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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松柏半懂不懂,“殿下是怕孟将军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日后不全盘加以改正?”

“恰恰相反。”莫离摇头,眼神中满是明了之色,“殿下深知孟平心性,若是让孟平知晓他自己辜负了殿下,孟平一定会自责万分痛苦难耐,心头的负担会很重,这时候殿下饱以老拳就是要将惩罚做的看似重些,让孟平心里舒服些,之后才能坦坦荡荡的去纠正过失,不至于自责太甚。”

孟松柏这回算是完全明白过来,不禁露出钦佩与神往之色,呢喃道:“孟将军对殿下一片赤子之心,殿下又能这般明白孟将军的性子去为他着想,君臣相合莫过于此了吧?”

莫离只是笑笑,并不赘言。

屋中,李从璟终于放开脸肿得如同猪头一般的孟平,坐回到自己的案桌后,然后随意指了一下堂中的一张小案,十分没好气道:“过去坐。”

孟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这番模样看似狼狈,实则不过都是皮外伤,除却难看一些并无大碍,李从璟丢给他一张汗巾让他擦脸,然后冷冷道:“出兵淮南,征服土地之外,朝廷要的是统治这些地方,故而凡事要从长远考虑,万不可被眼前一时小利蒙蔽双眼,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来。你回去楚州,往后的战事中,若是军中再有将士胆敢在战后屠杀百姓,一律斩之,不得有半分迟疑,你可明白了?”

坐到小案后的孟平擦干了脸上血迹,恭敬应是,“孟平明白。”

李从璟点点头,将孟松柏叫进来,“孟将军兼程而来,还未用饭,让人准备饭食来。”

孟松柏喜悦的接下差事,孟平欲言又止,李从璟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犯不着难为情,吃饱后赶紧滚回楚州,早日打下楚州要紧,之后扬州还有你出力的地方。”

孟平双目湿热,按下心头感动,“是,殿下!”

第786章 楚地战事不如愿,拟调郭威往替之

大忠若奸大奸若忠,无论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还是沉淀在历史文字中的往昔,在不同人眼中忠奸往往都不一样,以何种心态去解读万事万物,便会得到与之相对应的结论,李从璟从不避讳阴谋诡计,也曾经用阴谋论去看待世间人和事,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层面,若是他行事还想着表里不一欺瞒世人,行那掩耳盗铃之事,那就真有点不把自己当储君的意思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阴谋诡计该用的时候要用,但在对待天下百姓的大原则问题上,李从璟这位未来的帝国掌舵人,还没有无知到要玩弄天下人的意思,在滁州一系列民政大策中,包括让军队与民秋毫无犯,让大唐官吏帮助百姓解决不平事,虽然有急功近利快速稳固大唐统治的成分在内,但李从璟抚民安民的心思也绝对没有半点水分。

无论是帝国还是王国甚至是一镇诸侯,在对待自家百姓时都应该堂堂正正走大道,以王道治民才是真正的正途,以诡道欺骗之术去玩弄天下人,那是在作孽,莫说天下人会戳李从璟的脊梁骨,他晚上睡的也不会安稳,如今李从璟的行事风格包括心性思维,都越来越向一位合格君王转变,行的端坐的正重剑无锋大巧无工。

所以他对孟平纵容将士屠杀百姓发泄戾气,尤其是在钟离城前残杀百姓的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愤怒,统治天下的君王官吏与被统治的天下百姓,两者之间的确存在一份隐形契约,只有双方都遵守契约中的规则,统治才能长久持续下去,百姓不会主动背弃这份契约,但若是君王率先不把百姓当人,百姓最终也会推翻头上人物的统治,他相信一个靠权术欺骗去统治天下百姓的君王,最终也会被天下百姓所玩弄。

用过饭食之后李从璟跟孟平交代了一些事宜,措辞严厉态度鲜明,最后孟平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送哪怕一步。

不仅如此,为了惩罚孟平在钟离的举止失当,李从璟将孟平身上的所有爵位一并削除,甚至连百战军都指挥使的官职,也给他加上了暂代的前缀,李从璟要让军中的将领都知道,哪怕是孟平在犯了这种原则性错误之后,也会在他这里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种惩罚不仅有利于孟平回到楚州后严肃军法,也为诸将往后的征战及战争善后工作竖立标准,相信经过这件事后,凡是大唐军队所到之地,不会再出现将士欺压百姓的情况。

