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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就好。小姌还在睡吗?”

“好像是的。”

“她受了惊吓,让她多睡会儿吧。”冯氏端起茶喝了一口,吩咐道,“一会儿你让轿夫到山门前候着,等小姌醒了我们便回去。”

“是。”夕照斟酌了下问,“霍甲大人说,小姐昨夜……?”

“昨夜的事,莫再提起。”

夕照咬了咬牙,说道:“夫人,奴婢见小姐回来时身上穿的那件玄色披风,做工用料都极其考究……”

冯氏看过来:“夕照,你想说什么?”

夕照突然跪在地上:“奴婢,奴婢想说,小姐在来青州之前,似乎与那公子均有染……天缘寺有我们国公府的私兵,等闲之辈如何能将人从天缘寺带走?会不会是后蜀那位……”

冯氏凝着脸色:“谁叫你如此猜测的?”

“夫人,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使相那边只怕是要怪罪的!奴婢是怕三小姐是从山里来的,不懂规矩,偷偷与男人私会……到时候连累整个国公府……”

冯氏重重拍了下桌子道:“够了!小姌虽然不是在我身边长大,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清楚得很。不要以为你们几个平日里在私下嚼舌根我不知道,只是不与你们计较罢了。小姌既然被国公爷认作女儿,便也是你们的主子。往后,再让我听到这些没上没下的话,绝不轻饶!”

“是。”夕照很少见到冯氏发这么大的火,瑟缩了一下,不敢再说了。

韦姌站在门外静静听着,阳月气得浑身发抖,刚想进去评理,却被韦姌扯住了手臂。

韦姌深呼吸了两口气,待心绪平静之后,才上前敲门:“母亲,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是否这就启程回去?”

禅房内,冯氏看了夕照一眼,起身应道:“嗯,我们这便回去吧。”

周府的马车早就等在山脚下。冯氏和韦姌先后上了马车,等四下没有旁人之后,冯氏打量着韦姌的神色道:“夕照的话,你都听到了,是么?”

韦姌惊愕,跪在冯氏的身旁:“母亲,我……”

冯氏和颜悦色道:“霍甲都同我说了,你不用解释,我自是信你。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出身于江南一座小镇上的豆腐店,年轻时被国公爷的部下抓到军营里做饭,这才与国公爷相识相爱。我当年跟着国公爷时也没少受旁人非议,但我从不在乎那些。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想想,那些人又何曾真的伤得了我呢?”

“母亲……谢谢您。”韦姌动情地抱着冯氏的手臂,靠在她的肩头。

冯氏笑着拍了拍她的脸。

***

距离青州城外二十里的芦花渡口,并没有什么名气,前朝的时候还借着水势之利,有往来的商贸船只,由此将物资运往燕云地带。十多年前,后晋高祖反唐自立,向契丹求援,挥手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从此契丹直入中原腹地,燕云不再为汉土。本就是作为备用的渡口便渐渐无人问津了。

黄昏时分,薄暮冥冥,江面上烟雾氤氲。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在渡口前来回走动,一艘小船静静地停靠在他身后。

此时前方出现了三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左边那人举手喊道:“国公爷,属下是霍元!”

那戴斗笠的人正是魏国公周宗彦。周宗彦连忙走过去,问道:“怎么如此慢?我险些以为你们出事了。”

魏绪神情凝重地说道:“军使受了很重的伤,方才一路上都没有醒。所以耽搁了脚程。”

“先别说了,将人扶到船上去,我带了个医士出来。”周宗彦抬手往小船上一指。

几个人陆续上了船,小船缓缓驶离渡口,隐在江雾里,失去了踪迹。

小船上,医士仔细查看了一番禀报道:“国公爷,这位大人中的是天狼弩的箭,伤势十分严重,所幸伤口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伤情也没有恶化。只是,这左手恐怕暂时不能用,需静养一个月才能好。小的先去开些清热镇痛的药。”

“嗯,你去吧。”

医士退开,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霍元和魏绪大喜,连声唤着“军使”。

周宗彦上前道:“茂先,你醒了?”

“岳父大人。”说着,他竟似要起身。

周宗彦按住他的肩膀:“莫在乎这些虚礼。你先可知你一身系着多少人的荣辱安危,怎可如此冒险?你不是领了皇命在外练兵,怎么会无端地去招惹了杨信?”

