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1 / 1)
烛台上的蜡烛滴落了长长的烛泪, 萧铎用剪子剪掉一小截灯芯, 那光晃了晃, 顿时又明亮起来。
萧铎不说话,赵九重心中便有几分不安。他并不算这位晋王的心腹, 哪怕过往几次交集,也没有亲密无间到要秉烛夜谈的地步。晋王究竟要说什么呢?
“你可曾婚配?”萧铎忽然直直地看过来。
赵九重心中咯噔一声, 脑海中迅速地搜索自己今日可有何事做得不妥,猛然间想起来, 当时韦姌遇刺,自己恐怕没来得及遮掩情绪,被晋王尽收眼底。
他有丝尴尬, 觉得寒凉像藤蔓一样爬满了他的全身。
萧铎还在用剪子漫不经心地挑着烛芯:“我听说宋家的小姐很是中意你,你为何不同意与宋家的婚事?”
赵九重的手在袖中紧了紧,如鲠在喉。他肯定不能说实话, 但若一口否认,晋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还坐实了猜测。谁能放一个觊觎自己女人的臣子在身边?何况晋王与王妃鹣鲽情深,至今身旁都没有第二个女人。这种独占欲,是十分可怕的。
赵九重想,自己的心思若被觉察,只怕不久之后,就会被调离京城,到边关去了。
晋王其实在给他选择,要么离开,要么放弃。
但这也没得选择。
赵九重斟酌了一下才说道:“实不相瞒,末将也觉得宋家小姐甚好,但末将身份卑微,唯恐配不上她,因此迟迟不敢答应。”
萧铎仿佛松了口气,脸色也终于不再紧绷了:“这你就多虑了。以你的资质,再过几年,必堪大用,何愁身份?这样吧,我向父皇请一道圣旨,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赵九重认命地抱拳道:“末将多谢王爷成全。”
“嗯,你回去休息吧。”萧铎挥了挥手,赵九重便行礼退出去。走了两步,借着凉薄的月色抬起手掌看了看,竟全是汗水。
他没有想到,刚才短短的时间,所做出的判断,影响了他的一生。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萧毅便听到殿外传来女人的哭声,时高时低。他抬手揉了揉额头,躺在龙床上问近身宦官:“何人在外喧哗?”
宦官连忙说道:“是淑妃娘娘,在外面跪了很久,一定要见您。”
萧毅掀开被子下床,宫女捧着他的衣冠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萧毅在这个空当询问了宦官昨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结果,宦官却说晋王府那边没有报过来,只说晋王今日会亲自进宫向皇帝说明。
萧毅略一思索,扶着宦官吃力地走到外面坐下,又让宫女去请薛氏进来。
薛氏一见到萧毅,就扑跪在他的面前,大声哭道:“求皇上为臣妾和祁王做主啊!”她面孔苍白,头发也有些凌乱,身上的裙裳揉的邹邹巴巴的,看上去没有半点四妃之首的姿仪。
萧毅让殿上的宫人都退出去,皱眉对薛氏说道:“你如今是淑妃,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如此失态,如何为后宫表率?起来说话。”
薛氏跪挪了一步:“皇上,臣妾实在是替祁王委屈。昨日晋王府行刺一事根本与他无关,不能到头来,什么脏水都往他头上泼啊!他是您的亲生儿子,您从小看着长大的,难道还不了解他的性情吗?一定是有人害他!”
萧毅昨日听到那几匹贡锦的去处时,就隐约猜到这件事不简单。作为父亲,他的确是想同时保全两个孩子,可若是两个人中终究只能活一个呢?他知道在皇位面前,没有父子兄弟,但这件事他还看不明白,到底是萧成璋设了局要杀萧铎之子,还是萧铎借这个局欲除去萧成璋?
在没有彻底弄清楚事情之前,皇帝决定先不下定论,只说道:“这件案子朕会交由大理寺和刑部调查,必定做到不偏不倚。你也别忙着为祁王喊冤,朕心中有数。”
“可是皇上!”薛氏还欲再说两句,看到萧毅的脸色沉下来,到底是惧怕龙威,不敢再说了。
从滋德殿出来,因为久跪,薛氏一瘸一拐的。回香搀扶着她,小声道:“奴婢就劝过娘娘不要来。这件事关系重大,岂是娘娘三言两语能够扭转的?”