孟平走后,李从璟与莫离就接下来的江淮战局做了一番严谨推演,虽然两人都精于此道,但半日的推演之后得出的结果仍是一片模糊,因为有一个重要前提是李从璟现在所不能掌握的,那就是徐知诰对待江淮战役的态度,淮南最终会对江淮之战投入多少后续力量不得而知。

随着孟平连败刘信、郭廷谓、马仁裕,濠州已平楚州半克,李从璟这边更是亲自击败李德诚拿下滁州,侍卫亲军主力已然进军扬州,偏师更是在攻略四周州县,在最初攻打寿春不利之后,李从璟迅速作出的相应战局调整,连战连捷收获颇丰,使得眼下的江淮战局堪称形势一片大好。

若是江淮战局能照此维持下去,不出旬月,江北就将尽数落入大唐手中。但李从璟不敢掉以轻心,若是面对寻常对手也就罢了,但李从璟不会如此小觑徐知诰,以淮南积蓄多年的国力与徐知诰等金陵人物的风流,淮南虽然在楚地战事与江淮战事上失了先手,但也不至于满盘皆输毫无还手余地,李从璟在积极推进战事的同时,也在耐心等待吴国的反击。

事实证明,眼下的吴国的确不是原本历史上的后唐可以比拟,出人意料的情况在猝不及防之下就悄然来临。

出事的不是江淮战场,而是楚地战场。

得到消息之后,在与军中诸将召开军议之前,李从璟召集诸位幕僚,并及整个参谋处与军情处,在他下榻的府邸大堂中议事。

“湖南战场本有楚王楚兵相助,与淮南军作战王师主力,又是本朝最为精锐的殿前军,且无论是主帅赵王还是副帅符习,都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依照战前朝廷定下的论调,湖南战场只要不败就是大胜,在这种情况下王师竟然被淮南军打得一败涂地,几乎要退守王师入楚之前楚军龟缩的朗州一带,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桑维翰在向众人读完军报之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作为总结。

楚地战事的经过是这样的:王师汇合楚军在朗州(常德)大败吴军之后,乘胜追击兵锋直指益阳,战前李从荣与楚王马希声都认为益阳是两军决战之地,益阳胜败是楚地战场胜负的关键手,所以在殿前军近乎马不停蹄突袭益阳,并且经过一番说得过去的激战夺城成功之后,王师与楚军都有些自大松懈,尤其在连续进攻湘阴得手之后,军中自满情绪滋生,很是不将吴军放在眼里。

之后王师与楚军南下长沙、北上岳州,希望一鼓作气底定楚地战事,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兵锋冒进的王师与楚军在桥口镇遭遇吴军四面合围被重创。桥口镇惨败后,湘阴也没守住,一退再退的王师最后不仅连益阳都丢了,更是被打回了朗州境内。

湖南战事概括起来并不复杂,吴军的战略布置,无非就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而后合围聚歼的套路,但身在局中的人没有局外人的上帝视角,看似平常的套路其实有巨大玄机,要将套路完成也并非一件易事。

“湖南战事的转折点看似在桥口镇一役,实则王师在益阳之役后就已经落入吴军圈套,到了桥口镇则已经完全深入吴军口袋,想出都出不来了。”

莫离走到舆图之前,指着楚地地形对众人解说楚地战事,“楚地地形,北低南高,北面以洞庭湖为核心,四面地势平坦,南面以梅山为支柱,多是山高林深之所在。梅山南北突出,最北端连接洞庭湖南部,两地狭窄处仅百里左右,而在这狭窄处便是益阳、沅江两城,将洞庭湖东西平地分为两块。”

“益阳、沅江之东,北到岳阳南到长沙,数百里平坦之地,直到东面天岳山为界,天岳山之东,便是淮南地界。以山湖为依,西益阳、北岳州、南长沙,正好形成口袋地形,王师与楚军过益阳向东,正好落入吴军布置的口袋之内。”

西益阳、北岳州、南长沙,三点连线构成一个三角形,益阳、沅江便是这个三角形的西边节点,唐军与楚军攻占益阳继续东进,则进入了三角形内部。

莫离继续道:“吴军益阳之败,自然是有意为之,彼者让出益阳、沅江,便是将口袋向王师与楚军张开,王师与楚军进入口袋之后,继续东进夺下湘阴,也就落入吴军的口袋阵中,吴军封住口袋口子了,王师此时想出都出不来,随即有桥口镇之败,也就不可避免。”

