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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士头领张从直,闻声拔刀出鞘,“甲士跟某上桥,谁敢阻拦刑部办差,便是与朝廷为敌,与造反无异,立斩不赦!”

二百甲士,齐声应诺,大步逼上石桥。

孔璋瞳孔紧缩,苏禹珪如此强势,不给他思考权衡的时间,也不给宣武军退路,很是出乎他的预料。宣武军甲士眼见刑部甲士逼迫上来,而孔璋却不曾下令抵抗,只得向两边退却,桥上甲士,也只能下桥让出道路。

苏禹珪冷哼一声,一马当先,从宣武军甲士面前驰过,直奔石桥彼岸。见到脸色苍白,鲜血染红官袍的马元直,苏禹珪双目通红,“马郎,一路辛苦,你且安歇,往下的事交给某来处理!”

马元直勉强一笑,点点头。随即他想到什么,紧紧拉住苏禹珪,这个临死也不曾有半分软弱的刑部员外郎,此时双目含泪,“冯郎与周郎,殉职了……”

苏禹珪怔了怔,低头咬牙,一字字道:“朝廷一定会让贼人付出代价,律法一定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马元直重重点头。

甲士开道,骑队护卫,刑部官员与太原犯人,雨中过桥。

数百宣武军甲士,目送对方在雨幕中离去。

“孔将军,接下来怎么办?”

孔璋目光阴沉,冷冷道:“他们能过得了这座桥,却未必出得了汴州!”

……

行不过十里,赵象爻凑近苏禹珪,“宣武军远远跟在后面。”

苏禹珪回望一眼,平静道:“孔循不会就此罢手的。”

甲士统领张从直问道:“若是孔璋出动大军,届时该当如何?”

苏禹珪看了一眼天空,雨打其面,“该来的总会来,该坚持的,一步不退!”

张从直点点头,已是知晓该怎么做。

再行十余里,距离离开汴州地界,便只剩下二三十里。

天色将晚,旷野更显暗淡。

苏禹珪忽然道:“停下来。”

道旁有林,林前有一辆马车,六匹马拉乘,华贵至极。

所有人都发现了那架马车。马车旁的护卫寥寥十余人。但众人都知道,雨幕背后,可能有千军万马。那一辆华贵马车,于众人而言,无异于黄泉渡船,在等着摆渡亡人。

张从直恨恨道:“孔循竟然不惜亲自出马,这是铁了心要拦路了!”

身前泥泞道,一望无际,道中有高山,难以逾越,苏禹珪平静道:“大雨落九州,何人能不在雨中?”

赵象爻问:“何以应对?”

苏禹珪道:“打伞。”

他下了马,接过张从直递来的雨伞,来到气息微弱的马元直身前,他查看了一眼对方的伤口,已经泛白,他将伞递给马元直,语调平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曾后悔?”

马元直面色苍白,笑容却如沐晨光,“这把伞,该撑在所有人头上的。”

苏禹珪点头,“你我皆已浑身淋湿,这伞还要不要?”

马元直道:“天下人都已淋湿,这伞要不要?”

苏禹珪露出笑容,“当然要。不要,身上的雨水,就永远不会干。”

马元直望着手中的伞,双目渐渐涣散,“这把伞,真好……”

苏禹珪又撑起一把伞,来到一名河东军甲士身旁,对方在先前遇袭时就已重伤,坚持过了郭桥,就断了气。苏禹珪把伞放在对方身旁,一言不发,默立片刻,即转身而走。

径直来到马车前。

车帘开,孔循下车,道上见礼。

苏禹珪望着面前手握千军万马的地方节使,身稳如泰山,双目锐利,语调平缓有力:“节使来意,某已尽知,节使不必多言,恕某难以从命。无论节使是要接待刑部官员,还是要为伤者医治,我等都不会在此停留。”

孔循笑容和煦,“阁下言重了吧?既入某地,某怎可不招待,哪怕只歇息一晚,也总能给某一些解释、赔罪的机会。”

“莫说一晚,哪怕只是让节使见犯人一面,某相信犯人的口供都会变。”苏禹珪油盐不进,“天色已晚,我等还要赶路,节使请回。”

孔循双眼微微眯起,“若是某这里有哪位殿下的手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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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禹珪目不斜视,“谁的手书都不行。刑部办差,只认刑部律令。禹珪此行,只认秦王之令。”

“好,很好。”孔循面色转冷,“不见棺材不掉泪?”

