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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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又关心、勉励一番,叮嘱司马长安好生静养,这才走出病房。

病房门口,小鼠头正在探头张望,见到李从璟从里面出来,连忙仰首挺胸站好,恢复目不斜视的姿态,在李从璟经过他身旁时,连忙行礼,“见过军帅!”但因为过于紧张、激动,导致声音变了调,那话听着便像鸭叫一样难听。小鼠头立即涨红了脸,羞恼、焦急、害怕的低下头,不知所措。

李从璟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让小鼠头一阵心惊肉跳,心想这下糟糕,惹军帅不满了!

然而他想象中的斥骂并没有到来,反而听见一个随和的声音道:“你是关长生?名字取得不错。本帅听皇甫麟提起过你,听说大伙儿都叫你小鼠头,这诨号却取得不实,你个头虽小,本事却不小,这回大战,你杀敌不少,军功位在全军前列,本帅看你应该换个诨号才是。”

小鼠头惊喜的抬起头,看到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位节度卢龙、如同神灵般高高在上的军帅,竟会这般亲切的跟他说话,一时间竟然忘了答话。

李从璟拍拍他的脑袋,“是个好苗子,不要辜负了皇甫麟和本帅对你的期望。”

直到李从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一直被人以“小鼠头”相称的关长生,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挺胸大声回答道:“卑职定不负叫军帅所望!”

他喊完这句话,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同伴们都以一种极度羡慕、眼红的目光在看自己。关长生挺了挺胸膛,觉得荣耀无比。

关长生不会料到,从这一刻起,再没人戏称他为小鼠头。

第292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二)

离开古北口,李从璟去了芙蓉镇。

丁黑因接剑子三剑,而身受重伤昏迷,李从璟将他留在芙蓉镇养伤,这回离开檀州,他要看看丁黑伤势如何,若是情况尚好,便打算将他带走。

此番与耶律德光交手,芙蓉镇镇将马怀远功劳甚大,且不言他不受赵天河鼓动投靠契丹,反而秘密将此事报知李从璟,让他能够提前将王厚德、赵天河所谋扼杀在摇篮中,便是他领三百骑作为援引,帮助李从璟在对阵耶律德光时获得兵力优势,又以马小刀和部下帮助李从璟深林截杀耶律德光,功劳就已经足够大。

经由此役,李从璟不仅看到了马怀远心性,也见识了他的本事,他有此大功,李从璟没有理由不重用他。相比之接走丁黑,与马怀远商谈军务是大事。因是,李从璟在到芙蓉镇后,先在镇治中与马怀远深入交谈了一回。这其中,自然免不了进一步考校马怀远的才能。

一夜深谈,天将佛晓之际,李从璟心中也有了打算,他对马怀远说道:“昔年你曾有壮举,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未受重用,今番既有此大功,本帅若不能任贤,岂非有负节度卢龙之责?檀州乃是边境重地,与蓟州、平州共为卢龙屏障,也是大唐屏障,更有古北口天险,可谓位重责重,今王厚德作茧自缚,欲背宗忘祖投靠契丹,但天理昭昭,身死族灭是其应得下场。王厚德死,檀州边军却不可一日无人主事,本帅欲令你出任檀州防御使,镇守檀州,掌权檀州全境边军,你意下如何?”

刺史有军、政大权,防御使只掌军权,这是两者区别。

即便马怀远有大功,芙蓉镇也今非昔比,镇军数量达到千人,但从一介小镇镇将到一州防御使,这步子迈得仍是太大了些,李从璟此举,可谓破格提拔。

马怀远神色激动,但他不是矫情之人,不会矫揉造作、阿谀奉承,否则先前也不会有军功而只为一介镇将,更发生那样的事,李从璟将防御檀州的重担交给他,他固觉分外荣幸,但却没有推辞之意,站起身行礼,嗓音粗犷道:“多谢军帅提拔,别的不敢言,但有马怀远在檀州一日,必不让契丹蛮子入境一步,否则甘愿提头来见!”

