看心中盘算落空,便要出言制止。

「住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徐九龄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自家小崽子心里那点小九九如何能瞒过他,暗骂这小子真是色令智昏,上女人也不挑个时候。

「看看,徐当家才是明白人。」丁寿信步向二人走去。

「慢着!」徐九龄突然喝道。

「怎么?徐当家又改了主意?」丁寿诧异。

「丁大人的武功徐某早有领教,可不敢放任您老走近。」徐九龄看向人群中神色惶惶的锦衣卫,「既然有这么多缇骑朋友在场,那水牛筋的绳索当也不缺吧……」

「徐当家真是我锦衣卫的知己啊!」丁寿仰头打个哈哈,向后吩咐道:「把家什亮给人瞧瞧。」

尽管不情愿,一众锦衣卫还是在丁寿威迫的眼神中,将各自怀中的皮索取出扔在冰面上。

「祥儿,去挑几条结实的伺候丁大人。」

徐九祥得了父亲吩咐,在众人怒目环伺中肆无忌惮地取了皮索,将丁寿双手倒剪上绑。

「嘶——轻些,你想勒死我?」

徐九祥余恨未消,手劲足得很,一圈圈皮索深深勒入肉中,痛得丁寿嘴里直抽凉气。

「勒不死你这狗官!!」徐九祥恨恨骂道,足足缠了七道绳索,将丁寿从指间到小臂捆绑得密密匝匝,无处可绑才停了手。

「诶,他只是人质,你下手有个轻重好不好?」戴若水蛾眉轻颦,对徐九祥的行为极度不满。

「怎么,心疼相好的啦?」徐九祥早看出这对狗男女关系不一般,心中妒恨不已。

「你……你胡说!」戴若水闻言又羞又恼,玉面涨红。

「好了祥儿,请丁大人过来。」徐九龄眼见丁寿被绑得结结实实,心中踏实几分,想着再封他几处穴道,以策万全。

徐九祥冷哼一声,不客气地将丁寿推搡到父亲身边。

「还要委屈丁大人一下,请不要见怪。」知晓儿子功力浅,徐九龄打算亲自动手。

「无妨,丁某若有得罪,也请徐当家不要见怪。」

丁寿笑语如常,徐九龄陡觉心底一寒,将手往下疾伸,脱口喊道:「你退后……」

话甫出口,只见丁寿身形侧转,背后黑狐裘斗篷如风车般盘旋飞舞。

只听一声惨叫,徐九龄握着火折的右臂齐肩而断,鲜血喷涌而出,燃烧着的火折直向黑黝黝的火药上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丁寿旋转身形骤止,足尖斜踢,将那断臂连同火折远远踢飞。

「爹!」几乎同时,徐九祥虎吼着从身后扑上,两手「双峰贯耳」,直砸丁寿两鬓太阳穴要害。

裹着风声的双拳还未挨着敌人身子,丁寿前脚落地,上身微倾,后脚一式「魁星踢斗」已然向后踢出,正中徐九祥小腹丹田,徐九祥只觉全身真气被这一脚轰然踏碎,惨嚎着倒跌而出。

围在周遭的兵马将士一拥而上,将徐家父子五花大绑,更多的人围在丁寿身边嘘寒问暖。

「小淫贼,你没伤着吧?」

「大人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缇帅智勇双全,我等佩服!」

丁寿不厌其烦,扯着嗓子高声叫道:「废话少说,先给爷把绑绳松了,那个王八蛋造出的这玩意,勒得太他娘疼啦!」

***    ***    ***    ***

徐家父子被几名锦衣校尉摁跪在冰面上,怒目而视。

丁寿轻抚着手腕的青紫勒痕,没好气道:「说说吧,徐当家,怎么档子事?你那些白莲教的同党呢?」

「咱们爷们今日栽了,要杀要剐随意便是,想让姓徐的出卖朋友,那是做梦!」徐九龄自忖必死,也无服软的必要。

「落在锦衣卫的手里,死——倒是一件便宜事,你觉得本官会成全你么?」丁寿伏低身子,似笑非笑。

「徐某清楚你们锦衣卫的手段,左右不过是大刑伺候,你们可以试试,爷们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带把儿的。」徐九龄伤腿断臂,神情萎靡,嘴里却没一句软话。