苏禹珪执礼而退,“告辞。”

孔循冷哼一声,拂袖上车。

回到队伍中,苏禹珪翻身上马,一把拔出佩剑,“有阻拦刑部办差者,有敢聚众劫囚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两百甲士,百余青衣,再度动身。

他们的脚步,在泥地里留下一个个脚印。

马车调转,就要离去。

道旁的林子后,开始有黑压压的人群露头。

第743章 昔曾浴血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二)

原本孙芳传案,李从璟认为已经审讯的差不多,朝中已经揪出张春来、孙兴这样的重臣,只等太原相关案犯押解进京,就可以进入尾声,但汴州异动,却让李从璟发现,只怕这件案子比想象中还要复杂,所以案件审理工作,又重新开始了挖掘过程。

牵扯出来的官员以张春来、孙兴为首是不假,如今张春来、孙兴守口如瓶亦是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它官员分量就无足轻重,也不意味着在李从璟重新花大力气后,不会有新的收获。

当李从璟拿着最新案宗去找李嗣源的时候,却发现一向凡事按部就班、不惹人不惹事的尚书左丞相刘谋,正在神情颇为激动的向李嗣源诉说什么。

李从璟进来之后,刘谋就熄了火,说了一番不痛不痒的话之后,就告退而去。

李从璟不免好奇询问其故。

李嗣源揉着眉心道:“孙芳传案,本已快要结案,如今又重新开始探查,且有比先前力度更大的架势,朝中有许多大臣,都来朕面前告状。”

“告状?”李从璟一笑置之,告状当然是告他的状,“刘公如何说?”

“还能如何说?”李嗣源略显烦躁,“无非是说你闹的动静太大,有大兴诛连的意思,有些过火了。如今新政即将进入下一阶段,正是用人的时候,更该汇聚众臣之力,为新政大局出力,而不是在这时候大兴牢狱,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疑,徒惹朝政不稳。言语中更是指摘你行事风格过于激进,怕是被那些急于求成、立功心切的酷吏蛊惑了心思,不再如先前那般稳重了。”

说到最后,李嗣源隐约有了怒气,“不只是刘公,还有不少重臣,例如宣徽使王纪实,邢国公朱守殷等,都是如此意见,照这个态势看,‘人心惶惶人人自疑’的下一步是甚么?当然是三省六部各司各寺官员无心政务,朝廷定下的事情办不好,朝廷要解决的事情迟迟拿不出对策,朝廷的政令不再通畅,朝廷的办事效率越来越差,最终朝堂乱成一团……他们这是想做甚么,想造反不成?!”

李嗣源重重一拍御案,显然怒气已盛。

这虽然不是造反,却是以臣挟君。天下本就不是君王一人的,权柄是由君王与官僚集团共掌,以臣挟君也不是甚么新鲜事——连以臣弑君、以臣换君的事都有,何况以臣挟君,只为让君王改变某项国策?

官员群起不配合,君王的命令自然只能是一纸空谈。

李嗣源愤怒,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种威胁与挑战。

真论起来,君王与臣子争权,中央与地方争权,一直贯穿了中国历史。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君王权力扩大,中央权力扩大。秦汉时期的君权,与明清时候的君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别的姑且不言,只说秦汉时君王朝堂对坐议政,到后来臣子要站着朝议,从刑不上大夫,到君王可以杖责臣子,都是体现。

李从璟沉吟片刻,“若是心中无愧,此时大可不必自疑。此番整顿吏治,本就是惩办一批、中立一批、重用一批,大兴诛连更是无从谈起。如今此事还只是开头,一些朝臣就有这样大的反应,往后的路只怕会越来越难走。”

尚书左丞相、宣徽使、邢国公以及他们身后的势力,包括户部尚书、刑部侍郎,还有些暂未出头的官员,可想而知这股力量有多大。

“反应大,只能说明枉法官员多!”李嗣源摆摆手,“你不用顾虑这些,只管放手去做就是,古有孝公用商鞅,更何况你还是秦王、是太子!那些心怀叵测的臣子,想要群起而挟君?朕可不是软柿子,不会任由他们拿捏!”

他冷笑一声,“有人说,整顿吏治,说到底,无非是一代新人换旧人,本就是新旧两个势力的角逐,我撵你走,我替你之位,你要反抗,我便镇压。这话有理,却不都对。整顿吏治,固然是提拔一批人,替换一批人,但新的秩序,新的规则,新的律法,就是在以新换旧的过程中确立起来的!整顿吏治的目的,不在撤换一些人,而是在建立良好、清明的秩序与规则。朝中某些官员,无论是重臣还是小官,之前贪污受贿不说,怕的是视贪赃枉法为常事,冠于‘暗规则’之名,将其看成是理所应当之举。这些人,注定无法为新政所容,必须撤换掉。他们要反抗,朕就镇压,就剥夺他们反抗的资格!”