战事解说到此处,战况也就不难想象,徐知诰的整个战略布置也水落石出。吴军在益阳诈败之后,装作仓惶的样子向东退却,等唐军与楚军进一步攻下湘阴深入口袋阵,吴军主力趁机迂回,因为攻占了楚地大半壁的关系,一部兵力得以从梅山南侧绕行到益阳之西,奇袭益阳封住口袋,其它兵力则从岳州、长沙进击,包括事先埋伏在桥口镇四面隐蔽处的伏兵尽数出动,成功在桥口镇围住了唐军与楚军,并将其击败。

不难想象,徐知诰如此大的手笔,一定打的是将唐军与楚军在桥口镇一口吃下的主意,毕竟吴军在楚地有十多万将士,对付加起来不过其半数的唐军与楚军,有这个想法并非痴人说梦。也亏得是殿前军战力强悍,才能突破重重围困,尤其是突破吴军在益阳的封锁,这才侥幸成功退回朗州地界,否则莫说兵败,全军覆没是必然之事。

殿前军虽然尽皆精锐,无论是将士素质还是军备水平,都要超过吴军,但此战还是差些被打得损伤殆尽,可见沙场征战不是两人决斗,战略战术永远不会过时,若非如此,后世某党怎能在政府军的一次次围剿下成功壮大?

“桥口镇惨败,王师伤亡惨重,楚军更是近乎崩溃,突围成功后,与准备北伐岳州的偏师共同据守湘阴,却被两面夹击以至再败,最后益阳之战则完全是突围性质,此役大战三场小战数十,战后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东征兵马只剩下数千人,算是勉强保住了一些种子,王师将士也折损小半,短期内莫说反守为攻,能抵挡住吴军进攻都殊为不易。”

王朴总结性评说一番,面色难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殿前军耗费了朝廷与李从璟太多心血,这一役的折损若是用钱财来衡量,那是根本不敢想都会让人心疼到抽搐的天文数字,“殿前军撤退突围时丢失的辎重太多,战死的将士也不少,这些军备兵器落入吴军手中,无疑会让被战火淬炼过的吴军战力,提升很大一个台阶,楚地战场若是不做出大的调整,只怕难以为继。”

从会议开始李从璟就坐在案桌后一言不发,一直沉默到现在,王师的这场惨败让他一时半刻难以消受,战局的溃败、已得城池土地的流逝还是其次,将士伤亡与军备损耗才是真正让他心痛的地方,此时的李从璟说是心头在滴血,那是再恰如其分不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世上哪有只胜不败的军队,你我的对手是人又不是猪,就算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几口,何况是号称‘衣冠南渡’后人杰如过江之鲤的淮南。”李从璟见堂中气氛沉闷,大气的挥了挥手,语调一如既往铿锵,“战争只要还未结束,胜负就还未到来,赢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诸位如此沉闷,让孤王不喜!”

堂中诸人见李从璟这般表态,纷纷出声言语表达誓要击败吴国的决心,也是因为李从璟积威深重,气氛很快就扭转过来。

本来在寿春主持战事,恰好到滁州来办一件差事的莫离,在小案后挥扇微笑,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袍才子,这些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像极了演绎中宠辱不惊胜败不馁的孔明,“要说淮南俊才,楚地之战中的确冒出了一批青年俊彦,不过这些可以容后再议,眼下还是要为楚地之战拿出对策来才是。”

楚地之战李从璟鞭长莫及,本身也不是由他主持,按理说本不该他分心才是,但李从璟麾下既然有参谋处这样一个存在,而且他本身又是兵马元帅,为楚地战争谋划一番也是分内之事。

李从璟方才沉默许久并不都是在为楚地战争痛心,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楚地战报向来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洛阳一份送到他这里来,所以此时他的谋划并不比李嗣源晚,有军情处各点接连成线直通洛阳的飞鸽传书网,他的策略也能及时传递到洛阳,“楚地战事糜烂,非用重药不能救疾,符习年老精力不济,该由年轻气壮者替之,孤王之意,就让郭威去湖南好了。”

众人闻言莫不神色凛然,王师在楚地征战失利损兵折将,这个责任当然得有人来担,李从荣是未经战事去楚地历练的皇子,加之战事本身也未结束,这个锅当然不能由他来背,各位领兵助战的节度使则是分量不足,所以副帅符习就成了为此战负责的不二之选。这也怨不得旁人,符习身为副帅没有打好楚地之战,负责是理所应当之事。

李从璟继续道:“王师在楚地折损颇大,需得补充兵马以充实战力提升士气,两川如今四边稳固州县守备已齐,李从璋该从西川离身了,就让他率领部曲赶往楚地参与此战。”

这番谋划自然没有人不认同,李从璟身在江淮为楚地战争具体出谋划策难以周全,换帅补兵才是他应该做的事,莫离沉吟之后试探着问道:“西北之地并无战事,不如让李绍城也去?”