「硬气!」丁寿一挑拇指,「冲你这句话,爷要动你一手指头,便是我输了。」

目光转投被他一脚破功的徐九祥,丁寿拍拍他的脸颊,笑道:「徐公子,令尊脑子不开窍,你也不怕死么?」

丁寿手劲不小,拍徐九祥脸颊如同抽耳光般,徐九祥含愤吐出一口带血的浓唾,「去你娘的!」

丁寿闪身避开血唾,也不着恼,「有意思,我倒真有心与贤父子过过招。」

轻轻击掌,围在身后的锦衣卫两侧散开,昌佐由后快步走出,躬身回禀:「卫帅,安排好了。」

丁寿点头,「请二位移驾吧。」

冻得严严实实的黄河冰面上,被开凿出一个二尺见方的冰洞,寒冷刺骨的河水中犹可见散碎冰凌。

丁寿将手探进河水中试了试,立即龇牙咧嘴地抽了回来,随手在一名校尉衣服上擦拭干净,「温度正合适,请徐公子下去洗个澡。」

徐家父子变了脸色,眼见有人将一条长长皮索紧了徐九祥手腕,徐九龄怒吼道:「姓丁的,有什么手段冲俺身上招呼就是,放了我儿子!」

丁寿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说了不会动你一手指头,你当爷说话是放屁呐!再说徐当家身上有伤不方便,子代父过也是应有之意,是不是徐公子?」

徐九祥手脚就缚,脚上又被锦衣卫系了重物,此时已面无人色,犹自硬气道:「我日你……」

不等他说完,昌佐大手一挥,徐九祥整个人已被推入冰窟,因有重物牵扯,入水后下坠速度又快又猛,后面两个锦衣校尉拼力拉扯,才拽住了那根拴在他手腕上的长长绳索。

「祥儿……」徐九龄不顾伤痛,拼命向冰窟处挣去,几名校尉死死将他摁在原地,哪里弄挪动半步。

「徐公子适才说什么?」丁寿眨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问道。

「属下也没听清。」昌佐可不会缺心眼地将那粗鄙之言再复述一遍给自家大人听。

「嘿,这怎么说的,要你们何用!」

「卫帅教训的是,要不将人拉上来再问问?」

「罢了吧,这时候拉上来怕是话也不会说了,要是再迟上一会儿,还能不能说话怕是都未定了……」

丁寿仰头嬉笑,昌佐等一众锦衣部属附和大笑。

「丁大人,求求您,拉小儿上来,求您老大发慈悲吧!」徐九龄以头抢地,悲声疾呼,他虽抱定必死之心,可终是无法眼见儿子活活冻死在冰窟内。

「丁某还有些事没弄明白,不急。」丁寿果真好整以暇,没有半点急色。

他不着急,徐九龄却等不得了,不用丁寿发问,一边磕头一边将自己所知有关白莲教的事和盘托出。

从甘泉突围后,邵进禄等人本与自己同路撤往宜川,在会合安典彩后却突然说要带队为教众阻拦追兵,将城中教民交予徐九龄父子统率过河,一来他们父子才受了白莲教恩情不好推却,再则也确认了大雪后黄河冰冻的消息,不过徐九龄也并非没有私心,他暗自将装有火药的箱笼分散布置在冰面上,本意就是做炸河阻拦追兵之用,至于是否会把邵进禄的生路断绝,可没在他的考量当中,也是东西两岸明军前后时机来得巧合,让他炸了哪边都无处可逃,这才促成了最后的拼死一搏。

老马贼所知有限,看来白莲教也没完全信任于他,丁寿揉揉眉心,「本官再问你一事,你如实答了便让你父子二人团聚。」

「小人知无不言,请大人快问。」徐九龄眼巴巴盯着冰窟,心急如焚。

「你们在弹筝峡设伏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    ***    ***    ***

喧嚷大半日的壶口黄河再度恢复了宁静,除了两岸各多出的一个高耸土坡以及冰面上的干涸血迹,几乎看不出今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一座人形冰雕伫立在河心,惟妙惟肖,只因里面真地封印了一个活人——昔日横行西北的马贼首领,万里游龙徐九龄。