李从璟示意马怀远坐下,没有说勉励之言这些套话,而是继续说正题,“马小刀亦为可塑之才,且其弃贼投军之举,有大义之意,只是尚欠缺一些历练,你要好好磨练他,让他能够早日独当一面。”

马小刀是马怀远表弟,两人感情甚笃不说,马怀远心性纯朴,马小刀能弃暗投明他亦是万分高兴的,听到李从璟不仅不计较其过往经历,反而有认可栽培之意,马怀远比他自己高升还高兴。李从璟对他们兄弟如此厚遇,马怀远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索性不说话,只是眼神坚毅。

李从璟站起身,马怀远立即相送,临到门口,李从璟停了停脚步,负手说道:“去年我至此处,临别时曾有一言相赠,你可还记得?”

马怀远当然记得,他目光热切地说道:“昔日军帅刚从契丹归来,我等羡慕军帅领兵出击草原,两度击败耶律德光的壮举,军帅因有那一言。军帅说‘不日尔等当如此’!”

李从璟点点头,“今日相别,本帅仍以此言相赠,望你能谨记边军使命,谨记我等为何而战!”

马怀远神情肃然,“末将,誓死不忘!”

前往丁黑养伤的院子时,离院门尚有十几步之遥,李从璟就看到了丁黑。

丁黑站立在屋檐上,正望着茫茫远方,身形飘然,而又有几分落寞。他从不离身的六把刀,此时竟然不在身上,两手空空的丁黑,让人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他望着前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李从璟让随行的第五姑娘和近卫停下,他自己迈步走向院子,跃上屋顶,来到丁黑身旁。

往日格外机敏、即便是不用眼睛去看,外人靠近十步之内就能察觉到的丁黑,此时直到李从璟落在他身旁,才回过神,转身向李从璟看来。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子中,此时复杂得如同交错的藤蔓,理不清头绪。

李从璟摆手制止了丁黑想要见礼的动作,在屋檐上坐下来,示意丁黑也坐。

天色将明未明,启明星遥遥可见,夜幕散落四周,如同薄雾浓愁。

“剑子三剑如何?”李从璟轻声问。

他知道丁黑虽然平日言语不多,但对自己的武艺一直颇为自傲,但是今番却被剑子三剑击败,再无还手之力,而受他护卫的李从璟,反而有着与剑子相差不多的实力,这对他而言不能不是一种打击——要他保护的人反而比他强,还要他作甚?丁黑的落寞、神伤李从璟自然清楚,也没打算掩盖什么,直言就问出了这句话。

丁黑露出一丝苦笑,“剑子三剑,不论其是否惊天动地,然而败丁黑,却如碾蚁虫耳,丁黑无话可说。”

李从璟心头微沉,丁黑这话已无半分自信,颇有自暴自弃之意,听来让人不能不为他担忧,他看向丁黑,但见这位经历坎坷的刀客,此时双眼茫然,如同骤然失明的千里目。

摇了摇头,李从璟道:“剑子三剑,固然胜过你三刀,然其高出的部分,顶多三分,不会再多。”

“三分?”丁黑讶异的看向李从璟,眼眸中尽是怀疑。这话若非出自实力“远高”于他,且从不妄言的李从璟之口,丁黑恐怕连怀疑的兴趣都没有。

李从璟正色点头,他的确没有骗丁黑,“你可否深思过,剑子之所以能三剑败你,固然有其本身实力强横之故,但更重要的,却是其养气、蓄势之功。”

“养气、蓄势?”丁黑呢喃了一遍这两个词。

李从璟点头道:“以剑子对我之了解,不会不知道欲杀我,便需先败你。他以有心算无心,在虎牙关候之久矣,其剑不出鞘则已,出必动若雷霆,因他若不能三剑败你,一旦与你陷入缠斗,便有可能被你我联手围攻杀之。”

丁黑目光中渐渐有了亮色。

李从璟站起身,“人固有气,孟子言‘养浩然正气’,此气一成,不惧艰险,不避邪魅,虽千军万马吾往矣;你练刀日久,当知刀亦有气,剑亦然。剑子为雷霆一击,蓄势良久,又因其存必杀我之心,固能得剑意磅礴,由是,再加之其出其不意,居高临下,威势自然不同凡响。你骤然应对,刀势未成而受挫,气势未起而隔断,如何能不被其三剑所败?”