李从璟笑了笑,李嗣源的决心,他自然是相信的,再大的压力,他都顶得住,不会向某些力量妥协——而这,恰恰是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最根本的东西。

历史上的改革,失败的,大半是君王、主事者没顶住压力,半途而废;成功的,多是排除万难能坚守初心的。

其实,若不是李嗣源过于着急,要在三五年之内肃清天下气象,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给帝国换血,可循序而为,本不必有这样大的阻力。但既然李嗣源决心已定,李从璟也不能多说甚么,毕竟这是为良政,而不是为弊政。

至于其间的艰难苦楚,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承受一些又何妨?

所谓大刀阔斧的改革,成功固然能收获莫大益处,却也势必付出相应的代价。

眼下的孙芳传案必须要办好,该挖出来的人一个也不能姑息,蛀虫这个存在就该及早切除,让它们多存在一日都是莫大危害。

李从璟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张一楼。

准确的说,不是“碰到”,对方站在走廊中,明显是在等李从璟。

见对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李从璟便与他边走边谈,向僻静人少的地方行去。

言谈半晌,虽然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但相比张一楼的这个阵势,李从璟仍是觉得未入主题,便问张一楼,“今日你廊中相候,必有要事,想必不会只是这些泛泛之谈,有甚么话直说就是,你我在幽州便已共事,不必这般遮遮掩掩。”

张一楼停住脚步,稍事犹豫,忽然拜倒在地,“下官有罪,今日特来坦白。”

李从璟笑了笑,“直说收了多少贿赂?你在吏部为官,想必钱囊必定鼓得很,若是数额巨大,看在你主动坦白的份上,孤可不对你用刑。”

张一楼面朝黄土,“数年以来,共计五十有三缗。”

“五十三缗?”李从璟这回是真的在笑,“如今你也是吏部考功郎中,不大不小的五品官,天下州县官吏课考,特别是有功或者希望有功的官员,哪个不来巴结你一二。数年间才得钱五十三缗,你也好意思说你有罪?你是想让天下官员都不吃饭,两袖清风?”

张一楼伏地不动,“身在官署,不想被当作异类,就不能一个铜钱都不拿,一楼本心为良官,如今却中饱私囊,实在有愧于陛下有愧于殿下,更有愧于在边境苦战的将士,有愧于父老乡亲!”

“这话倒是不假。”李从璟点点头,“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孤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今日你既能坦白过错,孤也不治你的罪,稍后将钱财交上来即可,只要以后好生为官,比甚么都强。”

“谢殿下!”张一楼再拜,却是仍不起身,“一楼还有话说。”

“一次说完。”李从璟道。

张一楼俯首称是,停顿了片刻,语调铿锵,“下官要揭发吏部左侍郎何中葵、郎中周观清,在往年数次课考中,收受贿赂钱财巨万,随意篡改十数名官员课考结果,并且帮助数名官员掩盖推行新政不力之情况!”

说罢,掏出一本小册,双手举着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没有去接小册,看向张一楼的目光也变得冰冷,片刻后才道:“告诉孤王,为甚么。”

整顿吏治,惩治不法贪官污吏,的确是李从璟手中要事,也是帝国大业,但就像很多人所说,也有一些人看准这个时机,投身到整顿吏治的事情中来,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以求谋得功劳与晋身之机。李从璟对前者固然深恶痛绝,但对后者也绝无好感,因为只要稍有机会,后者便会成为前者。

而张一楼今日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像是为谋己身不惜以同僚为进身之阶的行为,况且他还不无痛苦的先坦白自己的“罪责”,简直演得一出好戏。

——比起张一楼揭发的官员,其本身的行为更让李从璟失望,甚至是愤怒。

张一楼双手高举小册,头却还保持伏地而拜的姿势,望着地面,“下官听闻,天下积弊已深已久,整顿吏治,虽是利国利民之举,但犹如逆水行舟,不免树敌于天下官员,而今殿下查办贪腐,已是备受诸公诘难,每一步都阻力重重,虽夙兴夜寐,却还不能尽知官员之好坏……”

李从璟无意听他长篇大论,“说重点!”

“是!”张一楼应了一声,他双手高举,双臂已因发酸而颤抖,他忽而抬起头来,却已是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下官就想告诉殿下,整顿吏治,固然天下皆仇敌,但未尝不是天下皆同袍!”

李从璟愣住。

……

刹那间,他好似听见了金戈铁马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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