床上的人正是萧铎。他按着肩膀慢慢说道:“父亲听闻大辽的王子都莫进入汉境,我便让手下人暗中探查,没想到派出的十人竟无一人回来。我只能亲自潜到淄州,未曾想杨信早就有准备,守备外松内紧。我只听了三言两语,便被他们发现。我想东路只有青州,杨信才不敢大动兵戈,便一路逃到这里。”

周宗彦凝重地点了点头:“使相之前给我来过信,我知道他们必会有所动作,已经暗中提防。此刻你重伤在身,走陆路并不安全,水路四通八达,杨信他们也无从追寻。我让霍元护送你返回邺都,等到下一个渡口,我便下船回去。你岳母尚且还在天缘寺,不知情况如何。”

萧铎吃力地说:“是我连累了岳父岳母。”

周宗彦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家人,不说这些。虽是走水路,沿途还是小心些,莫叫人发现。霍元并不常露脸于人前,你们路上有什么要办的,就派他去。”

霍元连忙在旁道:“国公爷请放心,小的一定将军使安全护送回邺都。”

周宗彦点了点头,萧铎又说:“我知道敏敏曾在复州一带出现过,特意让章德威带了人马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

周宗彦不禁气道:“那不孝女,你管她作何!”

萧铎咳嗽了两声,魏绪接过他的话说道:“国公爷,您可知在复州建兴城外有座专门供奉南极老人的道观,祈祷长生的。不久前是百年一遇的迎神日,盛况空前。城中百姓多在当日子时,便沿道路跪磕着入观,以显诚心。观主说那日有个貌美的姑娘在寺里供了两座长明灯,章德威前去查看,正是国公爷和夫人的名字。”

周宗彦表情凝重,陷入了沉默。

第10章 回忆

周宗彦当天夜里便回到府中,知道冯氏和韦姌都平安归来了,心中松了口气。又听霍甲说了大致的情况,举步往北院走去。

冯氏已经卸了妆容,正拿着一本佛经倚在床头看,不时出神。听到侍女禀报国公回来了,连忙披了外衣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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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宗彦扶着她的手臂道:“夫人受惊了。”

冯氏屏退左右的侍女,拉着周宗彦坐于塌上:“人可安全送走了?”

周宗彦点头道:“送走了……夫人知道是……?”

“嗯,霍甲说过了,是萧铎。”

周宗彦面容严峻:“他受伤极重,我让霍元护送着由水路返回邺都了。幸好没叫杨信起疑,否则可就麻烦了。”

冯氏沉吟了下道:“我昨夜还担心……既然是萧铎将人掳去,自然也不用怕使相那边怪罪了。只是得让小姌受些委屈,下人们只知她失踪一夜,并不知内情。”

“受些委屈也没办法,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对外言明。不过那丫头不是有你护着么?我听说夕照今天还被你教训了。阿宁,我记得你许多年都不曾发过火了。”周宗彦将冯氏的外衣整理好,亲热地唤她的小名。

冯氏靠在周宗彦的怀里说:“她对我十分孝顺,侍奉汤药也尽心尽力,我回护她也是应该的。而且这段时日我观察下来,总觉得她比惠儿或敏敏,更适合萧铎。惠儿性子太软弱,敏敏太过任性。小姌怎么说,也是我们周家的女儿了。”

周宗彦想起萧铎与他说的供长明灯的事情,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冯氏。但告诉了又如何?人在天涯,徒添伤感罢了。冯氏本就因着去年周嘉惠出殡时,周嘉敏未回来的事情,心中怪罪于她。

“韦姌是认来的,毕竟也不比敏敏……”

冯氏忽然哽咽起来:“国公爷,敏敏打小便得您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慧儿当初那般境遇,不嫁给萧铎又能如何呢?可她就因此抛下亲生父母,不念姐妹之情……您说要这个女儿何用!”

周宗彦揽着冯氏安慰道:“敏敏的确是不懂事,但心中还是记挂着你我的。只不过使相这里又一桩婚事压下来,她心中难免不痛快。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很快会有消息的。”

冯氏边擦眼泪边道:“她不痛快又能如何?使相做的决定,何人能够更改?难道那萧铎还真能一辈子等着她不成?算了,不提她!”