这很好理解,好比人发力时往往会伴随大喝,是因出声有通气力之道之故,若是发声一半被卡在气道中,那力气也必定大打折扣,说不得还会反伤己身。

这些道理丁黑并非不能想到,只不过他先入为主的以为剑子太强,而他太弱,失了心力,几日来一直被挫败感和阴影所折磨,不能想通这一层罢了。

经由李从璟提醒,丁黑渐渐想通。再看向李从璟时,丁黑眼中燃起熊熊战意,跃跃欲试。

李从璟自然知晓丁黑打得什么主意,他连连摆手,避让道:“我刚与剑子生死相搏,受伤不轻,还没恢复过来,此时不能与你过手,你要打,找剑子去。你若真打死了他,我倒还少了个对手。”

丁黑被李从璟这幅模样逗乐,露出笑容。

笑过之后,丁黑眸中却仍有挥之不去的灰暗,他重新坐下来,默然片刻,道:“纵然如此,剑子之剑,还是强过我手中刀。”

李从璟也沉默下来,这是事实。

丁黑忽然笑了笑,以一种轻松而又沉重的语气道:“我这一生,起初醉心于功名,少年离乡,四处搏出头,十年只三归;最后终于知道,功名固然珍贵,但世间可贵的极处,于我而言却还是倚栏而望、日日夜夜盼我归的佳人,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些;小青死后,我万念俱灰,本想隐居山林,了此余生,之所以跟在军帅身边,是感念军帅恩德,敬佩军帅为人……我以为,我这一生,已再无可留恋之处。直到剑子出现,直到他三剑破我三刀,将我击败……”

丁黑站起身,语调渐重,“我终于发现,其实我最不能容忍失去的,不是报复、野心、功名,不是斯人,而是手中的刀!我握了十多年的刀,却从未真正用心看过我的刀,一直以来,我只是将它作为工具,谋取功名的工具,为小青报仇的工具……”

“一件从未被我正视的东西,我又怎能奢望他带给我不灭的成就,一个从未正视过自己手中刀的刀客,又怎能奢望不败,又怎能奢望凭它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李从璟默然站起身,看着丁黑,肃然地问:“你决定了?”

丁黑神情坚毅的颔首,“我决定了!对不住,军帅!”

李从璟摆摆手,笑容真诚,“你无需跟我致歉,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都有他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失去的东西,每个人总要找到他所该追求的东西,才能活得踏实,活得心安。你能找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为你高兴,既然认清了,便不要有顾虑,我不能是也不会是你的顾虑!”

“谢军帅!”丁黑俯下身,真心实意的行礼。

李从璟负手看向远天,黑暗尽去,黎明到来,“我们的人生,总在不停的追寻,可能我们错过很多次,但我们会站起来更多次,最终走到自己正确的道路上去。可这世上有无数人,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寻什么,又为什么耗尽了一生,最终只能悲凉的死去。丁黑,刀,是你的道,正如这天下是我的道,我不会片刻停歇我的脚步,你也不必。”

丁黑和李从璟并肩而立,看红日薄发,他喃喃道:“人这一生,总要经历点什么,才知道自己最终想要什么。”

这一日,丁黑孤身离开芙蓉镇,徒步南行。

他之前用过的六把刀,静静躺在房中的矮榻上。

他手中没有刀,他的刀在天下。

他要去找到那把刀。

李从璟在芙蓉镇的城墙上,目送背影决然而坚定的丁黑远去,此刻的他不会知道,当丁黑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是怎样一副模样,又会带给他怎样的惊喜。

第293章 西行云州会良将,夜火起时奔逃忙(三)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一颗浓厚的好奇心,总会有问不完的问题,少女尤其如此,更何况还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坐在树梢上的第五姑娘,自得其乐的摇晃着两条小细腿,双手合在一起捧着她精致的小脑袋,歪着脖子问正在树前燃起一堆篝火,烧烤方才猎到的一只野兔的李从璟,“军帅,现在我们要去何处?”

