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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理由,只是不见,哪怕来者是宰辅。

李琪逗留秦王府门前的这段时间,遇见好几批前来拜访的官员,文武皆有。

一时间,秦王府前门庭若市。

然而无论来者何人,报以怎样的目的,秦王府皆只有一句话:不见外客。

门房说得很明白:除却秦王府本府人员与河阳节度府辖下官吏,秦王府不接受任何官吏拜访。

有机灵者怀揣公务而来,以为秦王府不能拒绝,谁知孟松柏一样答道:“公务请至三省六部衙门,有涉及秦王府者,请待朝议!”

朝野遂知:秦王不结党,亦不养宾客。

第465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八)

虽说李从璟心里认为,在他与李嗣源之间无需太过顾忌猜忌的问题,然则心里认为如此不代表行动上便能不注意,朝堂上已然有安重诲一党,实无必要再出现李从璟一党,因为前者早晚会灰飞烟灭,到得那时后者便无从区处。

更重要的是,对李从璟而言,李嗣源的朝堂便是他的朝堂,李嗣源的朝臣便是他的朝臣。结党之事,在团结一部分官吏之余,也必然舍弃另外一部分官吏,而对皇帝而言,所有的官吏都必须团结。

是以,不结党,便是结尽天下官吏,不养宾客,便是养尽天下豪杰。

从正大光明的角度去看,李嗣源不猜忌李从璟,而李从璟不争权夺势,父子齐心协力治理江山,这是两人的默契;从厚黑学角度看,这是两人在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在交换信任。

经过几日准备,滑州之行已迫在眉睫。冬日将近,倘若各州县流民安置不甚妥当,还需要留足弥补的时间。若是情况不好,处理起各项事宜来难免颇费周章,离开洛阳的时日不会短,弄不好可能需要年底才能归来,而洛阳形势的发展,一日千里,不会因为李从璟的离开便暂停下来。李从璟在离开洛阳前,自然免不得要对洛阳做一番布置,至少把亟待处理的事情处理完。

亟待处理之事,说来也不多,无非三两件。

“争相之事若无殿下插手,必是崔协更进一步,如今李琪为相,他与安重诲素来不对付,当其时也,安重诲无异于自伤一臂。眼下朝廷四相,任圜、冯道、李琪,皆忠直贤明之辈,形势甚好。”

“然而安重诲结党内外,却也不可小觑,这些人中,又以孔循最为势大。孔循与他是儿女亲家,也是他在朝中的最大臂膀,倘若能使两人反目,安重诲便好对付了。”莫离对李从璟的想法一清二楚,军情处的情报两人没少一起分析,打压安重诲的基调也是两人一起定下,此时摇着折扇风度翩翩道,“遏其势、弱其翼,这第一步走好了,后面的事也就不难办。”

李从璟沉吟道:“安重诲权重朝堂,上倚君恩,下挟臣利,除此之外,更有后宫之力为其重要砝码。孔循位居枢密,在朝堂上地位斐然,又与安重诲是儿女亲家,两人亲密无间;德妃深受君宠,权重后宫,便是母妃也不愿与其争锋,要对付这两人,难度实在是不小。”

原本历史上,后来曹氏虽获封为皇后,然则后宫之事,多是德妃王氏说了算,曹氏不过空享尊崇罢了。

莫离微微而笑,风度翩翩,“离有一计,可使殿下不费吹飞之力,达成此功。”

李从璟讶异不小,“既能使安重诲与孔循反目,又能使他与德妃疏离?”

“自然。”莫离虽然胸有成竹,却神色淡然,举重若轻。

李从璟深知莫离脾性,知他越是淡定从容,便说明他越是有把握。眼前的莫离,一副恨不得化身轻羽飞天的模样,那只有一种可能性:此事他已十拿十稳!