“不提不提。今日你也累了,我们早点歇息。”周宗彦应声,不敢再惹夫人不快,扶着冯氏去了里间就寝。

此后几日,韦姌照例每天去北院请安,听两个嬷嬷上课。那日天缘寺的事情,渐渐便被遗忘了。

这日她上完课回到住处,听到景墙那边,两个侍女在说话。

“你听说了吗?后蜀的皇帝好像病重,都不能理事。”

“啊,也不知道接下来是谁当皇帝。他好像连太子都没册立呢。”

“当然是公子均了。论才华,论长相,论民心,都是他最有资格继承皇位呀。”

“你以为当皇帝是看长相的?他那六个哥哥都厉害着呢。”

韦姌听完,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阳月追上去问道:“小姐,要不要奴婢写封信回九黎,问问大祭司后蜀的情况?”

韦姌摇头道:“不必问了。”

“小姐难道就不担心?”阳月叹了口气。

“担心何用?我什么都做不了。”

韦姌嘴上这么说,可是当天夜里还是失眠了。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孟灵均洗漱干净,穿戴整齐后的样子,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以前在《诗经》上读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候,想象不出这位君子的姿容。后来看到孟灵均,就知道当如是了。

初来九黎时,孟灵均一板一眼的,恪守规矩。韦姌嘲笑他迂腐,他竟然也不生气,还与她说教起来。韦姌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后蜀少主,自然不耐烦听他那些长篇大论,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木头”。

那块呆呆的木头每天逼她看书练字,比阿哥阿爹还要认真。可书里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在他的讲解之下,变得生动有趣多了。韦姌开始每天都期待听他说话,有时候托腮看着他,便想他长长久久留在九黎也是极好的。

后来,来听孟灵均上课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偷偷向韦姌打听他家中的情况,比如是否婚配。但韦姌从未听他提起过半句,只当他是个孤儿。

没过多久,蜀人找到九黎,跪在他的面前,喊他“殿下”。她这才知道她捡回来的这块呆呆的木头,竟然是后蜀的公子均。大名鼎鼎的后蜀第一美男子。

神技诚不欺她。

孟灵均要离开九黎之前,便向阿爹提了亲。可当时阿爹有所顾虑,没有立刻答应他。她记得他走的那天,自己躲在大树后,看他在众人的簇拥下骑上白马,一身锦衣华服,高贵逼人。那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阿爹拱手与他告辞,他四处看了看,面露失望之色,迟迟不肯离去。

还是阿哥好心告诉他,她就躲在旁边。他立刻下了马,朝她狂奔过来。连他身上的华服广袖勾到了残枝,被划出一道口子,他都不在意。

他抓着她的手臂,亲吻了她的额头。那时候她的心湖如露珠滚落,荡起阵阵涟漪。

他说:“姌姌,等我回来娶你。”

那之后,春来暑往,每当忆起此人,心里便像浸了蜜般香甜。偶有书信,也是要辗转读上几日,想象他一本正经写这些字时的模样。只不过,她终究没办法等到他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

***

古邺都西依太行,北临漳河,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前东汉魏王修建此城,筑有扬名天下的冰井,铜雀,金虎三台,煊赫一时。大象二年,古城被付之一炬,邺民南迁至安阳建造新城,始为今日之邺都。此后数百年间,邺都经几朝战火洗礼,再不复往日六国古都的繁华。

后汉先帝建国之时,钦定邺都为东京的陪都。同时邺都也是天雄节度使萧毅辖下的治所。

邺都东城,萧府。

碧瓦朱甍,湖如明镜,楼阁掩翠。

前门有人高喊了一声:“军使回府!”府邸里几扇厚重的大门次第打开:大门、屏门、桓门、垂花门,像坝上开了闸口一样,仆从和侍女由内鱼贯而出。

魏绪将萧铎从马车上扶下,医士和霍元跟在后面。霍元与堂弟霍甲追随魏国公多年,也算见过世面,但第一次见到恢弘的萧府和这样大的排场,还是发自内心的震撼。

萧府的管家高墉上前拜道:“军使,您可算回来了……这是怎么了?”他见萧铎外面披着鹤氅,里头左手臂吊着,行走间还需要魏绪搀扶,不由地问道。

萧铎抬起右手道:“受了点伤,不必惊动内院。”

高墉应了声是,前头领路。待到了中庭,见几名仆从侍女跪在地上,萧铎便询问高墉,高墉凑到他耳畔小声道:“使相去京城了。他一走,二公子就钻进了酒窖里。几日了,都不肯出来。”

萧铎会意,敛眉道:“我劝劝他,你们都下去吧。”

那边的下人们早就跪得浑身酸软,又束手无策,得了萧铎的赦免,立刻行礼退下去了。

魏绪不放心,萧铎让他搬了条凳子放在酒窖的入口边,也让他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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