李从璟摆摆手,“李绍城在西北有大用,不可轻动,有郭威去湖南已是足矣。”

第787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一)

对徐知诰在楚地布下的几乎一口吃下整个联军的大口袋,李从璟虽然颇感意外,但并不觉得惊奇,徐知诰是何等人物他恐怕知晓得比宋齐丘更加清楚,作为徐温义子而开创南唐的未来帝王,其实徐知诰与李从璟有许多相似之处,精通军政胸有余子都是恰当的评价,如今大唐军队在湖南吃了亏,李从璟在恼火的同时也有些许自责,让李从荣与符习去面对徐知诰,虽不能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得一塌糊涂,但也的确占不到甚么上风。

李从璟在江淮势如破竹,徐知诰在楚地一战惊人,这两个本该在同一战场上交手的家伙,眼下分在两地各自耕耘,身旁都不乏大才幕僚与精锐军队,常人的确不能够相与匹敌。

眼下湖南战局虽然出乎李从璟预料,但江淮与湖南相比,当然是江淮更加重要,大唐军队只要没被赶出湖南,都是李从璟能够接受的局面,所以此时他并不打算分心太多,益阳三战之后湖南战局已经彻底倒向吴国,唐军与楚军再度被迫龟缩西北一隅,此时李从璟担心的是徐知诰接下来的行动。

益阳三战联军虽然损失惨重,殿前军损兵折将也在数千之数,但并未伤筋动骨到折损近万的地步,否则大唐军队就真在湖南呆不下去了,朗州乃是要塞重镇,在殿前军战力犹存的前提下,吴军要想正面吃下朗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过藩镇军和楚军都近乎全军覆没,联军要在湖南战场重新组织攻势,也非一时能有的了。

当此之际,李从璟担心的是徐知诰调遣一部兵力到江淮战场上来。

“早先洞庭湖与朗州之役,淮南军虽然损兵折将数万,水师几乎再无进攻之力,但淮南军步卒大军远未遭受重创,目前湖南战场上的淮南兵力仍在十二三万,往后若是徐知诰调集重兵攻打朗州倒也罢了,相信以殿前军的战力与朗州地势,还不至于坚持不到李从璋赶到,如今朴所担心的,反而是徐知诰就好就收。”

王朴语出惊人,“经由此役,湖南局势彻底糜烂,淮南军势必加速攻城拔寨,原本楚地只剩下半壁江山,经此之后只怕各地会望风归降淮南,除却朗、澧二州之外,楚地有尽数落入淮南囊中的风险。若是此时淮南不着急攻打朗州,而在益阳构筑防线封锁王师东进通道,同时在已攻略之地建立统治秩序,那楚地沦陷之地不日就要姓杨。”

随着论说深入,王朴脸色凝重,“眼下湖南淮南军十二三万已是不少,但若是淮南趁机再大肆扩充兵力,半载之内得军数万轻而易举,这跟我等在江淮战场的道理相同。但湖南也不同于江淮,江淮水道、官道纵横,地势大抵平坦,各地州县联系紧密,若不能尽得江北则不能说得了江北,淮南随时能反戈一击,攻势极好组织,但湖南不同,地势复杂,尤其是南面山川纵横,各地较为封闭,一旦被淮南军占有,稍加用力便能建立相对较为稳固的统治,若是让淮南占据湖南的时间稍长,攻占一地即得一地,王师再要复夺就要难得多。”

众人闻言,细思之下,深以为然,不禁面色沉重。

莫离轻笑一声,却不是反驳王朴,后者有些话不方便说出口,他没那些顾忌,便顺着王朴的话继续道:“江左向来人杰地灵,英才辈出,更不用说被淮南引以为傲的所谓‘衣冠南渡’,金陵才气气冲斗牛,早已是满到溢了出来,淮南并不缺人才,有人有兵有钱有粮便能打江山,淮南何愁不能占楚地而后得楚地?”