李从璟叹息一声,面有恸色,感慨道:“庄宗初临洛阳时,意气风发,颇有明政,后来沉溺声色,罔顾社稷,以至于江山败坏,这里面多有妖后刘氏之影响。庄宗终其一生,不曾宠信她人,对刘氏可谓厚矣,然而刘氏如何?庄宗负伤,刘氏弃之而走,路途中因担心被遗弃,不惜委身他人。庄宗待刘氏一片真心,连带江山都葬送了半座,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洛阳之变后,刘氏逃到半途,终究还是被舍弃,好在她离宫时携带了大量钱财,便造了一座尼姑庵,打算权作栖身之所,再寻它途。李从璟对其恨之深矣,得军情处密报后,即刻遣人将其杀之。至于李绍荣,逃到晋阳,被晋阳守将捉住,献来洛阳,亦被李嗣源杀了。

江山美人,或可兼得,或不能兼顾,如何取舍,便是雄主也常感为难。好在王氏虽然权倾后宫,也只是对恩主安重诲颇多照拂,并未有其他出格举动,算是尚有自知之明。否则,李从璟要对付她可就难了。

李从璟这话莫离没法接,好在李从璟感叹完也没有继续发挥,问莫离:“莫哥儿之策,孤自然深信不疑,然则此事从何处下手?”

“此事要落到赵王肩上。”莫离回答道,当下与李从璟密语一番,说得李从璟连连点头。

李嗣源有三子,除李从璟外,次子李从荣年方十六,封赵王,拜天雄军节度使。第三子李从厚十二岁,封宋王,官拜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莫离口中的赵王,自然指代的是李从荣。

莫离言罢,李从璟面露不忍之色,“如此对二弟有所不公……”

莫离认真道:“此事对赵王并无妨害,况且殿下难道以为,就算我等不事先绸缪,安重诲便不会将主意打到赵王身上吗?殿下仁慈,爱护幼弟之心离自然知晓,然而此事并非害赵王,而是帮赵王,请殿下不要优柔寡断!”

换做旁人,便是王朴,恐怕都难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莫离不同。两家本是世交,关系甚好,若非莫离父亲执意不愿出仕,以他这些年来辅佐李从璟之功,朝堂上必不会少他父亲的位置。不仅如此,莫离与李从璟打小厮混,早已不分彼此,是以出策才能不避亲友。

李从璟微微点头,正颔首沉吟间,府中有人来报,章子云求见。

“子云来了?快让他进来!”李从璟惊喜抬头,在等章子云进来的时间,同意了莫离的策略。

章子云面有疲色,进殿后整整衣襟躬身下拜,朗声道:“河阳节度府判官章子云,拜见秦王殿下!”

李从璟哈哈大笑,扶起章子云来,道一声辛苦,对莫离道:“你们三人中,就子云规矩愈发的大,要是孟平前来,说不得这会儿已经脱了帽来抓我桌上的点心了。”

章子云面不改色,“规矩不能废,礼仪不能失,此为秩序之本也。子云忝为节度府判官,不能不以身作则。”

招呼章子云落座,免去嘘寒问暖,李从璟关切的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诸事按照既定章程,都已办妥。”章子云掏出一份册子,呈给李从璟,“这是详细汇报,请殿下过目。”

李从璟不再节度幽州,因此他之前在幽州所置办的家当,都要迁出来。这份家当分为两个处,一是演武院,一是作院。演武院是李从璟提升军中指挥官素质、研究当前军事学问的核心,而作院则是改进军队器械、制造超前武器的所在,都是被李从璟倾注了莫大心血的。

前者的作用在征战渤海、契丹一战中已经得到充分体现,仅泊汋城一战,若非以演武院毕业生为骨干,新军安北营也不可能守得住辽东,后者的作用还有待以观后效,之前虽改良了弓箭,没来得及量产,对之前战事帮助不大,但长远来看作用不容小觑。

演武院、作院的搬迁是项大工程,不说其他,仅是新址的选定、修建都需要不少时间,是以一直拖到今日,各项事务才算尘埃落定。

新任卢龙节度使李彦超早就对演武院、作院垂涎三尺,听闻李从璟要将其搬迁,一百个不乐意,死皮赖脸求了好长时间,李从璟在不厌其烦的情况下,为安定北疆,威慑草原、渤海考虑,给他留了些剩菜残渣,饶是如此,也让他心痛不已。