丁二爷说到做到,在徐九龄回答完所有问题后,的确让他们父子团聚,而且是一上一下,近在咫尺,丁寿也真的没对徐九龄有一指加身,只不过命人将冰冷的河水一盆盆地淋在徐当家身上,直到这件雕塑最终完成。

戴钦围着狰狞扭曲的冰雕转了几圈,缄默无语,沙场百战,刀丛剑雨中从未有过半点畏惧,可今日见了徐家父子下场,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锦衣缇骑,果真是手段莫测,惨绝人寰!

「将主——」一骑飞奔而至,近前滚鞍下马,快步上前。

「禀将主,关中来讯:白莲教兵出黄龙山,会合白水乱匪,攻破澄城县,沿洛水直扑潼关。丁大人敦请您回宜川商议军情。」

***    ***    ***    ***

潼关卫,葫芦滩。

滩头硝烟未散,四处是战死的兵士残骸,丢弃的刀枪军器、金鼓仪仗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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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进禄一身疲惫地坐在一块青石上,潼关卫指挥关键、张潜的人头已摆在他的面前,身前还有一个被绑的明军将领。

「王珍,你们指挥使已经死了,你一个小小的百户就不要螳臂当车,识相的归顺圣教,饶你一条性命。」

潼关卫百户王珍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呸,尔等反贼人人得而诛之,待朝廷天兵一到,保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天兵?」邵进禄指着座前的两颗人头,揶揄道:「便是真有天兵天将,有这等草包率领,又有何惧!」

王珍一时语塞,潼关险固,关墙依山势蜿蜒而建,城墙高厚,关内垦有良田千亩,潼河水穿城而过,饮食无缺,只要闭关自守,凭白莲教的数千人马,就是崩了满口钢牙也啃不下来。

可问题症结便在于潼关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盖陕西之东境,河南、山西之西塞也,身处三省交界的战略要地,地理位置在陕西西安府华阴县境内,可统辖权却直属中军都督府,归直隶大名府治下,这还不是名义上走过场那么简单,连通关勘合都是要中府出给,同时潼关卫也要在大名府驻扎军士的,有这么一个复杂的隶属关系,关、张两位指挥使对西安府通传全境固守不出、坚壁清野的命令执行起来,自然就有些阳奉阴违了。

当邵进禄的白莲教匪在关城前打转时,关键等人看这支人马兵甲不齐,人数又少,只当是被打残了的教匪余部,想着痛打落水狗,最好弄几个首级再混个迁转,当即领兵而出,结果在葫芦滩前,被白莲教精兵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连脑袋都丢给了对手。

