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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不器和戚同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杨悫身旁,夕阳西下,朱门前三人的背影很长。

杨悫缓缓开口,“方才太子殿下提到,秦朝有种工艺叫作‘流水线生产’,王兄可知是何物?”

王不器道:“早先也听殿下提过,只知道这种工艺是将一个物什分为许多组件,先行分开制造,然后组合在一起,能大大提高物什制作的速度。”

杨悫眼神深邃,他面对大街,面对那座写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门屏,像是看到了历史,又看到了未来,“殿下说,诸多汉文明之精髓,先贤曾知,而时人不知,此言诚不为虚也!”

顿了顿,杨悫继续道:“听闻演武院里有个去处,名为‘军备研制院’,造了一种物什叫作‘炸药’,开山碎石如碎鸡蛋?”

王不器面色有些不见深浅,“此事为秘辛,我不好多言,也知晓得不甚清楚,但的确有这个物什。”

杨悫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些甚么。

戚同文忽然道:“殿下方才说,演武院只是对军事有益,研究的新东西有限,而学院则是包罗万象,若有成果,当有益于万事万物。这话,究竟是何意思?”

杨悫忽而一笑,“这还不明白?殿下已然说了:继承、发掘先贤遗留之财富,加以总结归纳,而后推陈出新,就能具备推动历史进程的力量。别的我不知道,演武院改进铠甲、弓弩,已然颇有成效,能助大军征伐,这却是做不得假的。”

王不器颔首道:“殿下又说:历史有其本来面目,也有其本来规则,容不得任意涂抹。若要改变历史,则要先了解历史,再以精细手腕,医治其器官,方是全面改良历史、全面推动历史之方法,而绝非凭空造些火药那般简单。好比医人,单单强壮其手指亦或其它部位,医治出来的只能是个怪物,而绝非一个健壮的人。学院的使命,就是全面研究社会,而后一点点推动社会之进步,让大唐这个巨人更强,健壮的走得更快更远。”

说完,王不器眉头紧皱,“说来惭愧,这番话,我也不是很能理解。”

戚同文沉声道:“此言精髓,大抵在推陈出新四个字——也许,我也未能完全理解殿下的意思。殿下总说,国家强盛的秘诀,不在未来,就在历史中,就在眼前,就是汉文明……”

他苦笑一声,“此言真是精深。”

杨悫忽然道:“然则有一事却是明了的。”

王不器连忙问:“何事?”

杨悫目光明亮,“学院,海纳百川,兼有百家百工,朝廷治百家百工,必会引起天下思想之变化。”

戚同文颔首道:“从古至今,治学治国理念,先是周礼王道,再是法家耕战,后是汉武独尊儒术,随后是南北玄学,到了本朝,复归为以儒学为主——每逢天下大乱,治学治国理念必然变化,而后君臣士子,必然得出新的结果。此番,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杨悫目露深思之色,“太子殿下的意思,好似不是倚重某一家,而是发展百家百工。但观其言行,好似又不排斥儒家正统,朝廷如今律法严明,又颇有些儒法并重的意思……”

王不器目光炯炯,“然则无论是哪一家,都不是历史上的哪一家,必是经过改变后的新面貌。”顿了顿,他又道:“诸多学说,在汉朝时已有百家合流的迹象,千百年来,百家学问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各自改良了。”

杨悫点头道:“不错,历史在变化,就算只沿用一家学问,也必定会发生相应变化,以适应新的情况的。”

他虽然不知赵宋时儒家演变成了程朱理学,但这番话,却是深得其意。

王不器看向夕阳下学院前的洛阳,停顿了半晌后道:“太子殿下的心思,我大概知晓一些,他看重经世致用,又注重心性道德,既注重继承传统,又注重推陈出新……然则无论如何,朝廷如今兴办学院,并重百家百工,都会引起天下思想的改变。”

杨悫笑容复杂,“谁说不是?别人姑且不说,就是杨某,对朝廷建立学院,不重儒家正统,不顾士农工商之别,不顾先贤教诲,兼顾百家百工的做法,就是有意见的。”

王不器笑道:“你这是小家子气!”

杨悫冷哼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

戚同文忽然又道:“思想的碰撞与改变,必定会影响天下万事万物,影响江山社稷与历史未来!”

杨悫长叹一声,“而一切,都是从学院开始的啊!”

王不器点点头,“未来不可知,但你我皆处在风暴中心,却是不得不投身这场风暴了!”

杨悫嘿然一笑,“天下正在改变,能亲眼见证这个改变,能投身其中出一份力,不正是我辈读书人的使命?”

王不器道:“那就且走且看!”

戚同文道:“生于当世,能与太子殿下共谋天下,何其幸也!”