其中作院搬迁至怀州,演武院则直接搬迁到洛阳,这是李从璟与李嗣源商议的结果。

作院虽说未来可能有大用,奈何因为工匠不足,大家更少,之前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没折腾出什么东西,不成气候,搬到洛阳来也无用,并入匠作坊反而会使其失去独立性,索性罢了,留在怀州让杜千书、卫道继续折腾。

当然,李从璟对作院抱以厚望,是以这些时日让人没少搜集、忽悠工匠大家去怀州,杜千书、卫道也在紧锣密鼓召集人手,准备将其好生发展。

演武院则不同。无论是其提升军中指挥官素质、培养指挥人才,还是研究当世军事各方面的学问,研究天下诸侯军队的现状、战法等,都是国之大事,不能由一人私有,必须置于国家统管之下。李嗣源不是没见识的,知道李从璟整出来的这个演武院有多恐怖,对未来军队意味着什么,在李从璟的建议下,虽不具体管理演武院事务,仍旧亲自挂牌荣誉院长。

李从璟仍为演武院实权院长,至于其日常管理事务,李从璟分身乏术,丢给了莫离。现今,演武院就坐落在洛阳城东,保卫力量都来自秦王府。

演武院是实施、发展李从璟军事思想的重要基点,其现状距离李从璟的期望尚有距离,待手头事了,免不得对其再作改进。

与章子云说完演武院、作院的搬迁事宜,李从璟收起册子,问章子云:“郭威与你一道来了么?”

“郭将军与林英将军都来了。”章子云道,“郭将军奉诏进宫,林英将军在城外君子都军营,处理完军务便会过来拜见。”

李从璟点点头。

救援渤海、攻伐契丹一战,幽州立功不可谓不大,因功获赏者多不胜数,庄宗崩后,封赏自然由李嗣源来。军中获得钱财赏赐、提拔重用者甚多,外放任职的也在陆续调派,李彦超如是,郭威也如是。

主要人事变动如下:

原百战军副帅、马军都指挥使李绍城,因资历最老,功勋最大,右迁静难节度使。成为百战军中除李从璟外升迁的第一个节度使。

原百战军副帅、步军都指挥使蒙三,功勋次之,右迁泽州留守。

原百战军君子都都指挥使郭威,屡有奇功,右迁随州刺史。

原百战军中军都指挥使孟平,右迁百战军副帅、步军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丙字营都指挥使皇甫麟,右迁百战军马军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君子都副使林英,右迁君子都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君子都副使李正,右迁房州团练使。

原幽州刺史费高章,右迁刑部尚书。

原平州长史赵钟鸣,右迁户部侍郎。

原蓟州防御使马怀远,右迁复州刺史。

原檀州团练使、古北口守将司马长安,右迁檀州刺史。

……

文官左迁中枢,皆为朝廷重臣,武将除却出任腹心地方官,多戍卫西部、南部重镇,俱离两川、荆南甚近。

第466章 明君可辅臣非才,不觅房杜觅启诵(九)

朝廷方安,各军动荡,加之李嗣源有心整顿骄兵悍将的问题,演武院今年便无计划从别军招入学员,将演武院展示于人前的时机也没到,因而新近一期学员仍旧从百战军、卢龙军中招募——李彦超央求着塞了百来名学员过来,李从璟没有拒绝。

若是时间允许,李从璟无疑要与作院、演武院的管事人员商谈诸事,奈何滑州之行刻不容缓,作院、演武院之行只能留待来年了。

天成四年十月初八,李从璟于文明殿领皇命,从洛阳出发,往滑州而行,巡查滑、濮数州救灾善后事宜。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淡化影响、方便后续行事,李嗣源没有折腾出太大动静相送。

李从璟随行官吏不多,但却几乎涉及整个六部,除此之外,秦王府八百府卫出动过半,沿途护卫李从璟与众官吏安全。

出洛阳城,至石桥西,艳阳高照,河水泛波,微风佛面,旌旗轻展。行人过桥,轻声缓进,马蹄达达,甲兵环脆,仪态端庄,气象万千。

李从璟等人本是先行,过桥后立马桥侧,观队伍过桥,看路人擦肩,望洛阳耸立。此时,天高云阔。

唐制,诸王异文袍绣盘龙,着金玉带十三銙。当其时,李从璟是也。

“殿下在想什么?”莫离见李从璟目光深邃,面有豪气,遂摇扇问道。

“倒也并无太多杂念。”李从璟道,问莫离:“莫哥儿可知元嘉新政?”

