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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齐吸凉气。

“惟其如此,边镐才可能败,而且还败得这样惨!”徐知诰重重吐出一口气。

宋齐丘眼神闪烁,须臾就惊道:“若是果真如此,李从荣南征,就不是李嗣源在扶持他平衡李从璟,如果不是这样,为何不是李从璟挂帅来征战楚地?”

周宗惊诧道:“李从璟……不是在平定藩镇之乱吗?”

宋齐丘果断摇头,声音寒冷,“先前我等就有过定论,那些藩镇不足为患,旬月就会被平定——此事与楚地战争大局相比,孰轻孰重岂非一目了然?!平定藩镇也好,戮力山东新政也罢,李从璟去自然效果更好,但从根本上从大局上言,换谁去不是一样?安重诲、冯道、任圜,谁不能为之?但李从璟不同!李从璟以行伍立身,最善征战,又是兵马大元帅,放眼李唐国内,无人能替代他的分量,他不领兵来出战楚地,如何说得过去?!”

周宗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宋齐丘激动的站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他在徐知诰的大业中分量非常,平日并不太收敛自己的姿态,“楚地战场何其重要!若是唐军在楚地败了,唐军中最精锐的殿前军就没了大半,外战失利,正推行新政闹得国内不宁的李唐,势必内乱更甚,那李唐就将面临内忧外患的局面!而我大吴一旦据有楚地,势力将不可同日而语,来日扫平江南,就能与李唐南北对峙!而这种对峙,是以江淮在我大吴手中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我大吴占据主动!况且,李唐还要担忧背后的契丹,假以时日,李唐就得腹背受敌!”

宋齐丘看向堂中众人,深深吸了口冷气,“若是如此,李唐败亡,何其近矣!李从荣与李从璟兄弟相争,本是我大吴可乘之机,如今李从荣领兵来楚,我大吴要败这黄口小儿何其易也!方才所言之天下大势,不日即会到来!”

“然!”宋齐丘话锋陡然一转,“若是李从荣与李从璟本无兄弟相争之事,李嗣源不必限制李从璟的权势,不必平衡权力格局,那李嗣源父子又非庸人,岂能走眼下这步昏棋,让李从荣来送死,让李唐自取败亡?!”

一席话,说的堂中数人都怔在那里。

徐知诰面容冷峻,一言不发。

若是情况果真如此,那会如何?

李从璟为何不来楚地?

他要去何处?

他要做甚么?

徐知诰陡然一拍小案,轰然起身。

一名急急忙忙跑到门口的吴国官员,还未说话,陡然听得这声巨响,吓得脚下一乱,差些摔倒在门槛上。

“何事?”徐知诰看向这名官员。

“禀丞相,金陵信使,十万火急!”那官员说完这话,众人才看到,他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面色极为疲惫的信使。

众人看向那名信使,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头猛跳不停。

信使两步跨进屋,仰头拜倒,取下腰间信筒,高高举起,声音嘶哑而颤抖,“寿州急报,唐军攻城,乞速支援!”

寿州,淮河西线之重镇。

徐知诰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宋齐丘勃然变色,“原来李从璟之意,不在楚地,而在江淮!”

“丞相……”林仁肇见徐知诰低身去扶小案,小案没扶到却无力坐倒,不由得快步上前。

“无妨,我没事……”徐知诰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摆了摆。

但他话未说完,捂着胸口的手一紧,嘴中就不受控制涌出一股鲜血。

第762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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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江淮一体,“守江必先守淮”。南方亦或东南政权,与北方亦或中原政权的军事较量,西线着重于湖北三镇襄州、荆州、武昌,东线便集中在江淮一线。

且不说长江流域,扼守淮河的军事重镇有四个,分别是东线的山阳、盱眙,西线的钟离、寿春。

寿春正对颍口,即颍河与淮河的交汇口,主要抵挡颍河或淮河上游方向的来敌。

但凡军事重镇,对山地而言,必是扼守山地通道,有通道而后才需要扼守,如关中四塞;对河流而言,必是扼守易渡之地,因其易渡而后才需要防备。

长江下游易渡之处有二,一是采石渡,一是刮洲渡,分处建康的上下游。建康方面为加强对两处渡口的防守,在这两处渡口南岸的京口和采石两地,北岸的广陵和历阳,屯驻重兵立为重镇。