见王珍一言不发,也没有归降之意,邵进禄挥手命人将他砍了祭旗,同时下令迅速打扫战场,挥师潼关。

「兄长,怎地不让弟兄们多将息片刻?」

一身戎装的安典彩凑前询问,这位洛川县的安掌柜经过战场磨砺,早不复昔日谦和富态,而今眼窝凹陷,圆圆的脸庞也尖锐了许多。

「不能再拖了,此番举事变数太多,一日不取下潼关,我便心神不宁。」被边军追着屁股赶,邵进禄同样身心俱彼,只是依仗内功精深,强撑而已。

「谁料山西镇会横插一杠,险些被打个措手不及!」安典彩愤愤道。

「好在有惊无险,诶!倒是苦了徐大当家,说来要不是他投献圣教的那些马匹,咱们这一仗还无法胜得这般容易呢。」邵进禄故作叹息。

安典彩笑了笑,「徐当家对圣教功业自会记载在明尊驾前,来日真空家乡定有他一席之地。」

二人说罢相视大笑,徐九龄怀有私心他们如何不觉,一条没了爪牙且无忠心的老狗留之无用,弃之不惜。

「你们哥俩笑什么呢?」一名劲装打扮的妇人含笑走近。

「好妹子,你不在眷营好生陪孩子,到这里来做什么?」邵进禄见了妇人面露欣悦。

「是啊娘子,你身子不便,不要奔波辛苦。」安典彩抢上前扶住妇人。

妇人将安典彩推开,佯嗔道:「日子还早着呢,胡乱操心。」

「听说又与官军接了一仗,营里的姐妹托我来看看自家男人安危。」妇人对邵进禄解释道。

「打仗么,死生难免,要是日日惦挂,她们怕不要累死。」邵进禄皱眉道。

妇人白了邵进禄一眼,没好气道:「妹子不是也惦念你们两个么,不亲眼看着你二人全须全影儿的,我心里怎么踏实。」

邵进禄连忙赔过,对这个从小疼爱的妹子,他可无法做到如对旁人般心狠手辣,杀伐果断。

「哥,此番离家入河南,安危祸福如何,你给我交个实底。」妇人黛眉微蹙,一脸忧色,「都说人离乡贱,圣教好端端地大好形势,怎么一夜之间就地覆天翻啦?」

「还不是锦衣卫姓丁那小子坏事,本以为趁着西北腹地空虚,总制三边的才老儿深入大漠,借机举事,伪明各镇互不统属,官吏行事素来推诿观望,只消在伪明朝廷反应过来之前牢牢占据延安府,徐图南下,进可将山、陕、豫三省圣教势力连称一片,甚或封闭萧关古道,割据关中,再不济也可避入黄龙山中与敌周旋……」

邵进禄狠狠一捶掌心,气恼道:「谁料丁寿那小子从中作梗,边军南下之速恁快,各地伪明官吏也一改往日推脱敷衍的性子,转运支应没有丝毫怠慢,反将我等逼得手足无措,各处布置落得空空,当初真该灭了这厮!」

「那咱们这次迁移岂不凶险重重?」妇人心忧道。

「河南境内有赵使者接应,娘子也不必担心,如今潼关唾手可得,过关之后往茫茫群山之中一扎,便是锦衣卫要寻我等也是大海捞针。」安典彩见妻子忧心忡忡,笑颜开解。

「不错,河南绿林一盘散沙,待我等重新整合,来日未尝不是一大助力。」邵进禄当机立断,「兄弟,你带人护着眷营慢慢前行,哥哥我率领骑军和步卒精锐先取了潼关再说。」

***    ***    ***    ***

尽管信心十足,待看见潼关的坚厚城墙时,邵进禄喉头还是忍不住「咕噜」一声,咽了一口干唾。

关城南高北低,周长近十二里,城墙高约五丈,最高处更有十丈之高,城头雉堞密布,犹如犬牙交错,看得邵堂主一阵眼晕,心中庆幸先引出了关城主力,聚而歼之,不然单凭这道雄关,便是拼光了家底,尸体怕是也堆不到墙头上。

「城内官兵听着: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白莲肇始,应劫救世,圣教借路通行,只要打开关门,我等绝不动关内一草一木,否则,这三人便是尔等榜样!」

随着白莲教徒唤城之声,三个木杆高高挑起,潼关指挥关键、张潜,百户王珍的人头挂在杆头,向城内示威。

城头之上毫无动静,只有寥寥几人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便迅速缩了回去。

对方既然不识抬举,邵进禄也没多余工夫废话,直接下令攻城。

时间紧迫,白莲教众并未打造复杂的攻城器械,只用弓箭手压制城头,有敢死之士扛着枝杈还未削砍干净的撞木直扑西城门,反正关内官兵已然所剩无几,守城头都不够,还敢开门迎敌不成。

也确如邵进禄等人所料,攻城死士顺利扑倒关前,弹压城头的几拨箭雨射过去,城头未有任何回应,可见官兵胆气已丧,估计已经携带家眷细软正从其他城门出逃呢。

见了城头无人,负责压制的弓箭手也都省了力气,白白浪费箭支不说,向着山上城头仰射也属实辛苦,这些时日睡卧不安,疲于奔命,实在是没那鸟精神虚耗,反倒是更多步卒见破城有望,纷纷向关墙处涌近。

端坐马上的邵进禄面露微笑,暗道自己是不是举事不顺,以致疑神疑鬼,东出潼关本也是圣教备选后路,关中守将的性格为人事先早已详知,一番诱敌设伏的布置也大获全胜,可见教主算无遗策,怎会再生枝节。