薛氏狠狠地瞪着她。回香叹了口气,也不敢多话。
她知道主子没什么坏心肠,但真是商女出身,见识短浅。皇后娘娘昨日出宫之后,到现在都没来过滋德殿,也没发表关于行刺事件的任何看法,因为在结果没出来之前,多做多说皆无益。不像淑妃,一听到晋王府出事了,赏给张家的贡锦出了问题,就火烧火燎地跑到皇上面前去,只挣了一顿数落。
“一定是晋王要害我儿!”薛氏咬牙切齿地说道,眼中放出幽幽的光芒,“他害怕我儿抢他的地位,要将我儿置于死地!可晋王都已经是晋王了,为何还要如此残忍?”
薛氏回雍和宫的路上一路叨念不停,像是魔怔了一样,回香又不敢捂着她的嘴,只能尽量走得快些。
晚些时候,百官正在上朝,忽然传来张家的消息。张学士想不开,在家中自缢身亡了。
满朝哗然,顿时喊冤声四起。
原本朝中对此事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事涉张家,肯定跟祁王脱不了干系,晋王妃被刺伤,世子差点殒命,兹事体大。另一派认为,张家门风清贵,张大学士为人素来克己复礼,怎么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祁王也一定是被冤枉的。
眼下张学士身亡的消息传来,后一派的大臣纷纷跪于殿上,请皇帝一定要为张家做主,彻查此事。
萧铎和萧成璋纷纷站在殿上,但两个人各自看着前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萧成璋昨夜回府之后,静静坐在房中一夜,直到天亮的时候直接穿了朝服来上朝。
他不明白,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扣一顶这么大的帽子下来?张家的亲事根本不是他挑的,而是皇后做的主。他私下跟张学士往来,完全是因为要向他请教字画。张家好端端的为何要去行刺晋王的世子?他们根本没理由这么做。那个张小姐他也见过,性格软弱,大声说话都不敢,怎么会带侍女还有侍女的情人去晋王府?
萧成璋侧头看了萧铎一眼,萧铎的侧脸冷冰冰的,跟记忆里那个总是帮自己排忧解难的大哥完全不一样了。这个人很陌生,陌生得他几乎不认识。淑妃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一定是晋王害你,一定是他故意布了这局。他要你的命!”
萧成璋的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很想不去信母亲的话,可是晋王步步紧逼,朝中大臣有一半已经把他当成了这次事件的主谋。他对于谁来说是最大的威胁呢?这朝中的确有支持他的大臣,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夺那个位置。可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大哥,为什么定要赶尽杀绝?
萧成璋可以不做祁王,可以离开京城,但他接受不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做皇帝。何况他还有母亲在宫中,萧铎焉能放过她?
龙椅之上,萧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两个儿子身上来回。听到张学士身亡的消息,他也很震惊。他更多的是惊疑,这一步棋究竟是谁下的?下得如此巧妙,轻易就撕开了两兄弟之间的口子,近乎反目。
同时皇帝也在思量着。若此事是萧成璋所为,必定是被人唆使,那么走到这一步,这个儿子是万万不能留在京中了,一定要将他发配到遥远的地方去,好绝了那些大臣的念想,好稳定朝中的局势,为新帝铺路。若此事是萧铎所为,目的是除去萧成璋,那么皇帝要重新审视这个儿子的手段。妻子儿子都可以牺牲,还有何事做不出来?自己百年之后,萧成璋恐怕也是小命难保。
散朝之后,萧铎和萧成璋分别去了滋德殿,都有话要对皇帝说。皇帝知道此刻不方便同时召见两人,便先叫了萧铎进去。
萧铎的面色严峻,跪在萧毅的面前说道:“儿臣请父皇秉公处理此事,好给韦姌跟宸儿一个交代。”
萧毅缓缓道:“你害怕朕不公,无非是说,若案子牵扯到祁王,朕会心软?”