寿春也是重镇。甚至堪称淮河一线最坚固的重镇。

每年冬季,淮水浅涸,是最易横渡的时候,吴国遂遣锐士于河边巡视,称为把浅兵。

周世宗柴荣三征南唐时,打的最久最艰难的,正是这个寿春。其实到最后,寿春也不是被后周军队打下来的,战役一年多后,城中弹尽粮绝,外援无望,当时的守城将军刘仁赡,迫不得已举城而降。

李从璟抵达寿春的时候,正是立秋前后。

此时,百战军已经兵临寿春城下。

寿春之战,开打的很突然,至少对寿州守军,对吴国而言是这样。

在李从璟抵达寿春时,李从珂带领的四万侍卫亲军,也陆续开赴到寿春战场。

一时之间,寿春城外大军如海,连营超过十里,将寿春城围的水泄不通。

寿州州城,也即寿春县城,处在淮水南面。向西约六十里,是颖水与淮水交汇口,北面则是淝水与淮水交汇口。东晋时期著名的淝水之战,即发生在这里。

长兴元年七月初八,立秋后三日,李从璟登上八公山。

八公山位于寿州东北,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制高点,也是这平原地带唯一的山地,高七十丈有余,足以俯瞰八方。

陪同李从璟登山的,乃是秦王府一众幕僚及近卫。如今秦王征战在外,秦王府的官员们自然要领军中职衔。行军长史莫离,也是第一军师,除却一身青衫的李从璟,他是众人中唯一不着官袍,而着一身白袍的;行军司马王朴,行军左司马朱厹,行军右司马谢玉幹;判官桑维翰、掌书记卫道、行军参谋杜千书——刚从仪坤州归来不久。

其余各官吏十余,略过不及。

除此之外,便是军中高级将领,如孟平等人。

值得一提的是,军情处统领第五姑娘、赵象爻也在,桃夭夭则仍在洛阳坐镇中枢,还有一个始终冷着一张脸、写满生人勿近的女子——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

众人登顶八公山的时候,快到正午。天色晴好,阳光当头,却不显得炙热,山风缕缕,携草木之清香,凉而清爽。

山石各有体相,造型大小不一,足以让人依靠、安坐;山中林木茂盛,绿意盎然,尚未显出深秋之萧索;远望田野,大地宽广千丈,一望无垠;淮水历经岁月,东流不息,如绸如带。

不远处,寿州城如棋盘,呈青褐色,城中屋舍鳞次栉比,城上旗帜飘扬,而城池之外,便是数片比之面积还大的黑袍湖泊,再向外,就是白色军帐组成的连营,将寿州城围在中间。

“八公山之名的由来,据说源于西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与其八位门客,在此得道成仙的故事。平日里此处也不乏文人骚客登顶,吟诗作赋彼此唱和,不管前者故事真假与否,八公山因之而闻名,倒是事实。”莫离满头汗水,明明热得很,摇动折扇的动作却一如既往慢悠悠的,风姿出尘。

第五姑娘已经在一边发现了一块山石上的诗作,忙兴致勃勃招呼李从璟去看。

李从璟接过董小宛递过来的丝帕,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而后走到第五姑娘身旁,一面观看山石上的诗作,一面回应莫离道:“刘安与其门客合力撰写的《淮南子》的确是经典,但要论起此人,怕是修不成大道也成不了仙,其人谋反事泄,最后的下场不过是自刎而死。”

在李从璟与众人说话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随从快步上前,加紧在山顶空地上布置下帷幄、地毯、小案、酒水、食材等物,不多时,这里已是一片风雅之气。

如今不同往年,征战的时候条件艰苦,李从璟也不再是一介节使,而是马上就要入主东宫的亲王,受益于帝国有昌盛之象,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也是理所应当。