“南宋文帝之元嘉新政么?倒是有所耳闻。”莫离道,想起此时的由头来,转顾王朴,“此事曾与文伯谈论过,文伯倒是颇有见解,离自愧弗如。”

王朴正抚剑沉吟,见李从璟看过来,说道:“南宋一朝,江山立于武帝刘裕,社稷稳于文帝刘义隆。文帝之所以能使南宋社稷稳定,所倚仗者,便是元嘉新政。然而要说文帝的元嘉新政,不能不先说武帝的盖世功劳。”

所谓元嘉新政,即“元嘉草草”中的元嘉,由此南北朝时期的南宋,开创了著名的元嘉之治。

李从璟对此知道一些,但不够详细,见王朴知之甚深,便让他说来。

王朴微微昂首,抚剑道:“东晋八王之乱后,衣冠南渡,世家门阀南迁,南朝由此而来。当其时也,国政为世家把持,国君不过世家中之最大一家,权力稀薄得很。武帝刘裕,小字寄奴,又称刘寄奴,起于微末,累军功而掌三军,遂握大权。而后武帝励精图治,抑制豪强兼并,实施土断,整顿吏治,重用寒门,轻徭薄赋,废除苛法,由是数年,国家大兴,遂举师北伐,意欲兴复中原。北伐初,王师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旦夕间复洛阳、灭伪秦,一时气吞万里如虎。奈何正当此际,留守国都的宰相刘穆之病卒,武帝因忌惮世家乱国,不得不呕血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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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说到动情处,王朴拔剑两寸,轻弹剑身,长剑轻吟,浑然豪气之音。话说完,面有悲愤之色,收剑入鞘,继续道:“文帝继位,自然子承父志,遂有元嘉新政。他清理户籍,免除百姓宿债,劝学、兴农、招贤,使民修养生息。由是‘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谣舞蹈,触处成群’,史官谓之‘宋世之极盛也’!”

话及此处,蓦地戛然而止,王朴嘴唇数动,却再无一言。

“后来如何?既然南宋有如此盛景,文帝可曾北伐?”莫离追问。

王朴苦笑不已,扬天而叹,面露悲痛,“虽有北伐,因君无韬略,军无良将,用人不当,遂致十万儿郎埋骨他乡……徒使北魏拓跋焘引军南下,与王都一江之隔耀武扬威,投鞭长江,采莲而还……”

莫离:“……”

他没想到,父子轰轰烈烈的大业,本来一片大好景象,最终竟然如此收场。

更叫人唏嘘的是,南宋自文帝后陷入内耗,再无力北伐,后被萧氏所代。

河风似乎大了些,吹动李从璟身上的盘龙袍猎猎作响,他无言良久,吟道:“千古江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可堪回首……”再也吟不下去。

元嘉新政,也曾轰轰烈烈、名动一时,而这其间又有多少争斗、血泪?但在后世眼中,也不过落得“元嘉草草”四字评价。

莫离、王朴面面相觑,既惊叹于李从璟的诗情,又为其沉重内容所震,一时无言。

忽的,李从璟一甩手,似是甩掉了这些沉痛,眼中豪气又生,语调铿锵道:“文治之目的,是为武功。若忘却这一点,文治之后,天下臣民虽富庶而会失去血性,天下虽能有士子学士多不可数,而能百战定江山之兵将再难寻得。文道昌盛,需得以武力为后盾,若不如此,面对异国强兵,所谓文昌财厚,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得此道者,王朝大兴,若汉武唐宗,失此道者,王朝覆灭!”

他转顾莫离、王朴等人,手指东方,朗声道:“诸君,文治武功,你我皆应紧握在手,如此,大唐方能永兴!诸君,且随孤行,为大唐文治之先锋!”

众人闻言豪气大增,皆行礼而有奋然之色:“愿随秦王行,为大唐文治之先锋!”

为此番滑、濮之行,李从璟准备良久,桃夭夭本人也早已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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