萧铎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你就如此怀疑祁王?”皇帝又问道。
萧铎一字一句地说道:“儿臣不凭空怀疑谁,只相信摆在眼前的证据。贡锦是从张家搜出来的,那侍女为了护主,宁愿撞壁而死。张家与儿臣素来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无非是为了某个人。”
“那你可曾想过,这或许是一些人的计谋,目的就是为了看你兄弟二人反目?”萧毅一边咳嗽一边说道。前阵子晕厥之后,他的身子就没有大好,最近也是强撑着的。为了安众人的心,他不能这么倒下去。
萧铎低着头,没有看萧毅的神色,只是说道:“所以请父皇让大理寺和刑部认真调查,在结果没有发布之前,儿臣不会轻举妄动。”
萧毅长长地出了口气。人心是何其脆弱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建立起来,可能要经年累月,苦心孤诣。但打破,却只是一夕间的事情。他忽然无比怀念在邺都时,每次小儿子闯祸,大儿子都会赶来的场景。那时候他面上生气,心中却是觉得宽慰。寻常人家的兄弟也常常有争执,他们兄弟二人却相亲相爱,互相扶持。
他眼眶发热,不知为何,突然很感伤。他为天下人,也为自己做了这个皇帝,却失去了最可贵的东西。
萧铎起身之前又说道:“儿臣还有一事恳请父皇。之前宋大人曾说过,有意招赵九重为婿,但赵九重迟迟没有答应。儿臣昨夜问过赵九重,他说怕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宋小姐。故儿臣特来请求父皇,希望能够在此间事了之后,下旨赐婚。”
“朕应你便是。若无旁的事,你便回去吧。叫祁王进来。”萧毅强打着精神说道。
“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萧铎走到殿外,见萧成璋正站在廊下,正仰头看着天。今日天晴,蔚蓝的天空中随处可见整团的白云漂浮。宽大的廊檐挡住了部分光亮,廊下显得有些阴暗。可站在那里的人,仿佛许多年都未曾变过。他的眼神干净纯澈,毫不沾染野心权欲。
萧铎走到萧成璋的身边,说道:“父皇叫你进去,昨夜……”他有心解释几句,萧成璋却转过头,平静地说道:“我没做过的事,大哥一定要冤枉我吗?张学士已经死了,下一个轮到谁?”
萧铎眯了眯眼睛,口气微怒:“你以为是我要铲除异己,所以甘愿拿韦姌母子来冒险?”
萧成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该信你,还是不该信你。就这样吧。”说完,便从萧铎的身边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这么卡!!
怎么能这么卡!!!赐我通畅丸!!
第124章 危机
萧铎没有立刻走开, 而是在廊檐下等着。他想他应该跟萧成璋好好谈一谈。
萧铎身量高大, 身上有那种武将的杀戮之气, 人往廊下一站, 便全是磅礴的气势,宫人们都不敢仰望。这位晋王殿下, 从少年时代的卖货郎,到如今的储君, 从最卑微走到几乎这世间最高的地方, 已然成为了众人口中的传奇。
特别是他与皇上毫无血缘关系, 只是一个养子, 却能越过皇帝的血脉, 成为皇位的继承人, 古往今来,应该没有第二个了。
一名宦官大着胆子, 走过去说道:“殿下,这外面天寒地冻的, 小的领您去旁边的偏殿等待如何?那里暖和。”
萧铎侧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宦官, 长得白白净净的,大概在宫中呆得时间也不久,只是想巴结自己, 便摇了摇头:“不必。”
宦官应了声,乖乖地走开了。心想晋王果然如传言中的一样不好接近。
过了一会儿,殿内传出萧成璋大声呼叫的声音:“父皇!父皇您这是怎么了?”