就算李从璟个人不喜奢华,但却不能让跟他一路转战南北、辛苦多年的幕僚臣属们一直艰苦下去,姑且不说食色性也,这也是他展露威仪、恩德的需要。再者,区区一些布置,也谈不上奢华,连张有生、孙钱礼他们踏青都有不小场面的。

“大军征战,且不说文事,当年淝水之战,苻坚坐拥八十万之众,最终却败于谢玄八万甲士之手,说来真是令人嗟叹不已。”王朴望着寿州城道,“彼时之晋,国本不强,要不然也不会只有八万甲士,其时门阀世家把持权柄,晋之官员、文士,崇尚空谈玄理而耻于戮力实事,就这等光景,竟还能一举击溃苻坚,实属奇事。”

读书人的习性,向来是喜欢凭吊古迹,而后谈古论今的,这也是中国官员甚至是中国历史的一大特色。

李从璟在坐在大石上临崖远望,刚理好衣袍,头顶两个马尾的第五姑娘,就拧着一串葡萄跑过来,揪下一颗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含笑也含着葡萄道:“苻坚之军虽众,成份却太复杂,军中山头遍布,真与他一条心的没多少人。再者,彼时北方久经战火,军民思安,故而将士们不愿出征,对战争多有抵触。且不说苻坚本人善不善于指挥近百万大军作战,临战太过托大却是显而易见。他的大军本已在河岸列好阵,晋军八千精锐渡河时,请他让出一块战场来,他就真让了。晋军渡河后,趁秦军后退时猛攻不止,并大喊苻坚兵败,秦军各部莫不争相后退,将士大喊苻坚阵亡,秦军遂溃。八十万之众,一旦溃乱,场面如何收拾?苻坚之败,其实不冤。”

指挥八十万大军作战,技术活,除却前阵极少将士,后面的人根本不知前面发生了甚么,一旦全军都在喊我军败了大家快逃啊,一溃千里自相践踏并不稀奇。

等李从璟说完,第五姑娘连忙给他嘴里连塞了好几颗葡萄,同时也不忘把自己那张小嘴塞得满满的,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起艰难的咀嚼。

第五姑娘约莫是被李从璟的模样逗笑了,双眼都眯成了月芽。然后一个不小心笑得太狠,把自己噎住了,连忙呼啦一下跑开了。

李从璟在大石上站起身,“兵贵精不贵多,其理甚为浅明。今日我李从璟领大唐十万精甲至此,谋士睿智,将校骁勇,士卒敢战,他日拔寿州,克州县,席卷江北,饮马长江,何其易也!杨吴两线作战,东西失顾,其本身国小地狭而民寡,焉能与我大唐争雄?”

这话意在激励人心,提升士气,他话说完,众人皆俯首称善。

其实今日登顶八公山,也是带众人领略淮地景致,所谓登高望远则胸臆广博、志气豪生,这是对今后有好处的。

换言之,今日能将八公山踩在脚下,有志者定会生出,来日也能将金陵踩在脚下的气概,大业可期,大功在望,于是文死谏武死战,众人戮力同心,自然事半功倍。

只是此时,众人都兴致高昂的时候,旁里忽然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冷笑,显得极为刺耳。

李从璟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林安心在作怪。

李从璟将林安心带来随行,自然有他的用意,这下循声望去,就见林安心孤零零站在一棵树下,正好也向他看过来,不用说,她正在等李从璟来接她的茬。

身边所有人都是敌国对手,这时候林安心还敢说话,李从璟很佩服她的勇气,遂笑问:“林司首有话想说?”

林安心冷言冷语:“我大吴两线征战是不假,然你李唐何尝不是?”

李从璟答道:“吴国的两线作战,是要同时应对楚国与大唐。而大唐虽也东西征战,却是两面开花,更有楚国相助,两者境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怎可混为一谈?”