莫离摇动折扇,声音清亮,“金陵人才汇集,对于地域并不辽阔的淮南而言,本是一柄双刃剑,若是江山无事,人杰多了没地施展抱负,便会窝里斗自损自耗,尤其广陵(扬州)金陵市井繁华,那些有才没处施展的书生才子,少不得也会沉浸温柔乡,诗词歌赋艳羡无边,社会风气也会为之纸醉金迷不思进取,故而有史以来虽屡有‘衣冠南渡’之事,江左也曾有过风光无限的时候,但到底不曾‘北伐’成功。”

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莫离继续道:“但不曾‘北伐’成功,不代表不能成功,江左要成事要问鼎中原,就得在聚力一段时间后果断行之,这个度不能不好生把握。聚力期太短,则实力还未凝聚,虽说自本朝以来,江淮江左日益繁华,但到底不如中原底蕴深厚,聚力太长,则人心失锐,也就只有窝里斗的勇气,便纵然仓禀充实兵甲雄伟,也难有所建树。江左‘北伐’有惊世功绩的例子,姑且不说春秋五霸那太过遥远的事,南北朝时的刘宋就差些功成,‘气吞万里如虎’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到这,莫离总结道:“当下之淮南,正当势力最鼎盛之时。”

言及此处,莫离又不禁冷笑一声,“淮南这些年,若非杨行密死后杨氏族人太过不争气,先后有徐温、徐知诰争权内斗,哪里会没有‘北伐’的时机跟实力?”

时势迫人,原本历史上徐知诰穷其一生都没有北上之念,只想着替代杨家江山然后守住一份家业,连临终时给中主李璟的忠告都是不得北伐,对此宋齐丘曾懊恼到当面唾骂“竖子不足与谋”,才华比宋齐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史虚白,更是直接拂袖而去隐于山林终生不出,然则当世不同,徐知诰不与李从璟相争,吴国亡都亡了,他哪里还有家业可言?

对王朴与莫离的言论,李从璟心中颇为认同,他反复咀嚼“衣冠南渡”四字,眼神深邃。

五代时期的衣冠南渡,最大规模是在后晋契丹侵入中原时,但自打朱温起势,征伐频频扰得中原经年难安,中原士子百姓就开始了这一过程,尤其杨行密底定淮南之后,淮南多年来并无大的动荡,遂吸引了大批衣冠南渡到淮南定居,莫离说金陵才气几乎都溢出来了,并非言辞夸张。

眼下的淮南到底不如刘宋版图辽阔有实力,东有吴越王钱谬西有楚王马希声,但其掩有江淮与江西及周边之地三十余州一百七十余县,国力也不可小觑,关键在于李从璟不能给他成为第二个刘宋的机会。

李从璟道:“湖南之失已成定局,眼下多思无益,只能等郭威与李从璋到了之后再看,江陵水师败了淮南水师之后,虽说仍不能发挥太多作用,但起码淮南水师也不能再支援湖南太多,淮南有俊彦骁将我大唐一样不缺,湖南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目前重中之重,是在积极推进江淮战事的同时,关注淮南接下来的布置。”

桑维翰点头道:“就眼下来看,淮南有余力从湖南抽调一部兵力投入江淮,加之淮南本身尚存之余力,若是等到淮南贼军大举反攻江淮时,我军仍未底定江淮大局又或者对其防备不足,之前获得的战果就岌岌可危。”

形势虽然紧迫,李从璟却没有焦急之意,语调仍然平缓且显得成竹在胸,“淮南断无放弃江淮的道理,以前是如今更是,问题只在于淮南何时反击,对大唐而言,江淮已有大胜,湖南先胜后败算是吃了些小亏,但这些都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较量随后才会到来。”

李从璟目光锐利起来,“传令李从珂,攻打扬州不得懈怠,要快更要稳;再令第五统领,务必探明淮南接下来的布局!”

早在李从璟率君子都奔袭清流关时,第五姑娘就已南下金陵,以军情处在金陵多年来的布局,第五姑娘亲自出马要获知金陵朝堂的风向,并不太难。

一切安排妥当,李从璟散了会议,让众人各尽其职。

如今湖南对淮南而言已经大局在握,是稳是进在一念之间,接下来淮南要谋划的核心很可能就在反攻江淮,到了这时,对江淮战场的唐军而言,军情处的情报就至关重要,其分量甚至堪称高于一切。

淮南是否从楚地战场调遣精兵赶赴江淮,调动多少又在何处登陆,是横渡长江从西边参战直扑寿春,还是从南边北上救援扬州,亦或是扬帆大海在楚州登陆击唐军侧翼?除却从楚地调兵,金陵招募了多少勇士,是会与楚地吴军合兵,还是兵分两路?