杨悫、王不器相视一眼,都是肃然颔首,眼中竟流露出一分神圣的色彩来。

……

回到东宫,天色已近日暮,李从璟先是跟家人吃了饭,而后又跟李政呆了半晌,之后就到东书房处理事务,杂务处理完,见时辰不早,便没有再去读书,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到了豆娘的院子。

去岁,豆娘成为太子妃一员,虽然不像任婉如一样是正妃,严格意义上甚至不能称为太子妃,但也非同小可,李从璟的“后宫”虽然不大,但不是正妃的也绝不仅止豆娘、孟小花两人,在众人之中,豆娘的地位可不是寻常人等可比的。

已为人妇的豆娘少了几分羞怯,多了几分韵味,但清纯依旧如昨日,在伺候李从璟宽衣的时候,问起学院的事,李从璟便多说了一句,“学院现在招收的学生都是官宦子弟,这是无奈,也是给天下士子作榜样,日后寒门子弟的比重会越来越大。等到洛阳学院办好,各州也要随即跟上来,形成层次递进的体系。”

官吏合流本身对贡举制度就是一种冲击,学院更是如此,往后贡举制度会不会提前退出历史舞台李从璟还不敢轻言论断,但地位绝不会那般重了,因为它不再是士子的唯一进身之阶。

随着学院的建立,很多东西都会变,小到影响士子个人命运和贡举制度,大到改变国家面貌、历史进程、社会思想,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学院、产生变革,影响全世界的未来都不是痴人说梦,李从璟现在不能预见未来的种种可能,但他至少知道,办学院是没错的,只要这点有把握,再多问题他也能够解决。

学院“开学典礼”的时候,李从璟陪着李嗣源亲自到场,场面隆重而且浩大。

先前整顿吏治的时候,李嗣源用新政得力官员,给大唐官场换血,那么在李从璟这里,未来他将用学院学生,来给大唐官场进行第二次换血。

后者的意义,远非前者可以比拟。

那绝不仅仅是对官场的换血,那是给大唐王朝带来全新的潮流。

历史,将从这里改变。

这条路,李从璟会一直走下去。

第809章 士子风流有金戈,大唐雄威终复振

光阴流转,转眼到了春帷放榜的日子。

洛阳长宁坊,因坊内多格调高雅的茶楼酒肆,故而平日里每多士子官员。

春风细雨,还有些未散尽的凉意,茶肆阁楼上,苏逢吉、苏禹珪、张一楼相对而坐,轻声交谈。旁边跪坐的茶博士是个姿容清雅的女子,轻衣薄衫,气质清新,如雨后的青青小草,不见尘埃,一举一动都有清丽脱俗之气。

“今岁贡举榜单你们可曾看了?”苏逢吉忽然问苏禹珪与张一楼。

“岂能不看?”张一楼笑道,“说起来,今岁可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现今已是声名大噪。”

苏逢吉会心道:“想不到张兄也知道。”看了苏禹珪一眼,见对方只是颔首品茗,仿若置身事外一般,遂没好气道:“老苏,你可知晓?”

“江文蔚、张易、朱元,其他的却是不知了。”苏禹珪不急不缓地说道,方正的国字脸愈发显得成熟稳重。因为长久执掌刑法的关系,身上已经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气。

苏逢吉哂笑道:“前三甲都让你说完了,你还想知道多少,莫不是要把那几百个人都记住才肯罢休?”

苏禹珪不骄不躁道:“前三甲也好,有名声也罢,都只是一时,当年洛阳‘二苏’不也占尽风头,事后如何?张兄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却是最得朝廷看重之人。”

苏逢吉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即捧腹大笑,笑到最后竟是击节不已,就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老苏啊老苏,我说你为何板着一张脸,原来是在眼红张兄,哈哈……”苏逢吉笑得不能自己,“我们这位威名赫赫,在诸多官吏眼中,七尺之躯就跟大唐律法一样婉若神明的苏郎中,竟然也会妒忌同僚?你这可是自己打自己脸啊!”

苏禹珪不咸不淡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逢吉当即不乐意了,“你说甚么?”

张一楼见两人又要开始掐架,连忙转移话题,“听说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各有所长,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江文蔚,建安人,文采斐然,有韩昌黎之风,论述的经世之策,更如羚羊挂角,深得诸位宰相欣赏;张易少年曾读书于长白山,后又到嵩山求学,‘食无监酪者无岁’的事迹,早已传遍洛阳,其文如其人,极有豪烈之气,任相说他‘雄健无两,将相之才’。”

听到这里,苏逢吉又开始挤眼打趣,“这张易岂非就是第二个老苏?”

苏禹珪目不斜视道:“苏兄此言,颇有自愧不如之意也。”

苏逢吉眉头一动,怒火中烧,正要挑事,张一楼又连忙道:“最后是这朱元,颍州人,此人先前声名不显,直到放榜后考卷策对流出,时人才知其才。此人论述时务,言辞简洁,然无不切中要害,针砭时弊,寥寥数语,却一针见血,最叫人拍案叫绝的是,此人在兵事上见解颇深,听说太子殿下看了他对江淮战事的见解,都点头赞赏过。”

说完,见苏逢吉、苏禹珪片刻不发一言,张一楼自顾自叹道:“今岁朝廷取士数百,洛阳城一时群英荟萃,天下俊彦如过江之鲤,此乃国之大幸啊!”