林安心并不服气,硬邦邦道:“我大吴经营江淮防线数十年,根基稳固,如今你攻我守,大吴天然占据优势,且你唐军可战之兵不过五万之众,想要破我江淮防线,那是痴人说梦!”

李从璟惊奇道:“想不到林司首还知兵事,真是厉害。你能有如此见地,殊为难得。”

林安心冷哼一声,那意思是老娘能着呢,“所以我奉劝你,你若识趣,就乖乖回去,不要自讨苦吃!”

李从璟笑了笑,而后正色道:“临门不入,岂是男儿风采?”

他这话有些流氓,林安心脸上顿时挂不住。不等林安心再说甚么,李从璟已继续道:“我也不瞒你。江淮防线坚固,不仅杨吴知晓,我大唐也知晓。但是很明显,此番大唐进军江淮,杨吴并不知晓。不仅不知晓,还深陷楚地战场。”

顿了顿,李从璟道:“江淮防线既然这样坚固,我大唐若不趁此际遇取之,更待何时?”

第763章 临寿春城启大战,登八公山论古今(二)

这回李从璟用兵江淮的布置其实很明确。

这件事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当年先攻淮地还是先攻两川的争论。

彼时王朴曾有进言:“先争江淮,有许多好处。其一,南北之争,得淮地者得先机,夺得淮地,便能在战局争得往江南用兵的主动权,在军事上完全处于居高临下的态势,大唐得淮地,江南就只能被动防守;其二,江淮之地,有渔盐之利,商贾富豪之家云集,若能尽得江北之地,则朝廷每岁可增财赋巨万;其三,江南诸侯,杨吴为最强,若得江南,可封锁杨吴出海之道,使其困于一隅之地,亦无法再与契丹相通,日后平定杨吴,可四面合围,使其无转腾余地;其四,大唐得江淮,方便往海上通商;其五……”

吴国目前的处境,是北有大唐,西有马楚,南有刘汉(南汉),东有吴越、闽国。但因其掩有淮地,北至海州(后世连云港一带)南抵长江口,故而有千里海岸线。

总而言之,若能夺取江北,就能极大削弱吴国国力,而相应极大增强大唐国力。

原本历史上,南唐在中主李璟时,东灭闽国西灭楚国,而自失江北之地后,国势大衰,自此困守一隅,再无作为,最后坐等被灭——虽然灭闽、楚后,南唐并无实质收获,而是徒耗国力,但彼时它能速灭两国,本身就是实力的体现,没能守住战果,不是国力不足,而是君、臣的问题。

且说王朴提出先定江淮之策后,秦王府众人是有一场大辩论的。

但当时孟知祥、李绍斌据有两川,不遵号令,以大唐之臣,而妄图行割据之实,大唐不能容忍,遂先定两川。如今两川安定,大唐便要争夺淮地,恰逢吴国以为李从璟、李从荣兄弟相争,必有内耗,又兼其整顿内政,精力有限,于是乘着老楚王马殷新亡的时候,出兵楚地,意图称霸江南以壮国势——这就给了大唐机会。

今岁以来,大唐先是整顿洛阳吏治,而后出兵楚地以援楚王,再后推行新政新一阶段大政,随之又削平山东诸藩镇之动乱,将吏治整顿推向州县,当此之时,马不停蹄发兵淮地,一系列大政国策实施的非常密集紧凑。

这种密集紧凑的国政大事,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急躁之气。

虽然急躁,但未显其乱。

洛阳吏治整顿完成之后,整个大唐朝堂甚至是大唐官场的风气,就焕然一新,洛阳十之二三的官员被惩办,不仅震动了洛阳官场,事情完成之后,也使得洛阳官场焕发生机。

在这种情况下,对州县吏治的整顿,就容易多了。

正如冯道所言:“治理天下官员,在疏不在堵。贪官污吏是惩治不完的,就算杀再多人,也未必就能使官场风气焕然一新,整顿吏治,惩办不法只是第一步,意在威慑不良官吏,使其畏惧律法,而后以律法为依据,整治官场风气,重塑官场秩序,引导天下官吏务实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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