正当邵进禄自责多疑时,耳边忽听到「嗡——」的一声怪响,这声音在最近一段时日里并不陌生,是成百张弓弦一起松动的声音。

邵进禄大呼一声「不好」,猛抬头只见城头黑压压一片箭雨洒下,正揉肩松膀的弓箭手们猝不及防,顿时被射得人仰马翻。

随即墙头上铳炮齐鸣,震耳欲聋,礌石滚木雨点般砸下,猬集在关墙下的步卒在一片惨呼哀嚎中,死伤枕籍。

怎么回事!关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守军?又是哪里出了差错!不敢置信的邵进禄瞪大了眼睛,望着城头垛口处涌现的无数明军,惊骇莫名。

白莲教人马阵脚大乱,步卒仓皇后退,冲击得坡上马军也立足不稳,邵进禄只得传令军马退后修整。

待大军缓缓退却,城头上出现一个身着银色鱼鳞甲的魁梧身影,向着城下朗声笑道:「锦衣卫河南千户廖鹏,奉卫帅丁大人之命,协防潼关。」

又是丁寿!这厮真是我圣教灾星!邵进禄恨得牙根直痒痒,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他一定倾家荡产也要换来一颗,只为在烂柯山中将那竖子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堂主,怎么办?」

「可要我们整队再攻一次?」

「是打是走?请堂主定夺。」

面对身边亲信七嘴八舌的询问,所幸邵进禄还未被怒火烧昏了头,潼关天险,有了河南援军,怕是难以攻下,如今只有退而求次,会合后军,撤入延、西二府交界的黄龙山中,去做一时武陵人了。

当机立断,是丈夫本色,邵进禄见抢关不成,立即有了退兵之意,命令全军北返,他倒不虞潼关守军追出,身边人马不但对圣教忠心耿耿,更是经过阵、见过血的大愿堂精锐,凭河南那些乡兵,如敢追击正好回身吃掉。

白莲教军马陆续退出关口,缓缓集结,准备原路打回,忽听响亮的天鹅号角划破天际,盖过人喊马嘶的嘈杂之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马上马下的白莲教徒都静止下来,翘首向西——那号角响起之处。

大地轻轻颤动,数千铁甲骑兵似从地平线上陡然跳出,排着密集阵型,鲜红盔缨似火,一片片静心打磨的甲叶光亮耀眼,闪着锋寒的骑枪如山中密林,森森而至。

白莲教军马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支突然出现的官军铁骑,战马疾驰,仿佛天河席卷,大片的白雪和厚实的黄土在马蹄的践踏下迸溅飞射,呼啸着向他们扑面而来。

人马披甲,如墙而进,甲械精良,骑术精湛,来的绝不是西安府的卫所兵,如此惊人威势,只能是九边精锐,邵进禄心底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绝望感。

圣教大军自起事后南征北战,好容易攒下手中这些精锐,在宜川甩了那些老弱累赘后,冬日横穿黄龙山一路奔袭,虽说连战连捷,可连日露宿,忍饥受寒,早已困顿不堪,葫芦滩一战有心算无心,虽是得胜,人马体力也削弱得厉害,攻潼关不克,更是军心动摇,如何能抵御边军的百战精兵!

刚刚调转方向的步卒呆呆地望着席卷而来的铁甲精骑,心头竟生不出丝毫抵抗之念,虔诚的白莲教徒只是默默祷念教中经文,祈求魂归真空家乡。

「集结!速速列阵御敌!」眼见手下浑浑噩噩,邵进禄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喝,驱赶手下迎战,只有稍微阻上一阻,打乱官军的冲锋队形,己方轻骑或有可能在步军配合下对丧失速度的重骑分割围堵,拼出一线生机。

白莲教步卒在惯性驱使下麻木地列成一个简单的方阵,堪堪列阵完毕,义无反顾的官军铁骑已然对着他们直撞上来!