苏逢吉没去看他,苏禹珪依然目不斜视,两人四目交锋,如有刀光剑影,张一楼话刚落下,这两人就又要撸袖子打口水仗。

张一楼头皮一阵抽疼,眼前这两位被皇帝、太子、诸位公辅盛赞的大才,若是让人知晓他俩一碰面就如孩童过家家一般,不是把酒言欢亲如兄弟,就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真不知是何感想。

张一楼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先是凝视着苏禹珪,“苏兄自修缮律法十二章一鸣惊人之后,已然成为刑部柱石与大唐律法的标志,经年以来整肃不法,莫不有章可循,无人不服。一身正气,便是巡视州县,短短旬月也能让地方肃然。假以时日,侍郎、尚书岂是苏兄仕途顶峰?”

见苏禹珪脸色微红,张一楼又看向苏逢吉,“苏兄之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数年来无论是任职朝廷还是两川,无论是吏部还是工部,都能成绩斐然令诸公赞不绝口,若说元锡之才在于专精,苏兄之才便当得广博二字,日后朝堂公辅岂无苏兄?”

苏逢吉与苏禹珪双双都不说话了,两人间的火药味也不见踪影。

茶博士水亮的眸子好奇的打量着忽然静默下来的三人,只觉得眼前景象实在是有趣无比。

张一楼忍不住道:“二位怎么不说话了?”

苏禹珪道:“话都让你说了,我们还有甚么可说的?”

苏逢吉道:“你简直比那位和泥刺史还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看着苏逢吉,“现在你总算知道你我三人中,为何是他最得诸公看重了?”

苏逢吉大点其头,长叹道:“能为公辅者,首要之才,岂非正是要会和稀泥?”

苏禹珪道:“和稀泥不难,难的是临了还能把事情都理顺,让众人都服气,然后戮力公事,这样的人才是真厉害。”

苏逢吉白了张一楼一眼,“张兄岂非正是这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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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两人一起望着张一楼不说话,惹得张一楼惭愧不已。

旋即,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那姿态出尘的茶博士,也是以手掩唇,低眉莞尔。

茶香袅袅,氤氲成趣。

这幅景象,是天成二年的士子风流。

……

此时,东宫。

李从璟在练字。他练字不是为了练字,而是为了练心。

东书房里不止他一人,有两人坐在小案后,有三人束手立在屋中。

坐着的人,一个是人送诨号“阎王刺史”的赵钟鸣,另一个是推行新政最讲究一个“理”字的前沛县县令何晨光。

站着的三人,正是刚好前来拜见太子的新科进士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

李从璟正专注练字,一笔一划莫不倾注全部心神,如同勾勒心中的如画江山。

“你们三人也坐吧。”李从璟满意的放下玉笔,随手指了指房中的另几张小案,“方才我正在跟赵、何二公谈论江淮、楚地战事与民政,你们有甚么见解,也都可以说说。君章、简能不是第一回出入东宫了,致远虽是头一遭来,也犯不着拘束。”

君章,江文蔚的字;简能,张易的字;致远,朱元的字。

李从璟没有字,因为他算得上是“草莽”出身,就跟李存勖、李嗣源一样,时人有字的大多是正经士子、读书人。及冠后李从璟不是没机会让人给自己表个字,但因诸事繁忙给疏忽了,时间一长也就无暇“附庸风雅”。

刚坐下的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闻言,又连忙欠身,谦虚谨慎的表示不敢,面对这位平素和气,但威名在外的太子,三人都不敢有半分大意。

赵钟鸣捻须笑道:“太子殿下不拘小节,诸位切莫自缚手脚,三位之名,某也早有闻之,今日有幸得见,正好瞻仰一番各位风采。”

何晨光没敢随意插话,他不像赵钟鸣,早年就跟随过李从璟,本身对李从璟也不是很熟,怎敢放肆?

李从璟坐下后,理顺衣袍,没有让江文蔚等人多番谦逊的意思,直接点名道:“君章先说说看。”

江文蔚起身行礼,重新坐下后,才字句斟酌道:“江淮战事看似大局已定,实则淮南仍有反击之力。数月来淮南军队犹如水下游鱼,在大将、沿海各处登岸,不停袭扰江淮各地,防不胜防,就是明证。”

顿了顿,江文蔚继续道:“淮南如今只以小股精锐袭扰各处,看似无关痛痒,实则于大局不利。扬州、寿春一日未克,淮南便有盘活江淮的余地,尤其是精兵渗透袭扰大军后方,不仅给王师造成诸多麻烦,也会让江淮各州县人心惶惶,时日一长,那些心系淮南的贼子,便会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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