若是吴国没有从楚地调兵的打算,淮南对湖南战场如何布置,对江淮战场又是怎样的布置?那些未被攻克的江淮州县,有哪一个临危受命了,对接下来的战事至关重要?

等等这些,都是军情处需要打探清楚的问题,哪怕李从璟只是早一日知道这其中的某个情况,都能做出对大军大有裨益的应对。

此时,一辆马车混在人群中驰入金陵,马车是寻常马车,马车中坐着的第五姑娘,更是寻常小家碧玉打扮,甚至连跟在马车旁的寥寥几名仆役丫鬟,都佝偻着身躯没有半分锋芒。

天下风起云涌,金陵龙潭虎穴。

第788章 天下势风起云涌,金陵城龙潭虎穴(二)

金陵城左拥石头城右挈玄武湖,滚滚大江绕西环北,秦淮河绸带般安静流淌,南面江南半壁河山,风水上言其极具王气。若说江淮风物集聚扬州,金陵城便是江南手掌上最为璀璨耀眼的那颗明珠,太白有诗云: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

这一日,金陵城前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秋阳散漫和煦懒洋洋洒落,第五统领的马车将入未入,有那么一行人,轻裘博带骏马羽扇,正好到了城外长亭。

抛却远远跟着的随从护卫不言,当先有三人,为首者气宇轩扬龙骧虎步,正是刚从湖南赶回的吴国大丞相徐知诰,跟在他身后的两人都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左边那些年轻稍大些,身材修长眉宇灵动,既有书卷气又极富仙风道骨,瞧着不似市井间的人物,倒像是天上星宿下凡一般,叫作史虚白,右边那个生得风流倜谠一表人才,唯独眉宇间的些许放浪之气未及尽殓,唤作韩熙载。

亭子中虽有石案,徐知诰却无就座的意思,他站在亭檐下负手面向金陵城,许久不曾言语,仿佛那座安静祥和而不失雄伟的城池,在他眼中就如被展览千年的神女峰,而他则是长江之畔仰头凝望了她半生的翠竹。

韩熙载安静站在亭中闭口不言,他在徐知诰面前还说不上甚么话,这回也不过是因为与史虚白交情深厚,才被后者拉着来一同见徐知诰,但在韩熙载看来,素有从谏如流广纳贤士之名的徐知诰,对他与史虚白并非如何看重。

“昔某方至金陵,曾与丞相有言:中原方横流,独江淮阜,兵食俱足,当长驱以定大业,毋失事机,为他日悔。丞相不愿自江淮用兵北上,而纳宋齐丘率先伐楚之策,致使中原大举进攻江淮,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旬月间攻略近半州县,此时大吴左右失顾,实自食恶果也。”

明明是惊人之语,史虚白说这话的时候却神色自若,既没有以下犯上的忌讳也没有痛心疾首的惋惜,仿佛在论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这就像棋盘中的双方厮杀正酣,而他始终不过是用局外人的语气在说话。

徐知诰心中是何念头无从得知,但他脸上却无甚么异色,连看向金陵城的动作都没有丝毫变化,这也表明史虚白的话并未如何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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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虚白、韩熙载都是北方士子,前两年才从北方南渡。

前者出自齐鲁世家,因良好家学,年少时就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中原战乱频繁时隐居嵩山,后与韩熙载一同来到金陵,此人才高八斗固然不错,但也有自负才学之辈的别样性子,性情不羁到堪称乖张,初到金陵就指着宋齐丘对徐知诰言:吾可代彼。

宋齐丘自然不服气,想试试史虚白的才气,一次徐知诰与众人宴饮时,酒席游戏过半,宋齐丘请史虚白做些文章,那史虚白也不推辞,向徐知诰要了笔墨,就让数人共执纸张,也未沉吟思索,半醉半醒之间,口中一面诵读笔下一面书写,顷刻间写就诗、赋、碑、颂数篇,众人观之,只见词采磊落,遂无不惊服。

原本宋齐丘也主张北伐,但史虚白与宋齐丘不同,他建议直接从江淮出兵北上,而宋齐丘却主张先图江南再行北征,两人既然理念不同且又有些私怨,故而谁也看不惯谁,这回徐知诰回归金陵将宋齐丘留在了湖南,史虚白才跑来向徐知诰进言,否则他断然是懒得看宋齐丘那张“臭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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