那些披着马甲的西番战马,借着疾驰攒起的冲力,喷着热腾腾的白烟,狠狠地踏入了白莲教步军当中,伴随着着人骨被马蹄踩踏的碎裂声、长枪入肉的闷响、长刀割裂血管的嘶嘶空气声,方阵中终于爆发出了混乱惊慌的呼叫呐喊,白莲教众惨叫着,跌跌撞撞的朝后退却,将原本松散的方阵推搡得更加混乱。

这些虔诚的白莲教徒终究是血肉之躯,在边军铁骑劈波斩浪的攻势之下,终于全线崩溃,四散奔逃!

明军马不停蹄,冲垮步军方阵后,又直冲邵进禄骑兵队伍所在。

步军溃散如此之快,大出邵进禄预料,难道真的大势已去?邵进禄轻叹一声,抽出腰刀,疾呼一声:「迎敌!」

没有听到同仇敌忾的呐喊,邵进禄惊疑向左右望去,只见一众心腹教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说不出的惊恐之色。

怒从心起,邵进禄挥刀砍翻一人,厉声道:「敢有犹豫不前者,死后永堕轮回,受无量劫苦。」

众马军身子一颤,惊惧犹疑各种神情交织在脸上,终于有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嚎,迎着官军铁骑冲了上去。

一人带动,其余人等纷纷跟上,两支队伍狠狠撞在了一处,各有骑士在争杀中落马,还未及站起,便在万千马蹄践踏下,融入雪泥。

论起披甲程度,明军重骑不如赫赫有名的西夏铁鹞子、金国铁浮屠,甚至比之元初蒙古重甲骑兵也有不足,倒并非是装备不起,实在是昔日叱咤欧亚的蒙古帝国败退大漠后冶炼技术退化得厉害,明军没有配备具装甲骑的必要,否则只能跟在鞑子骑兵后面吃沙子。

明军重骑抛弃全覆盖马铠,采用半具装甲骑,既能在格斗中有效保护自己,又能灵活骑射,保持骑兵机动,便是遇见步兵叠阵,也可用随军火器轰开阵型,至于遇见白莲教这素质的对手,连火器都可直接省了。

在结成一道道铁墙的明军甲骑隆隆碾压下,无数白莲教徒在密集枪林中惨呼落马,明军所过之处,瞬间便成一条血路。

白莲教众被教义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边军太过厉害,不可正面当其锋芒,还是央求堂主尽快逃离吧!

可他们扭过身去,那挥刀督战的大愿堂主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些人登时明白,他们如同宜川城那些老弱教徒一般,被当成了弃子,胆气已丧,精神支柱又已坍塌,白莲教众再也没有迎敌的心思,有的打马向周边溃逃,有的干脆丢刃下马,往地上一坐,引颈待戮,这支白莲教所谓精兵便这样土崩瓦解……

邵进禄带了十余亲信,疯狂疾奔,边军不可挡,教众不可恃,借他们性命且阻上追兵一时,待会合安典彩后军,接了妹妹一家人,立即躲入山中,你边军本领再大,还能将黄龙山一草一木翻检一遭不成!

眼见即将抵达葫芦滩,邵进禄奇怪为何不见后军大队人影,突然看见数十人如丧家之犬般疯狂逃奔,看服色应是后军教众。

邵进禄下马抓住一人,那人头也不抬,挥着手中刀没头没脸地砍了过来。

随手夺下刀来,邵进禄反手赏了这不开眼的家伙两个大耳刮子,才算帮那人叫回了魂儿。

「堂主,大事不好啦!」那人看清邵进禄,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后军的人马呢?眷营的人呢?」邵进禄晃着那人肩头,厉声喝问。

「没啦,全没啦,官军用火器攻破麻线岭,突袭后军,眷营姐妹都落入他们手里,后军只余下我们这些人啦!」

邵进禄失魂落魄,无力地松开那人,麻线岭失守,撤回黄龙山的路都被断了,如何是好!

「堂主,怎么办,您快拿个主意啊!」随邵进禄逃出的几个心腹人人焦躁,在教中混到高位,脑子没一般教众那么「实诚」,所谓真空家乡在哪里不知道,脑袋掉了没法子吃饭的道理可是一清二楚。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能挣一时算一时,邵进禄咬牙翻身上马,「走,再去搏一次,看看谁的命硬!」

在前后隐约传来的明军喊杀声中,邵进禄带领手下投入了茫茫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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