萧铎心头一惊, 立刻转身大步跨入殿内。只见萧毅仰面躺倒,浑身抽搐,萧成璋正扶着他。跟进来的宫人们纷纷吓住,扑跪在地,萧铎高声喊道:“快去叫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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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萧铎和萧成璋将萧毅扶到龙床上放躺好,他面色发紫,双目紧闭,似乎十分痛苦。萧铎抓着萧成璋的衣领问道:“你跟父皇到底都说了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
萧成璋摇了摇头,还有几分没回过神来:“我,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
萧铎松开萧成璋,转头看向皇帝。皇帝有风痹之症,一到天寒便易发作。从前冬日也不好过,但那时没有显现在这般严重。
御医很快赶来了,将萧铎和萧成璋都请到了外面,放下明黄的龙帐。接着柴氏、薛氏还有后宫的嫔妃收到消息都赶过来了,其他人都在殿外候着,柴氏和薛氏则进了殿内。
薛氏六神无主,一直抓着萧成璋的手臂问长问短,看向萧铎的目光却有几分忌惮。
柴氏面上镇定,袖中的指甲却已经陷入了掌心,隐隐生疼。
她知道皇帝的病,原本皇帝不应该这么早上朝的,还需休养几日。可是皇帝那日看了萧铎的奏折还有众臣反对的折子,强撑着身体去上朝。这些日子,皇帝的精神一直很好,除了手脚不怎么利索以外,听说进膳也比平时多了。
柴氏原以为没事了。可她到了此刻才知道,皇帝根本没有好,甚至病情还加重了。
她转向皇帝的近身宦官,质问道:“本宫每日叫人问你皇上的饮食起居,你为何说没有异常?”
宦官连忙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小的有罪,是皇上不让小的说的。皇上这些日子夜里常疼得睡不着觉,第二日又要早起,其实膳食进得很少,有时候一口都吃不下。但是他怕娘娘担心,就要小的谎报……小的该死!”
是她忽视了。她忙着揣测皇帝的心思,忙着顾虑朝中大臣的动静,忙着儿子孙子,唯独忽略了丈夫。至亲至疏夫妻,她本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人,在邺都的时候,他有什么心事也一定会找她诉说。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存在的阻隔越来越多,心也离得远了。
“母后。”萧铎扶着颤颤巍巍的柴氏坐下,轻声宽慰道,“父皇一定会没事的。您别担心。”
柴氏握着萧铎的手,心中只余痛悔。说到底,变了的那个人是她。她开始为了儿孙来算计这个皇帝,却忘了这个皇帝,也是她年轻的时候一眼相中,风雨同舟了数十载的夫妻。她心中先是怨他亏待了萧铎,而后怨他抬了萧铎的身份,却再也不去她的慈元宫。她让身边的人盯着皇帝的举动,生怕皇帝做出什么对萧铎不利的决策。
她满心想的都是这些事,唯独忘了关心他,连他身上这么明显的破绽都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御医从龙帐内出来,众人连忙围了上去询问。御医说道:“皇上已经稳定些了,叫皇后和晋王殿下进去。”
只叫了皇后和晋王?薛氏愣了一下,但她再不懂事,也不敢这个时候闹,只眼睁睁地看柴氏和萧铎掀起帘帐进去。到了这个时候,皇上的心中还是只有皇后母子,而将自己和祁王置于何地呢?薛氏有些伤感,无力地靠在萧成璋的怀里。
萧毅闭目躺在龙床之上,十分虚弱。床边的云纹高几上,摆着赤金香炉,正飘着袅袅的轻烟。檀香有镇定安神的作用,混合着龙涎香,迷茫在龙床周围。
柴氏坐在龙床边,握着萧毅的手,摸着他消瘦的手背,轻轻喊了声:“皇上……”未语泪先流。
萧毅微微睁开一点眼睛,喘了两口气,没说上话。柴氏连忙附身道:“皇上有什么要说的,慢慢说,臣妾听着。”
皇帝嘴唇开合,吐字极轻。柴氏听到皇帝的话,身子一僵,直起身子看向皇帝,仿佛要确认一遍。皇帝轻点了下头,示意她没有听错。柴氏这才转过头看着萧铎,神色复杂,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茂先,刚刚你父皇说,囚祁王。”
萧铎原本跪在龙床边,闻言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
“为何……”他脱口问道。这样一来,就真的是兄弟反目了。他若这么做,萧成璋会怎么想?满朝文武会怎么想?
萧毅动了动嘴唇,看口型像是两个字——“照做”。
柴氏看到萧毅坚决的表情,伸手按在萧铎的肩头:“相信你父皇,去吧。”
萧铎深呼吸了口气,直挺挺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出龙帐。他虽然因为萧宸的事情而有些迁怒于萧成璋,但他内心深处还是相信这个兄弟的。可现在父皇要他把萧成璋囚禁起来,不知意欲何为。他除了照做,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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