卷起衣袖的李从璟坐在火堆前,不时翻动手中的细木,以求将被串在树枝上的兔肉烧烤得更加均匀,淡淡兔油溢出表皮,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神情认真,跟平日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没有任何区别,闻言头也不抬地道:“西边。”

“我们去西边作甚?”第五姑娘折下一枝树叶,拿在手里无聊的转着圈。

忽略小孩子的提问不是一个睿智的成年人会做的事,敷衍少女的提问更不是一个智者会有的行为,李从璟实实在在道:“去给我们找些盟友,顺便给契丹找些麻烦、增加一些敌人。”

盘膝坐在离李从璟不远处的王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手中半熟的兔肉,双手放在膝上三尺剑上已经半晌不曾移动半分,他浑然像是没听到李从璟和第五姑娘的对话,双眼已被那只诱人的烤兔塞满。

这样的眼神让人就是想要忽视都难,李从璟看了王朴一眼,郑重其事的提醒道:“文伯,这只兔子只够两个人吃。”

王朴目不斜视,没头没脑道:“正好正好,你跟我加在一起,正好两个人。你放心,我吃得不多,大半还是你的。”

第五姑娘呼的一声从树梢上跳下来,走到王朴面前蹲下,挡住了他欣赏烤肉的目光。王朴浑然不觉有异,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盯着快要成熟的兔肉。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一团阴影挪了过来,再次将他的视线遮住。他毫不在意,再度往旁边挪了挪。

如是再三,王朴终于察觉到不对,他抬起头,茫然的望向眼前一脸怒容的第五,“小娘子,你有何贵干?”

第五保持怒视王朴的眼神不变,伸出一只手指向身后,“那只兔子的另一半是我的!”

王朴怔了怔,随即失声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五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本姑娘的话,就是道理!”

王朴被第五的霸道惊呆,他可怜兮兮的望向李从璟,“李兄,她说的不是真的吧?”

李从璟很认真的点头,毁灭了王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在王朴的哀嚎声中,李从璟无奈道:“猎物并不止这一只,你为何不学学人家剑子,自己去烤一只?”

王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剑子面前也燃着一堆篝火,他正在烧烤——一只野猪。浑身都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气质的剑子,烤起猎物来却手艺纯纯熟,最让王朴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从身上摸出了好几种佐料,不失艺术性的涂洒在烤肉上。不消说,剑子也是吃道中人,而且看样子他的厨道修为,似乎丝毫不亚于他的剑道修为。

王朴回过头,苦着脸道:“可是李兄,我……不会啊!”

李从璟满脸不信,“你自个儿说过,之前曾跟随你师父隐居山林多年,怎会连烤肉都不会?”

王朴更加无辜,“我跟随师父隐居山林,那是为了潜心修学,若是时间都浪费在烤肉上,我如何修得一身才学?”

李从璟:“……”

第五姑娘白了王朴一眼,哼哼道:“既然你有这么多才学,拿出一两斤来烤着吃好了。”

王朴:“……”

李从璟给王朴指了一条明路,“剑子烤得肉多,你为何不去找他?他随意给你分一小块,就够你城破肚皮。”

王朴转头再看剑子面前的庞然大物,顿觉李从璟此言有理,拍着大腿叫道:“我先前如何便没想到!”屁颠屁颠跑到剑子身旁蹲下,一脸和善讨好笑容,“剑子,你这……”

他话没说完,剑子将长剑王朴脚前重重一拍。

王朴的目光落在那柄古朴但摄人心魄的长剑上,想起剑子之前展露的身手,咽了口唾沫,不甘而又识趣的一步一步退开,显得极度委屈。

第五姑娘瞧见他这幅模样,乐得捧腹大笑。笑完,幸福的抱着李从璟的一只手臂,满足的依偎在他身旁。

李从璟感觉手臂传来异样感,扭过头看,视线落在第五姑娘胸前。

第五姑娘顺着李从璟的目光看下去,最终停留在自己发育良好但明显还不够饱满两只小兔上,她蹙了蹙眉,想了想,随即挺直腰身,勇敢的挺起胸膛。

李从璟默然无语,回过头继续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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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当众人都在吃肉的时候,王朴一个人蹲在一边,双目含泪的看着诸人,委屈的抱紧了手中的三尺剑,分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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